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心止于棲
他該如何說?
說他先前對夙胤態(tài)度大變的緣由?
他知蘺蓁最喜嗜酒,他也曾親眼見到夙胤與蘺蓁在那楓葉槎椏下絹衣渺渺,二人相知相望,嬉笑怒罵的模樣。
他原本不該生出這般齷齪不堪的猜想,可是丹纓那日的失魂落魄,更叫他不得不往這個方向去想。
丹纓傾心夙胤的事實,旁觀者清,他也一度以為夙胤也是如此,可是直到他看見夙胤執(zhí)著地刨開一株又一株的曼珠沙華,心里眼里叨念的唯有蘺蓁一人的時候,他心里的根,不知怎么的突地就變了。
所以他才嫉妒,才酸澀。
可是當(dāng)宴席上夙胤護(hù)著丹纓的模樣,他又起了不該的念頭,他甚至自欺欺人地以為,夙胤心之所向,是丹纓。
之前種種皆是他胡思亂想,皆是他喪心病狂……
若是如此這般,他便有了機(jī)會。
這才沖動無措地半夜去敲蘺蓁上神的門。
什么天帝之子,天之驕子,在她面前,早已是一敗涂地。
他甚至有些反感自己的身份,為何要如此驕傲無人,他若是一個簡簡單單的人,或許便能有機(jī)會……
“夙胤……也曾贈你相思酒?”穆清說話幾分渾渾噩噩,迷惘的模樣不知在想些什么。
蘺蓁點(diǎn)頭。
穆清心間沉然,他很早之前便聽月老調(diào)侃過,凡間有以相思酒以表男女心意之事,他當(dāng)初問月老討要之際,沒少遭了他的調(diào)笑。
“弟子只覺對不住夙胤……”
蘺蓁心中舒了幾分,原來是覺著對夙胤虧欠,又礙于面子不好道歉,這才找的自己。
現(xiàn)在的小輩,都這般扭捏么?
“夙胤那小子釀酒是一番好手,若是有機(jī)會,改日來我棲梧峰叫他給你釀便是……”
若是如此,她便勉強(qiáng)當(dāng)個和事佬,給他們個機(jī)會和解。
穆清面容隱忍,零落的碎發(fā)在額間棲息,一派難言之隱的模樣望著蘺蓁。
“夙胤脾氣倔,又死心眼,但是總歸是大度的,若是他還執(zhí)‘迷不悟’的話,我便替你修理他。”蘺蓁鄭重其事地補(bǔ)充道。
“夙胤……在你眼中是何種模樣?”穆清如炬的探究目光中,堪堪捕捉到了蘺蓁嘴角那一抹不露痕跡的笑意。
笑得明媚風(fēng)朗。
“他愚笨單純,執(zhí)著又堅韌,天資不錯就是心軟了些,還總是不知分寸,不知事故,說他聰明可他又蠢鈍……著實讓我很擔(dān)憂啊……”
穆清心中已了然,只朝蘺蓁款款作揖道:“穆清告退?!?p> 蘺蓁也不留他,見穆清拂袖離去便又躺了回去。
燭光明滅,蘺蓁回頭一望,桌子一白玉帶正秉著夜色灼灼發(fā)亮。
“這不是穆清的玉腰帶么?怎么還落在桌子上了?”
楓葉滿地,穆清踏著腳邊清脆的落葉摩擦聲,流水濺玉的身影徐徐而立,揉著思緒,錯落在墨色的天空角下。
夙胤啊……愚笨單純,執(zhí)著又堅韌……
穆清拼命地去將這些不該有的念頭收回了,可是這念頭更是猶如野火勁草般璨盛在他腦海里。
他當(dāng)真希望,自己的猜想是荒謬而不可言的。
他們是師徒,僅僅便是師徒。
蘺蓁庭院門外,夙胤一身黑衣紅帶赫然隱匿在了拐角的陰翳之處,琉璃般的眸子望著穆清入了那庭院。
夙胤只覺身后有人將手伸到他面前,頭頂上覆蓋下一片黑影。
“啪——”
夙胤連連運(yùn)功,反手就是一記回掌。
“你干什么?”雪色一聲嬌嗔,被夙胤打得跌坐在地上。
隔著窸窣的月色,夙胤這才看清。
“你怎么在這里?”夙胤驚愕地后退了幾分,大半個身子露在陰翳之外。
“我為何不能在這里?”雪色亂顫一笑,不慌不忙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那你又為何在這里?莫不是……”
“不是!”夙胤急忙否認(rèn)。
雪色卻笑得愈發(fā)詭魅,極為攝人心魄的美眸里妖冶得像是從地獄而來的紅蓮。
“我都沒說什么,你這么急著否認(rèn)什么……”
此地?zé)o銀三百兩。
夙胤垂下眸不敢看她,只覺雪色直勾勾的眼神像是能把他潛藏在心底最隱秘的角落給掘地三尺出來。
“你到底要想干什么?”夙胤冷著臉問道。
“你們明日是不是要前往滅靈谷?”
“這與你何干?”
“自然與我有關(guān),我要一同前去!”
