船艙不大,正如她所料,四人嫌擠,兩人剛剛好。船艙中央擺著一方小木桌,上面放置一座小鼎爐,爐火正旺,紫砂壺口處中冒著騰騰熱氣,似是有人在烹茶。
她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面前已經(jīng)擺好了茶杯,一股淡淡的茶香撲面而來。她摸了摸,竟是杯剛剛倒好的熱茶。
難不成他早會料到她會如約而至?
不曾想過許多,便被眼前精美的點心吸引了。多日以來風餐露宿的她尚未吃頓好的,便隨手拿了塊兒糕點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塊制作精美的糕點轉(zhuǎn)瞬間就沒了,竟沒品出什么味兒來。
他雖是還戴著昨晚的面具,但感覺他是在笑。
“慢點吃,別噎著?!彼麥匮試诟赖?。
天璇也沒太理,便端著熱茶一口飲下,燙的她直呵氣。
這回他倒笑出聲來,這時船夫吆喝一聲:“開船嘍——”
船身隨之搖晃幾下,便緩緩地前行在江面上。
過了許久,他們兩人都沒說話。一個默默的看她吃,一個默默的吃。當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啃著第八塊糕點時,才想起來問他:
“你閨女呢?”她還記得昨晚那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呢。
“找她娘去了。”他面不改色的答。
“哦。”
又沉默一會,只見天璇終于啃完了糕點,又抿了口茶。酒足飯飽后伸了個懶腰道:“你不吃?”
只見他指了指臉上的面具,意思是不方便。
天璇在心里翻白眼,那就不要戴嘛。裝什么高深莫測,莫非不是他丑陋難看怕嚇到別人?此念一轉(zhuǎn),眼里便多了幾分同情。
“你姓胡,是狐貍的狐還是古月胡?叫什么,家里是做什么的?”天璇問。
“古月胡,無名。他們都管我叫胡公子,你也這般叫就是了。家中是做翡翠生意的,所以有些余錢會賞給居無定所的流民和乞丐。”
他指的余錢可是塊半大的金疙瘩。不過做翡翠生意的,難怪會那么有錢。
“我聽說花翎國盛產(chǎn)翡翠玉石,有一條礦脈叫什么來著……”她努力回想,卻想不起來。
“云逸礦脈?!彼稹?p> “對對,就是云逸。”
他笑,柔聲道:“那便是我家的產(chǎn)業(yè)之一?!?p> 還產(chǎn)業(yè)之一?連她都知曉的云逸礦脈,可見是何等的出名。
他見她一臉驚詫,便慢慢解釋道:“對,除了玉石礦外,還有條一條長約三十里的金礦,在與蒼梧國的交匯處。也時常因為爭奪礦脈之事而起糾紛?!?p> 啊,原來如此。
玉本無罪,懷璧其罪啊。
沒想到他這么有錢,天璇上下打量他一眼,平時還真看不太出來。
“那你們家可不是富可敵國?不會引來皇室忌憚么?”
胡公子略微停頓了下,柔聲道:“不會,我跟皇子們私下關系都很好。”
天璇啞口無言,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她承認,她酸了。比檸檬還酸。
空氣中靜默半晌,他忽然開口,又一副不知該講不講的樣子。
“怎么?”天璇不明所以。
隨即便見他從懷中掏出一方白色手帕遞給她,右下角繡了一朵綻放的粉嫩荷花,而后指了指自己的嘴邊。
天璇一笑,夸了句:“倒是別致?!?p> 也沒去接,反手胡亂地在嘴上一抹,糕點的碎屑滑落,嘴唇都擦紅了。而后咧嘴痞痞一笑,道:“胡公子這般溫柔體貼,追你的小姑娘排成隊繞你們家金礦一圈?!?p> 胡公子認真地想了想,才道:“倒也沒那么多。”
然后兩人又沉默下來,她發(fā)現(xiàn)這富家公子話倒少,只要她不說,他也不主動開口。隨即想了想又問:“那你去幽都干嘛?”
幽都是花翎國偏遠地區(qū),物資匱乏,民風彪悍,又是兩國交戰(zhàn)之地。那里的流民要遠比白馬城的多。一般人避之不及,這胡公子卻冒死迎難而上,不知到底是為何。
“那里有傳言湖水泛綠,怕是有鐵礦。所以想去考察一番?!?p> 天璇點點頭,此話倒也說的通。
“那姑娘呢,去做什么?”
