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星兒家準(zhǔn)備搬去縣城的前些天，奶奶病倒了。
“我不想搬去縣城了，我要留在這兒?！薄澳?，你不是一直盼著回縣城嗎？縣城才是你的家，那兒有你的親戚，朋友，我這些年一直努力，也希望你能葉落歸根?！毙莾喊职参恐棠?。
“我在這兒生活了幾十年，這兒已經(jīng)是我的第二個家?！拔揖团阒业拇髢鹤影?，他很早就離開了我，離開了家，現(xiàn)在自己孤零零地躺在這兒，生前沒成個家，我想在這兒陪著他，和他做伴?！?p> “你哥離開家的時候，只有十五歲，還是個孩子，個頭兒很高，比你現(xiàn)在還高，隨你爸。他犧牲的時候也才十九歲。后來聽說還帶著槍，混上了官兒，奶奶說到這兒，眼睛有了光，“可是從走了之后一次也沒有回來看看我，拖人捎回信來，說太忙了，等打敗日本鬼子，就回來看我，臨了也沒回來，改了名字，隨你姥爺?shù)男眨莻€時候太亂，我想他不回來也是怕暴露我們。
“我無數(shù)次地想象著他的樣子，穿上了軍裝，比原來又高了，像個大人的樣兒了，手里拿著槍，槍是別在腰上，還是放在口袋里，長槍還是短槍？小心著點(diǎn)，別走貨！打了多少日本鬼子？快回來了吧。”奶奶說幾句，停一下，再說，仿佛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大兒子…
“娘，這么多年過去了，過去的事就別想了，”爸說。
“讓我說完，奶奶繼續(xù)說，“你哥小時候就塊兒大，飯量也大，家里沒那么多飯，經(jīng)常餓肚子，有天夜里，你哥餓得睡不著，搖醒我說，娘，我餓了，睡不著覺?！蔽颐悦院乇犻_眼睛，看你大哥站在床下，拉著我的手，把我拽起來，我想了想，下了床，從床下掏出一個包裹，一層一層解開包裹，從最后一層里拿出一個紅薯，放到你哥手里，我特意藏起來的，快吃吧。”你哥搶著拿住我遞過來的紅薯，顧不上扒皮，咬了幾口就吞下去了，還被紅薯噎著了?！蹦棠棠樕隙哑鹆诵┬︻?。
“那個時候是困難時期，現(xiàn)在日子好了，所以我要讓你享福?！薄拔疫@些年挺享福的，吃著家里最好的飯，你媳婦給我單獨(dú)做飯，星兒都吃不到，難為秀玲了。”“娘，都是應(yīng)該的，別再想那么多了?！卑职职参恐棠?。奶奶閉上眼睛，歇息一會兒。
“娘，我們?nèi)メt(yī)院吧?！毙莾喊治罩棠痰氖钟终f，“你會好起來的，我還要帶著你去縣城享福?！卑职终f，給奶奶理了一下頭上的白發(fā)。
奶奶吃力地拉住爸爸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不去了，我都這大把年紀(jì)了，心里有數(shù)，當(dāng)初我?guī)е銇淼竭@個村子前，也是不舍得離開縣城，那是我長大的地方，那時你也只有五，六歲，我們母子二人相依為命，東跑西躲，度過了最難的日子，如今這么多年過去，我在這兒已經(jīng)扎下了根，不舍得離開了…你考上學(xué)，工作了，也成了家，你媳婦人好，孝順，你要好好待她…”
奶奶看了看踡在身邊咕嚕叫的黑兒，用盡力氣看著全家人，說：
“領(lǐng)著黑兒回縣城，那兒是它的老家，好好待它。”奶奶一遍又一遍地?fù)崦趦?，黑兒也回身用爪子抱住奶奶的手，伸出舌頭一遍遍地舔著…