夙胤懶得理她,轉(zhuǎn)身望著庭院。
穆清巍然的身影水袖聯(lián)袂,正從蘺蓁院里走出去。
“你說,孤男寡女半夜私會,是為什么呢?”雪色勾媚的聲音忽地在夙胤耳旁響起,激得夙胤心中一蕩。
夙胤沒好氣地瞪了雪色一眼。
雪色揚(yáng)著尖睨的下巴點(diǎn)了點(diǎn)蘺蓁庭院里,饒有意味道:“穆清與蘺蓁?他倆一個天界二殿下,一個云頂女上神,也是般配……”
“休要胡說!”夙胤橫了雪色一眼,怒道,“師父斷然不會!”
“不會什么?他們二人一個未嫁,一個未娶,身份又是門當(dāng)戶對的那種,怎么不配了?除非……你心懷鬼胎!”
“你!”夙胤嗔然大怒,像是被戳中了心思般,眼中血光突漲,“我?guī)煾杆粫瓷夏虑暹@種人!”
自傲自私之人,師父怎會看上?
“呵——”雪色冷哼一聲,輕佻道,“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他們二人之事又豈能輪得到你說?再說了,你師父萬萬年孑然一身,有個伴怎么了?換做尋常神仙這個年紀(jì),怕是孩子都像你這般大了……”
“旁人的作風(fēng)與我?guī)煾负胃??我?guī)煾稿羞b高潔,斷然不是你能所胡言亂語的!”
“那你可見有其他弟子半夜出入過蘺蓁上神的院里?”雪色媚笑著,著意加重了“半夜”兩字。
“定是蘺蓁上神默許了的,有何不敢承認(rèn)的?你情我愿,雙宿雙棲……”
身旁的雪色話語如同鬼魅,讓人能一不下心就跌入到她所設(shè)下的漩渦之中。
夙胤被她說得心慌了幾分,只得抬頭盯著那庭院。
“穆清!”
蘺蓁這一喚惹得夙胤心中一緊、穆清一驚、雪色一跳。
夙胤緊巴巴地瞪著蘺蓁的一舉一動,只見月色下,梳妝未成的蘺蓁一副風(fēng)流倦怠之相,拿著白玉腰帶開門而來,穆清轉(zhuǎn)身停下。
夙胤腦中轟鳴一聲,如同洪荒頓開般裂出,面前的二人在瓊影月色下交互,饒是一副相依相偎、眷戀難舍的模樣。
穆清那璀璨若星芒的眸光從未在蘺蓁身上揶揄開片刻,蘺蓁也是望著他,含情脈脈的模樣。
鶼鰈無雙,自成璧人,眼前的景象靜謐安好,讓人不舍得打破一般地和諧。
穆清……穆清……她從來都是喚人小輩,又怎會突地叫人全名?
夙胤越想著越癲狂,整個人愕然一震,頻頻后退幾番。
“我看,你這棲梧峰不日便能大喜了……”雪色陰陽怪氣道,目光如炬地凝視著夙胤,“你沒事吧?”
夙胤驀地凄涼一笑,道:“她是這世間至尚的清風(fēng)明月,無人可比。我在此俗世仰望,亙古應(yīng)如是?!?p> 他如何能與她比肩而立?
穆清與她……至少比他與她攜手而立更順眼得多。
“本以為蘺蓁會與洛英上神走到一起的……卻不想……誒……”雪色忽地收斂了臉色,語重心長道:“情愛一事,自古最是傷人傷己,所以我從小便立誓,只要我所愛之人,我必然得之,這樣方不會步他人后塵。眼下見蘺蓁上神心有所向,也總算不枉了……”
心之所向,心之所向,可是何人知曉,他的心之所向便是蘺蓁?
原來這便是穆清對他態(tài)度陡變的緣故……
她從來都是把他當(dāng)做小輩,當(dāng)做徒弟,除此之外,并無其他。
可自己呢?
竟然藏著這般晦暗的心思?
他簡直該死至極!
夙胤頹然著背影,酸澀一咽,黯自離去。
這份不該有的陰翳之愛,本就應(yīng)該早早地湮滅在這漩渦之中。
三千萬化,森羅百象,眾生渺渺。
夙胤如行尸走肉般回到了屋里,壓抑的靈力煞然翻涌沸騰開來,連動著全身經(jīng)脈寸斷之疼,牽扯著五臟六腑,一時間愛、恨、怨、念、傷、嗔、癡七感鋪天蓋地般卷來。
疼……只有疼……
他如傀儡般木楞著,身上早已被血汗浸染得不成樣子,任由體內(nèi)的強(qiáng)橫之力四處亂竄,一點(diǎn)一滴地蠶食著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心志。
他一直以引以為傲的心墻正在絞痛著他的每一寸靈脈,像是粘板上的腐肉一般,寸寸分毫剁開,像是有人將自己的骨血撥得一干二凈,洗髓煉腦。
恍惚間,夙胤咬著牙不出聲叫喚,疼得眼中模糊,四下煙靄成了一片。
體內(nèi)的強(qiáng)橫之力沒個時間,沒個地點(diǎn),也不知何時栽在了他的身上,他曾想了無數(shù)的辦法祛除,可是這強(qiáng)橫的力量就如同長在他的靈根一般,糾纏他之深猶如附骨之疽。
好在這股力量雖然邪肆,但是平日里并不出來作祟,也尚未干擾到他的修行,他也就暫且擱置了,奈何今日突然沖了出來,頓時擊潰了全身。
全身如烈火肆虐,殃及滿屋,又如墜冰窖,寒冷刺骨。
腦海里唯剩下那片瓊影流水,相依相偎。
如若她只把自己當(dāng)做她的徒弟,那么生生世世,他便只做她的徒弟,永不僭越。
這樣,可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