天璇愣了愣,她總不能告訴他去殺他們國的太子吧?她可沒那么蠢,更何況他方才也說了,與皇子們私下交情甚好。不過這一點倒是信的,若不想自家產(chǎn)業(yè)不明不白地沖了公,難免會結(jié)交一些王公貴族時不時的上上供,這也情有可原。
想了想,便編出個瞎話來:“去尋親的?!?p> “尋親?”
天璇啊了一聲,道:“找我失散多年的弟弟?!?p> 胡公子點頭道:“那姑娘真是與我同病相憐呢,我原本也是想要尋人的??疾熘皇琼槺??!?p> “胡公子要尋誰?”
“尋我的發(fā)妻。”他黑亮的眼眸直視著她。
結(jié)發(fā)妻子?
天璇有些懵,難不成是媳婦跑了?可如此多金溫柔的富家公子,哪怕是長得丑了點,不看不就得了,還至于跑?
“嗯,可惜?!彼杂行┻z憾道:“我只記得她的背影,卻不記得她的長相?!?p> “你妻子你不記得長相?”糊弄誰呢。
胡公子略一點頭道,指了指頭:“我年少時這出了些問題,有些事不記得了。”
得,不但丑,還腦子有問題,終于知道他媳婦為什么會跑了。不過他們倆還真是同病相憐,以前的事她也有很多不記得。
“不過方才在你在江邊站著,背影真有幾分相似。不知姑娘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從前去沒去過金陵?”
金陵是花翎國的都城,那種地方她怎么可能去過。
天璇搖頭道:“沒,我一直在山上住,近日來才下山的。”
“哪座山?姑娘為何一直住山上?”
“峨眉山,清風觀,沐和道長是我?guī)煾?。我自三歲起就是一個道姑,無量壽福?!?p> 她隔著面具都能感受到他的失望,只聽他長長地哦了一聲,而后垂下頭。然后又重新抬起頭,問道:“那敢問小師父道號是?”
哎呀,他怎么不問則已,一問就是一連串難以回答的問題。要知道她最不擅長起名了。于是便蹙眉道:
“你叫我小五就好了?!?p> “小五?”他喃喃道。
“嗯,我在眾師姐妹中排行第五,所以叫我小五?!?p> 他似乎是笑了笑,語氣似乎比原來更溫柔了:“那叫你阿五可好?”
江湖中人素來不拘小節(jié),名字只不過是代號而已,未加思索便道:“行,隨便吧?!狈凑麄冎徊贿^是過客而已,以后都不會再見了。
然后那胡公子便像著了魔般地念叨,“阿五,阿五……”
天璇覺得這人真是奇怪,忽又想到這人的腦子早些年出了問題,或許是留下的后遺癥也說不準。
說話間,船便靠了岸。
天璇縱身一躍至岸邊,長時間坐船引得腳下虛浮,身子隨即晃了幾下才停住。伸了個懶腰,回頭望去,只見胡公子讓船夫小心翼翼地扶著下了船,似乎腿腳有些不太靈便。
“公子,慢著些。”
天璇忍不住問:“你腿腳不好?”
胡公子有些微微一愣,似乎沒想到她有此一問,淡淡道:“哦,是老毛病了,不打緊。讓阿五見笑了?!闭f著便在他不遠處站定,一派云淡風輕翩翩佳公子的模樣。也不知他面具后長什么樣。
天璇忽然冒出這個念頭,連自個兒也嚇了一跳。
長什么樣跟她有什么關系?不過又一想,這位公子看著身嬌肉貴的,記性不好,又帶著一副招搖的面具,腿腳又不靈便。
他是怎么敢一個人去幽都那種苦寒之地的?
想到這里,不禁聳聳肩。似乎這也跟她沒什么關系。
“那我就走了,你自個兒保重,后會無期?!闭f著便毫無留戀地轉(zhuǎn)身離去。
胡公子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頓覺這場面有些熟悉。挽留的話就在嘴邊,最終讓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船夫好心提醒道:“公子啊,要我說喜歡那姑娘就要追上去,錯過了可要后悔的啊?!?p> 老人也不是沒聽到兩人在船艙中的談話,與那姑娘初見時就覺得她面相雖美但卻冷,怕是個薄情之人。不過后來卻覺得,那姑娘只不過面上瞧著冷,讓人有退避三舍之感,心地還是頗為善良的。
胡公子略一思忖,便毫不猶豫地抬腿追上。
喚道:“阿五,你等等?!?p> 冥冥中,這句話似乎遲了好些年。不過今日,他終于有勇氣說出口了。船夫微笑地看著那兩人并肩而行的身影,長長地舒了口氣,好似完成使命般的回到船上,桿子一撐,便回到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