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這段事情,便又是一番周折,汪荃本人,雖說當(dāng)年在一批舉子中不是數(shù)一數(shù)二,卻也當(dāng)?shù)蒙喜艑W(xué)出眾四個大字,也是進(jìn)士登科,被先帝爺點為二甲傳臚的人,又因相貌出眾,比探花郎還要俊俏幾分,那可是榜下捉婿的主要人選。
可不成想,先帝爺剛點了進(jìn)士不足月余,便一口氣不來,往去出去了,他們這群天子門生,也就徹底變成了‘前’天子門生,之前踏破門廳的媒婆頓時鳥獸散。
新帝登基,諸位進(jìn)士,除了門閥權(quán)貴子弟,大多直接外派各郡縣,可憐汪大人辛辛苦苦十幾年寒窗苦讀,剛金榜題名,還沒來得及洞房花燭夜,便直接外派了。
雖旁人看起來,‘前’天子門生也是圣上的學(xué)生,好大的派頭,實則不然,有哪位新帝樂意留著前朝的新人呢?萬幸憑著英俊瀟灑的模樣,進(jìn)士游街的汪荃一眼便被齊恩侯府謝家的三姑娘給瞧中了。
當(dāng)時的齊恩侯府已不算是一等勛貴了,故而謝三娘子的母親王氏一見汪荃這番品貌,當(dāng)機(jī)立斷把他拿下,一番周折過后,三娘子便同汪大人在洛郡生兒育女,過了這十?dāng)?shù)年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快活日子。
洛郡雖是大郡,然而并不如江浙一帶富庶,故而像謝氏這樣的大族,本是瞧不上謝三娘子這一位已經(jīng)遠(yuǎn)嫁的謝氏女兒,幸而現(xiàn)如今襲了爵老侯爺爵位的正是三娘子一母同胞的兄長,因而多有幫襯,雙方也不時通些書信,互送些賞玩之物。
三娘子嫁的好,過得也好,可心里未免不憋著一口氣,因當(dāng)年在京中的小姐妹極少有像她這樣遠(yuǎn)嫁的,對方往來書信中多有奚落鄙夷的口氣,氣的謝氏恨不得殺往京城,好好顯擺顯擺自己優(yōu)秀的夫君兒子女兒。
所以當(dāng)謝氏聽到自家老爺說有留用的可能,內(nèi)心的小算盤已經(jīng)開始打了起來,珩兒和珠兒都已到了年紀(jì),剛好借此機(jī)會……腦子里紛繁雜亂,汪夫人心里有憂有喜,就這么一宿都沒睡好。
故而次日晨起時,汪大人看到對鏡敷了半天粉的夫人,一點也摸不到頭腦。
“以夫人之貌美,縱使不涂脂粉,在某心中也是最美的?!蓖舸笕松钪O無論何時夸美就對了的原則。
“老不正經(jīng)~”汪夫人笑罵道,好話誰都受用,不過手下可沒停,眼下兩坨烏青可不能讓京城的親戚看了笑話。
及至正午,日頭曬得最毒的時候,汴河岸邊遙遙可看到數(shù)艘舫船,其中一艘的燈籠上寫著“汪”字,正在向碼頭靠岸,一名中年男子正站在甲板上眺望著京都風(fēng)貌。
“爹爹為何不在舫內(nèi)賞景?”一名豆蔻少女帶著雪紗斗笠走出船艙,身后跟著仕女為她撐著一柄油傘。
汪大人見狀不由笑道,“珠珠,既然已經(jīng)帶了斗笠防曬,為何還要汀芳撐傘?”
