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但我相信她
我望了小師叔一眼,撒開丫子玩了命的往回跑。
從私人情感上來說,我自然是一絲一毫也不相信小師叔是毒害掌門的兇手。我們相熟這么多年,她的為人我再了解不過。且不說千重山門是她的家,掌門更是如父如兄,她斷沒有理由聯(lián)合外人行此大惡。這不合邏輯,也沒有理由。
我顧不上解釋,直接沖進(jìn)院子拉著老不修便往小師叔那里趕。老不修一路被我?guī)У牡琅?,卻少見的沒有多說我一句不是,似乎是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什么。
而小師叔的閣子里,三人仍在對峙。小師叔看上去隨時都會崩潰哭出來,我則礙于在場都是長輩而無法出言安慰。想要幫著辯解些什么,可眼下的氛圍又絕不是我能置喙的狀態(tài)。于是我只能眼巴巴的望著老不修,希望他能救救場。
老不修也尋了張椅子坐下,表情平靜的聽完了幾人的敘述。而后開口問道:
“小妹,你究竟是如何識得那位失蹤的朱顏姑娘?她與你相處期間,是否有什么蹊蹺可疑之處。”
小師叔囁嚅道:“我與她相識時間并不長,她聽我剛得了一張好琴,便自告奮勇要代央五姐姐修理。往后我發(fā)現(xiàn)她的琴藝極好,她對我這初學(xué)者亦是極有耐心,一來二去才熟稔了起來。我倆在一起談的都是音律之事,倒不聊什么旁的?!?p> 老不修不置可否,又問四師叔:“你這弟子本身可是極懂音律?”
四師叔卻道:“從未聽聞。向來喜擅絲竹的女弟子多投了小五門下,我門中以魯班數(shù)術(shù)見長,也從不修習(xí)這個?!?p> 五師叔在旁笑了一聲:“光研究這些干嘛?你自己不也一直在懷疑小妹嗎。”
我?guī)缀跏呛托熓逋瑫r不可置信的望著老不修,腦中回憶起他叫我最近“別去小師叔那里”的吩咐——我就根本沒把這話當(dāng)回事過,只當(dāng)老不修羅里吧嗦?lián)奈铱陲L(fēng)不嚴(yán)。他又是憑什么會懷疑小師叔?
“在掌門召集的當(dāng)天下午,那閹人來找過你?!崩喜恍薅⒅熓逭f。
“可我沒有見他??!”
我發(fā)覺自己處在一個信息極度不對稱的位置,忍不住開口問道:“那個不男不女?他為什么會認(rèn)識小師叔?”
這么說的話,傻子受傷之前我就曾在小師叔閣子前偶然碰到過不男不女一次。當(dāng)時他稱自己找掌門院迷了路,現(xiàn)在回憶看來倒很像是在抱有明確目的的在找小師叔。
老不修道:“小妹,我是想相信你,可我沒有證據(jù)?!?p> 小師叔的眼睛紅簡直要滴出血來,神情漸漸絕望。
“不是我,”她忽然抱住腦袋?!坝行〇|西我改變不了,但我可以選擇,二哥,你相信我,求求你……”
“在事情沒完全弄清楚之前,你暫時先待在閣子里哪也別去了吧。小妹,千重山門上下足有上千人,別讓掌門難做?!崩喜恍拚酒鹕?,看的出,他說這番話時很為難。
我在旁邊聽的抓狂:“為什么呀???”
“他們都不敢說,我無所謂,我來說?!蔽鍘熓宓馈?p> “夠了小五,你給我適可而止。”老不修少見的發(fā)了怒,但并沒能阻止五師叔說下去:
“要說咱們山門里的小師叔可是真真正正如假包換的金枝玉葉?!?p> “別看她對我們幾個哥哥姐姐叫的親,外面叱咤風(fēng)云的那位雍王殿下是才他大哥。而坐在皇城當(dāng)中里的皇帝老兒,是她親爹?!?p> 老不修站起身,反手甩了五師叔一耳光。
“我說了讓你他媽的適可而止?!彼貜?fù)一遍,帶了臟話。我長這么大都沒見老不修這么生氣過。
——啊。是這樣。難怪小師叔寧可一個人躲著哭也堅決不回應(yīng)傻子。我得了真相,第一反應(yīng)甚至不是去震驚,而只有深深的同情。隨即立刻理解了五師叔為什么進(jìn)門時是那樣的態(tài)度。倒是四師叔,她似乎是頭一次聽說這事,眼睛死死盯著小師叔,像是要把她盯出個洞;五師叔則有些懵。她亦察覺到自己做的過分了,伸了伸脖子不再多言。
忽聽閣子外頭有人中氣十足的喊了一聲“掌門人到”,卻是六師叔與幾個大弟子扶著掌門來了。不巧剛好趕上老不修動手打人,屋中五個人氣氛僵硬的站在一地狼藉之中。好嘛,千重山門的頭面人物這回是湊齊了。
老不修面若冰雕,指著五師叔淡淡道:“小五毀謗同門,我且行師兄職權(quán),代先師掌嘴。”
掌門順著老不修所指瞟一眼五師叔已經(jīng)腫起的側(cè)臉,咳一聲:“二哥,你先消氣。當(dāng)務(wù)之急乃是找到失蹤弟子,先把事情解決再談別的。”
我縮在一邊,小心望望這個又瞧瞧那個,只覺得自己今天根本就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從我的角度偷偷看過去,掌門的身體不僅沒有好轉(zhuǎn),倒像是比上次所見還要差了。按說這不該啊,老不修水平退步了?
