蘺蓁前后端詳打量了一番這宅院,不大不小,低調卻極為雅致清幽,倒是和棲梧峰里的清涼后院堪堪可得一比,便推門進了去。
院落里來來去去,是個一男一女兩個娃娃點大的孩童正在撲騰打鬧,你追我逐,很是歡喜。
“奻!”
只見那雪球娃娃精致般的女娃娃往后一激靈地倒抽,栽了過去,接著便是一頓哇哇大哭。
那男孩童便趕忙丟了手中的玩意兒,往女娃娃身邊跑去。
“阿汝,不哭不哭……”男孩奶聲奶氣地安慰道,小手軟飄飄地摸了摸阿汝的小臉蛋。
蘺蓁緩緩走上前去,在二人面前蹲下,輕聲道:“摔跤了?”
阿汝紅彤彤的小臉蛋上,撲閃的睫毛翹著,“疼……”
蘺蓁將阿汝的小手輕輕捧在掌心里,對著微微吹了一口氣,安慰道:“沒事,馬上不疼了?!?p> 阿汝似乎感覺到小手不再紅腫,驚奇地睜大了眼珠子,手舞足蹈地跑進了里頭。
“神仙,有神仙!”那小男孩張大了嘴,急匆匆叫道。
“什么神仙啊……小杰你別瞎喊……”里頭聞聲出來了個年輕婦人,一盤干凈利落的發(fā)髻垂額,雍容優(yōu)雅。
蘺蓁心下一怔,莫名熟悉。
那婦人一邊牽著阿汝的小手,一邊吆喝著小杰回去。
蘺蓁不由得再度定睛一望,細細端詳了那年輕婦人的面容。
汝……汝嫣?
不錯,是她,雖然比先前遇到的年紀風華更茂盛了些,卻始終是樣貌不曾大改。
“二位找誰?”那婦人才注意到他們,便笑著問道。
“汝……汝嫣?你是汝嫣?”蘺蓁反問一聲,想到汝嫣已經被那個名叫恕心的丫鬟替了去,便繼續(xù)道,“還是恕心?”
那婦人愣了愣,隨后隨和道:“二位應該是找錯人了,妾身不叫汝嫣,也不是恕心。”
酷似的樣貌,相同的身量,卻是截然不同的言談舉止。
蘺蓁剛想上前,卻被一旁的洛英順手攔截下,聽他淡然道:“她不是汝嫣,也不是恕心,想來是恕心的子孫后悲,亦或前世今生。”
蘺蓁愕然才想起,距離與夙胤至凡間一游,已是數(shù)百年光景。
滄海桑田,六道輪回,此恕心早已非彼恕心。
只聽得洛英又繼續(xù)悠然道:“恕心雖奪舍去了汝嫣的身子,但是承襲了汝嫣郡主的身份,她后半生和親遠嫁,換的國泰民安,又做了無數(shù)好事積下德善,如今福報來此,此后無虞。”
蘺蓁聞此言,不由得嘆了口氣,心思舒然。
人世間冥冥定數(shù),自是我等如何也堪不破的玄機。
忽地遠處天邊一陣鑲金的白云從天而降,逐落自云而下,一陣小跑到蘺蓁跟前:“蘺蓁上神,棲梧峰有人尋。”
蘺蓁蹙了蹙眉,以往這些來尋的人碰上自己不在,要不被打發(fā)了,要不就改日再來,今兒是出了什么岔子,非得要逐落親自來尋自己?
“是誰?”
逐落抬頭看了蘺蓁一眼,眉目含愁:“是丹纓仙子?!?p> 見逐落如此為難的景況,洛英和蘺蓁遂刻踏云回了棲梧峰去,遠遠見著一抹清淺粉藍水袖的身影,于是乎便細細端著云靠近,竟見她半曲著身子,跪在了棲梧峰前。
一旁的錦弄跪也不是站也不是,見蘺蓁回了來便連連上前:“上神你可算回來了……”
錦弄進退維谷地瞥了一眼丹纓,繼續(xù)道:“丹纓仙子一直跪在這兒不肯起來,非要見到您不可……”
蘺蓁拂袖讓她二人離了去,徐徐走到丹纓前,沒等蘺蓁開口,丹纓便是朝著蘺蓁重重地磕上了幾個響頭,淚眼婆娑道:“丹纓前來請罪,愿以命相抵過!”
罪?何罪之有?
蘺蓁猶然記得丹纓自仙魔大戰(zhàn)后便被風神臨淵帶了去,消失了整整數(shù)百年之久,昆侖亦忙于重建而未顧及于她。
丹纓磕得額角發(fā)青,哽咽道:“當初在滅靈谷之中是我嫉妒心作怪,誤聽了雪色的挑唆,才釀成了大禍,丹纓如今不求上神原諒,只求您莫要遷怒我父神包庇之責,丹纓甘愿遭受天譴!”
蘺蓁聽得腦子一團亂,只莫名道:“滅靈谷中?你到底做了什么?!”