明珠赫然,說到,“父親不要笑話我,我怕曬黑?!?p> 汪大人,“……此處不是洛郡,不可再行此怪異之舉?!?p> 明珠紗簾下悄咪咪做了個鬼臉,父親和母親說話時可不是這般學(xué)究。正暗自腹誹時,瞧見北路那里有一片倉房樣的屋子,依稀可看見人來人往的搬運景象。
“父親,那是什么?“明珠問道。
“我也有十?dāng)?shù)年未來京城了,只記得那片地方曾是一些酒家,現(xiàn)在似乎是改成了倉庫?!巴舸笕似鋵嵅]有太在意女兒問的問題,他已經(jīng)太久太久沒回來過了,所有的記憶似乎都停止在了先帝駕崩的那一晚,船過柳岸,他似乎又回到了曾經(jīng)鮮衣怒馬,與同袍桃林會詩時的少年時光。
汪明珠自然看出了父親神色惘然和落寞,不過她此刻還不能理解這種情感,她還太年輕,身為洛郡明珠的她,這一生還沒有遇到過挫折,更不知道自己即將進(jìn)入這世間最大的名利場。
汪家一行人順利到達(dá)了碼頭,一行人換乘馬車前往齊恩侯府。
迎接他們的是侯府三管事萬錢,他人生得矮壯,原因為長相并不得重用,后因媳婦在后宅伺候夫人們得力,因而也跟著被提拔了上來。
只見他笑著安排仆人為汪家的馬車卸貨,眼珠子卻滴溜滴地轉(zhuǎn)著,發(fā)現(xiàn)汪家的車隊不過幾車,眼睛微瞇了瞇,還是笑道,“姑太太和姑老爺這一路奔波了,老祖宗和侯爺太太那里都記掛著,只先請老爺太太去翠竹軒安置,待晚膳時在榮安堂老祖宗處開宴?!?p> 現(xiàn)如今謝府的老祖宗正是當(dāng)年把謝三娘子許配給汪荃的王氏,她因心疼女兒,明珠他們不過才到翠竹軒,便被喚去了榮安堂。
“老祖宗,人來啦。“只見一名二十左右的女子,邊打著簾子,邊笑著同屋內(nèi)的老太太說道。
她聲音甜美,相貌卻是平平,只叫人嘆息一聲,可惜了這副好嗓子。
明珠并謝氏便是由她引來的,這女子名喚瑞珠,行事最為端方體貼,原就是家生子,謝氏出閣前并未到侯府,因而謝氏對她并不熟悉。這女子雖長相平平,可笑起來時有一雙梨渦,觀之可親。明珠暗道,不愧是侯府,老祖宗身邊養(yǎng)出來的丫鬟竟也有這份氣度。
王氏早在軟榻上坐不住,只因她身邊還有個挑眉細(xì)目的女子伴著,不好失態(tài),眼眶卻是見紅了。
“良兒”
“母親“
及至母女見面,兩人竟抱作一團(tuán),哭個不停。
王氏身旁的女子邊哄著勸著,笑道,“母親可好,剛才還在說良姐少時頑皮,不知表姑娘是否也像她似的,這會兒卻又只顧著看良姐了?!?p> 王氏聞言,笑罵道,“偏你長了一張會編排我的巧嘴,過來看看你妹妹和你侄女?!?p> 眾人這才將目光落在一旁立著的明珠身上,皆是一驚。
這女孩兒兩彎秀眉簇著,雖不見憂愁之態(tài),卻未免孱弱了些,膚色雪白,如同上了釉的白瓷,本朝尚美,猶以膚白為重,王氏這么多年各色貴人不知見了多少,也不曾見過這般膚色的女子。
再往上看,卻見她眼尾稍微挑起,像鹿一樣,許是因為還沒長開,眼睛卻是圓鈍的,黑黑的兩丸浸在水中。
觀其貌,一流品格,看其態(tài),稍顯弱質(zhì)。
有道是:“靈犀仙人一點,便通天下有無。”
只見她身型雖瘦弱,脊背卻挺直,屈膝一禮,裊娜卻無綺態(tài),口中道,“給老祖宗,大舅母請安?!?p> 王氏身旁女子笑道,“你怎知我是你大舅母?”
