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胤腦子里轟然一聲,頓時什么也聽不見。
惡婦人的辱罵、李寡婦的毒打、還有那王獨眼的算計……
所有人的嘲諷與謾罵……
一個個面目可憎的模樣依次浮現(xiàn),像是皮影戲里的生旦凈丑,整的夙胤頭昏腦脹。
“小雜種?!?p> “災星!克死全家!”
“小畜生又來了……這個廢物!”
他們都該死。
本來就該下十八層地獄!
他就算推了他們一把又如何?
夙胤扭曲著身子,喉嚨一動想嘶喊卻發(fā)不出任何聲,只覺著身子愈發(fā)熱切,整個人像是跌入了無窮無盡的黑色熔爐之中,伸手不見五指。
不……難道這些都真的是我做的?
不會的。
“天道輪回,有何不可?!”
石破天驚的一句問話,激得夙胤心神一蕩。
不錯,他們都是咎由自??!
不遠處,一道黑煙裊裊緩緩鉆入,神不知鬼不覺般直抵腳踝。
漸漸的,一股從心底而來從未有過的血脈之氣乍然,貼合著夙胤渾然的肌膚散發(fā)起如饑似渴的黑煙,滾滾而來。
夙胤緩緩闔眸,松散了神經,任由黑氣彌漫侵襲入他的身子。
端坐在青鸞鏡之前的蘺蓁眉頭微蹙,唇邊霜意漸起。
是何人膽子如此之大,竟敢在嗔癡眼里搞鬼?
簡直是找死!
蘺蓁漆黑如墨的瞳孔里波瀾出一絲不屑,倒映著夙胤絕望而無助的掙扎,以及他四溢周身的——魔氣。
蘺蓁靈眸微微一凝,手腕一揚便將青鸞鏡之中的幻境斂去。
風停,煙散。
蘺蓁望著清涼殿內榻上奄奄一息的夙胤,嘆了口氣。
罷了罷了,就當我倒霉了。
“玖桃?!碧y蓁捻起指尖的枝葉,緩緩起身。
“在呢?!?p> 身著粉裳的女童扎著兩個可愛的包子頭,邁著小碎步而來。
“照看好這小子,他怕是被傷的不輕。”蘺蓁說著,斜睨了一眼榻上汗流浹背的少年。
玖桃愣了愣,“阿蘺你這是要……”
“他都跨入了這嗔癡眼,我總不能不收了吧?!?p> “可是他這身的魔障之氣……一看便不是尋常之人?!本撂衣詭鷳n地望了望蘺蓁,“若是被凜蒼上神知曉了,怕是……”
“正是因為不能讓凜蒼那個蒼古知道這小子的特殊,所以才必須得收下他?!?p> 否則,他只有死路一條。
“他本就是因我醉的糊涂而指錯了路才會遇到凜蒼的,總歸還得擔這責任?!碧y蓁道。
“這小子臟兮兮的,可得費些勁兒了?!本撂蚁訔壍刈屑毚蛄恳环碡?。
泥垢糊面,趿拉著五官面龐都瞅不清,破舊的衣裳襤褸,連帶著疙瘩般的針線粗糙,雖不像是乞丐,卻勝似乞丐。
“這邋遢的模樣,我稍微擰一擰,怕是也能搓出些泥來?!本撂铱嘀樛虏鄣?,“看著也不像什么聰明的模樣?!?p> “你先照看他,我去去就回?!碧y蓁吩咐道。
“你去哪里?”
蘺蓁面容漸冷,嘲諷道:“我這嗔癡眼萬萬年沒人踏入過,這一朝有人踏入,倒是猝不及防地迎來了不少的不速之客,這小子算是招待過了,其他幾位本上神不得好好跟他們打個招呼?”
說罷,便化作一陣青煙,沒了蹤跡。
月色冰寒如水,抖落滿地霜色。
昆侖十里外,一身黑衣勁裝之人以凡眼難見的速度跳躍在極其茂盛的叢林之間,由快到慢,最后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湓谧罡叩闹︻^,他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異樣。
“既然來了昆侖,怎么不歇歇再走?”
清冷的聲音下,無盡孤寒的身影飄逸在黑衣人前,面前的蘺蓁一身烏發(fā)白衣羽然,傲立在月色半空之中,不過在奪盡世間芳華之姿下,彌漫開的是一股不寒而栗的肅殺之意。
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情,當真是不知死活。
黑衣人只露出一雙褐色的眸子,眼角間泛開淺淺的不屑:“久聞昆侖仙山戒備森嚴,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p> “魔界中人,潛伏于昆侖之間,又在本上神的陣法中搗亂,意欲何為?”