丹纓如鯁在喉,珠淚闌珊地掛在粉嫩的臉頰之上,卻怎的也說不完整。
蘺蓁嘆了口氣,撫了撫額角道:“罷了,這里終究不是什么說話的地方,你隨我來,到里邊去說吧……”
丹纓摸了摸淚,拾輟好衣裳便跟著蘺蓁到里頭去了。
蘺蓁吩咐著錦弄逐落二人左右侍在門前,丹纓前腳剛剛踏入殿內,還未等蘺蓁落座便是撲騰一聲跪地,連帶著磕頭清脆作響:“那日滅靈谷中,夙胤為了降服梼杌而使了幽冥浴火,隨后下落不明,訣風便想著借著昆侖弟子獨有的信號筒前往昆侖求救,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們的信號筒通通不見了,只有……只有我手里剩下的這個……”
丹纓戰(zhàn)栗地從懷里掏出一塊烏木似的竹筒,呈了上去。
蘺蓁心下猛地一抖,面上慘白。
這是信號筒……
可是這是玖桃的信號筒……
是由桃林里的桃根所制成的信號筒,只要此物響起,便是意味著棲梧峰里的人有了大難。
所以,當初玖桃為什么會不顧一切地跑到滅靈谷之中,正巧誤入了夙胤所布下的血陣里。
灰飛煙滅……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玖桃這傻丫頭,定是瞧見了這信號,誤以為是自己出了什么大事,這才奮不顧身地闖入了滅靈谷之中……
“你……是你發(fā)的?”蘺蓁身子往后狠狠一退,指尖微顫,“你難道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么?”
丹纓哭得悔恨,淚然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是雪色說我們別無下策,只能如此,我只是想向外求助……我以為只要發(fā)了這個信號筒,昆侖的人能來救援……玖桃也不例外……我沒料到,我真的沒料到……玖桃會闖入原本為梼杌準備的血陣里……”
蘺蓁倒吸一口涼氣,語氣寒涼:“所以,你才是間接害死玖桃之人?”
“不錯……”丹纓將頭深深埋下,顫道,“丹纓愿領上神任何罰,千刀萬剮,絕不言悔!”
人都去了,還談何懲罰?
蘺蓁驚得瑟瑟發(fā)抖,若不是洛英將她攙了攙,此刻便是倒地不起了……
“丹纓自知死不足惜,萬萬不敢為自己所犯之錯辯駁一二,可是丹纓聽聞如今夙胤誤把毒婦當做恩人,將要迎娶雪色……斷然是錯?。‘敵跷冶闶且蛸碡凡疟谎┥魮?,一不小心著了那妖女的道,現(xiàn)在想來,定是那雪色偷掉了弟子的信號筒,隨后又對我循循善誘誤導于我……這才釀成了如今的局面……”
雪色?
好……很好……
從盜取玄冥盞一開始,她的計劃便開始了,她借丹纓的手將玖桃拉來,為的便是拖住自己,為戾逢爭取時間好讓夙胤魔性畢露,不論玖桃生死與否,她的目的便達到了,也利用完了。
接著她需要的便是一個理由,一個能讓夙胤再也無法回頭,而又能孤立站在魔界的理由,那么執(zhí)行這個計劃的最好人選,就是穆清。她算準了昆侖的援兵不到,甚至算到了穆清為亦然挺身而出,那這樣,夙胤便永無回頭之路了……
如此,她再從中斡旋,趁著仙界悲慟、魔界隕種回歸,以至于順理成章地挑起了仙魔大戰(zhàn),讓夙胤兩相為難,讓自己與夙胤恩斷義絕……
好精妙的功夫,好大的一盤棋!
她堂堂云頂上神,竟被一個心思歹毒如斯的丫頭玩弄于股掌之間!
蘺蓁掌心攥死,攥出了血漬,斑駁縱橫,滴落在光滑清澈的地磚之上,開出一朵又一朵妖冶悲涼的血蓮。
“洛英?!碧y蓁低低喚了一聲,話音顫抖,“我想和丹纓單獨說說……”
洛英不語,只用手貼了貼蘺蓁冰涼的額頭,隨后將她掌心翻開,治愈了她斑駁縱橫的傷口后才掩門離去。
良久,蘺蓁才緩緩開口道,“為何要說出來?你若保持著這個秘密,或許這輩子我都不會發(fā)現(xiàn)……眼下你一說出口,按照我的性格,必殺之而后快——你難道不怕么?”
丹纓凄楚一笑,
“怕,怎會不怕?”
“仙魔大戰(zhàn)后的百年,我都在驚懼忐忑之中度過,無時無刻不是悔過歉疚,夜不能寐,父神見我如此,便逼問我了前因后果,我才將事情和盤托出,父神不忍我受罰也不愿見我受此良心折磨,便朝我下了一種忘憂草,要我忘卻了一段時間?!?p> “可是直到我在東海遇到了瓊華,她說,人這一生總要為自己所做的后果而負責,她那般意氣風發(fā)的人,如今卻看淡了一切,那時候我便明白,過往種種,皆是我自欺欺人罷了……之后我在沅湘府時接到了夙胤與雪色的喜帖的時候,我便下定了決心,要去承擔……”
丹纓一席話說得肝腸寸斷,饒是蘺蓁也是啜泣闔眸,無奈望之。
錯,一步錯,步步錯。
這世上真正后悔之人早已肝腦涂地,又有什么人來研制后悔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