“明珠曾在家中見過舅母畫像,也聽母親提到過舅母,母親說舅母為人風(fēng)趣,剛才聽到舅母打趣,明珠便如此猜測?!?p> “好一張巧嘴?!霸瓉磉@坐在老祖宗身旁侍候的正是現(xiàn)如今的齊恩侯夫人。
“你叫明珠?”王氏慈愛的看著這個外孫女,很滿意她的回答。
“回老祖宗,是的?!?p> 王氏瞧她進(jìn)退有度,因而笑道,“你父親給你取的名字很好?!?p> 瑞珠在聽到明珠說出名字那一刻臉色稍白,要知道在主家沖撞了主人姓名乃是不敬的大事。王氏指著瑞珠說道,“這丫頭名叫瑞珠,是我身邊得力的,你倆算是有緣,有一個字兒重了,偏巧今日又是她迎的你,便將她指給你,沖撞了名字總歸不好,不如你今日便給她取個新名。”
瑞珠聽了趕忙跪下,額頭已經(jīng)沁出了一層冷汗,縱使面上不顯,可心里卻是不甘,她一路歷經(jīng)不知多少磨難才做到了榮安堂大丫鬟,如今卻被隨便指給了一個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表小姐。
“瑞珠姐姐折煞我了?!懊髦橼s忙將她扶起,笑著同她說,“我瞧姐姐笑起來有兩個梨渦,讓人看了便心生歡喜,祥瑞和樂,不如就叫瑞樂可好。
“瑞樂謝主子賜名?!比饦沸辛硕Y,方才退到一邊,暗道表小姐年起雖輕,看起來體弱,想不到說起話來竟滴水不漏,辦事方圓,連她這個奴婢的面子都給足了,因而不敢再小瞧她。
王氏畢竟年長,又留明珠母女說了會兒話便有些乏了,明珠謝氏行禮告辭,只留下瑞樂先收拾行李,晚些時候再去翠竹軒。
瑞樂安頓好老祖宗,正要出廳堂,卻聽道榻上的老夫人說道,“明珠是個好孩子,你好好伺候,日后必不會短了你的?!?p> 當(dāng)晚開宴前,老祖宗把自己身邊得力的大丫鬟瑞珠賜給新來的表姑娘一事,便傳遍了整個候府。
翠竹軒內(nèi),謝氏正在收攏釵環(huán),卻見汪荃面帶喜色走了進(jìn)來。
“剛才在大哥(齊恩侯)處碰見了安哥、懷哥(謝維安,謝維懷,齊恩侯長子次子,均為嫡出),他們說珩哥已接到咱們到了的消息,只是今日有院考,先生留他,晚些時候便能回來?!?p> “當(dāng)真!”謝氏當(dāng)即丟下了手里的釵環(huán),抓住了汪荃的手道。
“當(dāng)真,當(dāng)真!“汪荃笑道,自己的夫人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一點不改直爽脾氣。
汪荃扶著謝氏在梳妝臺前坐下,為她插上一支金釵,這是他們夫妻慣常的生活狀態(tài),可侯府的下人可從未見過如汪荃這般體貼的老爺,一個個目瞪口呆。
謝氏收拾停當(dāng),便去看右?guī)啃菹⒌拿髦?,只見明珠也坐在鏡前理妝,因她還年幼,雖是初見侯府眾人,卻也不好衣著過分華麗,只挑了一副暖玉頭面,挽了一個隨云髻,簪了一支玉釵。
明珠喜素,蓋因生來體弱,可這種場合再穿素色未免失儀,因而她上身著鵝黃小衫,下身配素色縐紗群,亭亭玉立,雖還有些素凈,但較之以往,整個人氣色也好了許多。
“我的兒,別的女兒家都愛鮮艷顏色,往常你總是一味素色,今日你這樣穿著,很是好看。“
謝氏拉著明珠走到鏡前,明珠稍有些害羞,可望著鏡中的自己,也不覺欣賞了起來。
正是,“窈窕豆蔻少女,恰若春日新枝,清淺鵝黃點色,便效昭君西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