奶奶枯干的手試圖理理頭發(fā)，已經(jīng)夠不到她花白的頭發(fā)了，“秀玲，這些年你伺候我，不容易，我得吃白面，嚼爛的，你從來沒有怨言，我很知足，給我梳梳頭吧，還是飛機(jī)頭?！薄昂谩眿尨騺頊厮?，輕輕梳理著奶奶稀疏的白發(fā)。
媽給奶奶整理完頭，再去給奶奶拖鞋，把裹腳帶子一圈一圈地解下來，沒有解到最后，給奶奶換上新的裹腳布。星兒不再忍心去看奶奶的腳，留給了奶奶最后的尊嚴(yán)。星兒記得很清楚，在媽伺候爸住院的那段日子里，奶奶一直都是纏著腳睡覺的，從來沒有摘下來那些裹腳布。
奶奶在最后的日子里，也竭盡全力下地大小便，不想讓人伺候自己，星兒扶著奶奶下炕，看著奶奶蹲在尿盆兒上，星兒不相信奶奶會離去，覺得奶奶還是很健康，會好起來。
在一個靜靜的早晨，全家人圍在奶奶身邊，看著奶奶安詳?shù)厮ァ?p> 黑兒在奶奶躺下的那段時間里，不再徹夜不回，卷曲在奶奶的身邊，沒有了平日的精氣神兒，星兒學(xué)著奶奶嚼魚給黑兒吃，黑兒只是聞了聞，走開了，轉(zhuǎn)到奶奶身邊，****的手，蹭蹭奶奶的身子，圍著奶奶來回地踱來踱去，“黑兒，我知道你很難過，”星兒安慰著黑兒，看著黑兒，黑兒流淚了。
黑兒幾天都找不到了，“又跑出去瘋玩兒了？”全家人找遍了幾乎每個黑兒可能去的地方，雞窩里，院子的麥草垛里，街上的玉米秸垛?！昂趦?，黑兒?！毙莾汉暗穆曇糇畲?。
“昨天看見你家黑兒和一只貍花兒貓在街上一起走?！编従哟髬饍赫f?！昂趦赫业桨閮毫?，就不會那么想奶奶了?！毙莾汉蛬屨f?！班拧蔽覀冞€要帶它去縣城里，希望它這段時間能開心點(diǎn)兒玩?！眿屨f。
“喵喵，”黑兒叫著，走到媽身邊，蹭媽的褲子，再蹭著星兒，兩個前爪抬起來，讓星兒抱，星兒彎腰把黑兒抱起來，讓黑兒趴懷里，問黑兒，“黑兒，這幾天很開心？跑哪兒玩了？聽說你找了個伴兒，是貍貓，都快忘了家了，聽見我們喊你，才跑過來，是不是？”黑兒開始發(fā)出咕嚕聲，抬頭看著星兒，喵喵叫著。星兒知道，黑兒在回答自己，“你說錯了，我不會忘了家，忘了奶奶。”“那就以后別老往外跑了，走丟怎么辦？我們快搬家了，奶奶說好要我們帶你去縣城?！毙莾好趦赫f。黑兒不咕嚕了，星兒低頭看看黑兒，黑兒窩在星兒懷里，沒有反應(yīng)，瞇上眼睛，好像睡著了。
那天以后，黒兒再沒出去過，偶爾會站在院門口，瞅著門向外看，喵喵叫著，星兒跑過去，看到黑兒的朋友貍貓在外面，也朝著黑兒喵喵叫著，“黑兒，你想出去？那就玩兒一會兒，一定記著回來?！毙莾捍蜷_門，讓黑兒出去，黑兒只是在門里面叫了幾聲，并不出去，只是看著貍花兒貓離開，走遠(yuǎn)。
黑兒在和貍花貓兒告別。
又幾天不見了黑兒的行蹤，黑兒不會再走出家門口，也不會躲在雞窩里假裝下蛋，這次會去哪兒？貓在西屋里捉老鼠？全家找遍了每個角落，還是不見黑兒。
后來大東發(fā)現(xiàn)南墻根兒的樹下，母雞們圍著已經(jīng)死去的黑兒咯咯叫著，啄著樹葉兒放在黑兒身上，黑兒躺在偏僻的樹堆旁，周圍被樹葉包圍著，有的地方?jīng)]蓋嚴(yán)實(shí)，露出身體的一個部分，大哥趴拉開樹葉兒，輕輕抱起黑兒，摸著黑兒僵硬的身子，拍掉黑兒身上的泥土，在奶奶的墳旁邊，挖了個坑，把黑兒重新埋在奶奶的旁邊。
奶奶，大伯，黑兒，它們永遠(yuǎn)地相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