四師叔這會兒總算回過了味,口氣凄涼:“若如二哥五妹所猜,真是門中不幸,只怕我那徒兒是再尋不著了。”
“你們都別說了。”小師叔抹凈了臉上的淚痕。
“五姐姐方才說的都是實情,但我說的也是。但朱顏眼下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我確實無力證明自己清白。如今我的秘密已經(jīng)捅破,不用等到明日整個山門都會知道。既然千重再難容我,還請各位哥哥姐姐看在同門十多年的情分上給小妹最后留些面子,放我自行下山去?!?p> “胡鬧。”掌門先表了態(tài)。
“如今朝廷與武林盟掐成一團(tuán),你久居山門何以為生?再說這也不是你一走了之就能解決的。”
“那還按師父在時的老樣子,大家表決吧?!彼膸熓迮e起了手?!拔屹澇伤托∶孟律?。”
五師叔雖不說話,卻也跟著舉起了手。
六師叔是所有人中最不明所以的一個,他糾結(jié)一番才道:“我聽三哥的?!?p> 包括我在內(nèi),所有人一時間齊齊看向老不修。
可老不修既說不贊成也不說反對,只是沉默著看向小師叔。他這副樣子讓我覺得非常陌生,那個成日玩世不恭邋里邋遢的小老頭不見了,而諸如此類的苦痛隱忍師弟臉上倒挺常有的。
而后,他慢慢舉起了手。
“老……師父,你不能……掌門……”我深知自己沒資格發(fā)表看法,但讓我眼睜睜看著小師叔被他們投票驅(qū)逐我也委實做不到。
小師叔卻低下頭輕輕笑了,她沖我搖了搖手,臉上已蒼白的不見半點血色:
“掌門且放心,今日我雖下山,但總歸牢記得自己是千重的人,知道什么地方不該去、什么人不該見。桑染……多謝各位成全。”
掌門閉目長嘆一聲,良久才道:“既然你們都同意……”
“我反對?。 遍T外傳來一聲暴喝。
要死的,來人竟是傻子。
刀架在脖子上我想不出這個在我家躺了一個月、連下地撒泡尿都成困難的重傷病員是怎么一步步連滾帶蹦跟過來的??此臉幼拥故窃陂T外站了有一會兒了,也不知道剛才那番對話被他聽到多少。
“清俊,這里沒你說話的份。還不退下!”六師叔見到傻子明顯是驚大于喜。
掌門卻止住六師叔,稀奇道:“哦?你大可說說理由?!?p> “我了解小師叔,她絕不是會背叛師門的人,不管她本來是誰。”
“證據(jù)呢?”
傻子言之鑿鑿,我聽來也是大感意外。難不成他真知道點什么內(nèi)情?不可能啊,他這些天連動都不能動。
傻子堅毅的搖搖頭:“沒有。但我相信她?!?p> 有一瞬間,我覺得傻子這句“相信”比我以往聽過的一切情話都更加令人動容。沒有證據(jù),沒有解釋,人人都面露懷疑,甚至掌門也已經(jīng)拍板定論。在這樣的絕境之下,居然有一個人不顧一切的跳出來,無理由無問題的選擇相信,這該需要多大的信念。
“胡言亂語!”六師叔依然嚴(yán)厲?!按耸屡c你無關(guān),你且回去養(yǎng)好你的傷便是。眾長老與掌門說話,幾時輪到你個小娃娃反對這個贊成那個?別讓為師說第二遍。小春淺,把他帶回去?!?p> 我只得應(yīng)聲跑過去扶住傻子,在他耳邊小聲而快速的說道:“我明白我都明白,小師叔只是暫時下山又不是逐出山門,咱們?nèi)宋⒀暂p,凡是還得從長計議、從長計議啊。”
誰曾想傻子鎮(zhèn)定自若朗聲說道:“若掌門、師父和諸位長老執(zhí)意驅(qū)逐小師叔,那弟子愿一同下山?!彼昧它c力推開我,有條不紊繼續(xù)說下去:“弟子自前月初負(fù)傷以來,在二長老院中多有打攪。而今勉強(qiáng)下地,但若想重回師父門下繼續(xù)修行卻仍需些日子。如此,不如先回河間老家一段時間,傷愈再回山門不遲?!?p> “而小師叔誠然劍法無雙,奈何身份特別,欲行其不軌之人何其多也,離開山門怕也無處可去。趙家在江湖中雖談不上傳世名門,一兩間像樣的屋舍總是騰的出來的,決不至辱沒長輩。如此,也好教山門眾人放心?!?p> 我全程像看妖怪一樣看著他。這人太爺們了,不可能是我認(rèn)識的傻子。
“若你的家人知曉此事,又該當(dāng)如何?”
傻子目光篤定:“弟子愿一力承當(dāng)!”
“好!好!”掌門也滿是贊賞。他對六師叔點了一下頭:“趙賢侄身上有傷,本座多派些人互送你們?nèi)ズ娱g。此事已定,無復(fù)再言。大家都散了吧,二哥你來一下?!?p> 于是六師叔也不好再說什么。他很是疑惑的看了看傻子,又扭頭看了一眼小師叔,若有所悟的走了。然后是四師叔和五師叔。最后閣子前終于只剩下我、傻子和小師叔三人。
“那個……往后就有勞指教了……誒,啊——!疼疼疼疼……??!”
傻子怪叫一聲,因為小師叔已經(jīng)撲到他懷里嚎啕大哭起來。
閣子后的山間漸漸起了霧氣,有冰涼的東西打在我臉上,我探手摸了摸,是水。下雨了。
——也有可能下著下著就會變成雪吧。我知道這里已經(jīng)不再有我什么事,轉(zhuǎn)身默默離開小師叔的閣子,心中無比酸楚。
要下雪了。
為什么師弟還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