黑衣人眼底閃過一絲得意的促狹:“蘺蓁上神此言差異,上神所設的嗔癡眼本就是敞開心扉,人心善惡之辯,在下只不過是在幫這位道友早日回歸本性,豈不是好事一樁?更何況這其中緣由,你我皆是心知肚明,他本非修仙之資,上神不如將他交于我魔族,省得日后,在下多番來此?!?p> “你當真以為,你能來去自由?”蘺蓁眼眸逐漸寒起,掌中赫然燃起一朵冰霜捻花。
黑衣人輕呵一聲,滿身黑氣暴漲,化作一抹紫月鐮刀應聲而去。
兩相碰撞,紫焰倏地弱了下來,被冰霜吞噬,朝黑衣人處席卷而來。
黑衣人眉頭一蹙,轉而使了一陣結界,捱下那威力不小的一擊。
黑衣的身影倏地在蘺蓁的眼皮底下消失不見。
“今日天色不早,在下便先告辭了?!?p> 黑衣人輕快的語氣仍然在耳邊回蕩,人卻早已消失得不見。
原來是傀儡——
蘺蓁眸子冷了幾分,佇立良久后才罷了手中的戰(zhàn)意,騰云而去。
夙胤是被身下一陣侵入骨髓的寒意給凍醒的,激得他是寒毛林立。
隨后映入眼簾的,則是個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
玉色琳瑯的房頂下,生著取暖的百葉,一片春意融融的景象。
夙胤只覺著由內而外的清爽與舒適,動了動身子,翻身下床。
銅鏡前,一身黑衣內襯的少年,面容白凈,眉宇皎皎,正瞪大了眼珠子,不敢置信地瞪著銅鏡。
“這是我?”夙胤自言自語,摸摸自己身體。
“醒了?謝天謝地,你總算是醒了。”玖桃端著藥而來。
“小姑娘……你是?”
夙胤從上到下細細打量了一番玖桃,一襲粉裳紗裙,上點綴著兩顆包子頭,腦子里直奔出了兩字:壽桃。
“什么小姑娘?要是按照你們人界的年齡來算的話,本大仙活了八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年,怎么的也算是你的老老老老祖宗了,小砸!”玖桃沒好氣地白了夙胤一眼,“這么多廢話,過來吃藥!”
夙胤抖了抖嘴角,走過去坐了下來。
“喏,這藥你趕緊喝了去,你這傷也差不多會大好了。記住,一滴都別給我浪費了,這可是仙家的藥,珍貴著呢!”玖桃將盤子往夙胤面前推了推。
夙胤遲疑了片刻,便一股腦地灌了進去,用著袖子擦了擦嘴,問道:“那老老老老祖宗,這是什么地方?”
玖桃丟了個手帕給夙胤,手一揮便將方才的盤子化作冰雪消融去,道:“現(xiàn)在知道了沒?”
夙胤眨巴眨巴眼睛,頓悟。
棲梧峰,清涼殿。
自己進入了嗔癡眼,然后身上的傷被治愈了……
夙胤腦袋迅速飛轉,腦子里得出個不可思議的結論。
“那……我昏迷了多久?”
“不記得了,反正就那么一會會兒吧?!?p> 夙胤環(huán)顧四周,身上逐漸回暖熱意,面皮也不再僵了,便恢復了以往的嬉皮笑臉,“老祖宗,那蘺蓁上神是不是……”
玖桃稚嫩的面頰透出一絲玩味,對上此刻燦若星辰的少年目光。
“是不是……是不是……”夙胤心里愈發(fā)急切,也愈發(fā)殷切。
胸腔里的熱烈與期待值躥了躥。
“廢話,不然你以為,這云頂天宮清涼殿,是誰都能上來的嗎?”
夙胤只覺得呼吸一促,眼眶泛起了紅,臉上的笑勾唇起張揚起,帶著驚喜、不敢置信、興奮、疑慮,以及前所未有的確幸。
原來,自己還是有人愿意要的,不是徹徹底底地為世人所棄。
十八年來,頭一次覺著自己有個安身之所,不必再做過街的老鼠,任人唾罵,也不必再辛苦地維持生計,做著小偷小摸的生活。
“這……是真的?上神她真的愿意收我為徒?”夙胤趿拉住玖桃的袖子,灼灼的眸光此刻燁然若生,就算滿目星辰浩瀚,也斷然不及此刻的少年明朗。
“你不想?”
“想!自然是想!”
況且是——求之不得。
夙胤似的豁然開朗了一般,雖然身上感覺輕飄飄的,卻有著數(shù)不出的力氣。
“那便好,從今以后,這清涼殿就是你家了,你就住著這右偏殿?!本撂业馈?p> 夙胤點頭如搗蒜,眼里心里皆是歡喜。
“你可別高興的太早?!本撂乙娰碡啡绱巳杠S,忍不住破冷水,“這清涼殿上上下下的房間不下八十余間,除了蘺蓁上神的主殿、你姑奶奶我住的左偏殿,其余的地方都得交給你打掃,此外,蘺蓁上神喜怒無常的,盡量別惹著她,你若萬一點到她槍口上去了,可有的你受的。”
夙胤聳聳肩,只顧笑著點頭。
他又不傻,神仙的居所,又哪里需要日日打掃,蘺蓁上神再如何喜怒無常,總好過那惡婦人吧?
“明日便算的是你正式拜師的第一日了,按照昆侖的規(guī)矩需在大殿之上行拜師禮,不過蘺蓁上神念在你重傷未愈,便退卻了,你只需明日在辰時向她行禮便可?!?p> “重傷未愈?我?”夙胤摸摸腦袋,又看看自己已經大好了的身體,滿載疑惑地看著玖桃。“你沒跟我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