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風(fēng)雪嘯長夜
講道理,我也同樣從未親眼見過師弟和人動手。
最早他和傻子那次荒謬的切磋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我向來只知道師弟力氣不小,干活的時候很方便,卻從沒見他認真使出過任何系統(tǒng)的武功章法。誠然和“葉公子”相關(guān)無數(shù)魚龍混雜的流言蜚語都提到過師弟會武,但千重山門的春淺姑娘有個認死理的毛病,只相信眼見為實,其余皆是胡編亂造。
可憐這姑娘今日一下子見了太多,以至于整個人瞠目結(jié)舌待在原地,狀若白癡;黑衣人雖攔住了師弟這掌,卻不受控制的向后連撤數(shù)步。他穩(wěn)住身形,雙手化掌為拳,似乎這回才剛剛認真起來——師弟的功夫有這么好嗎?
之后的事我看著活像做夢:院中兩人內(nèi)勁剛猛收放自如,所用招式卻千變?nèi)f化。忽而大開大合,忽而奇詭歹毒,像是雜糅了千家所長,又終究十三不靠。唯一可知的是這二者之間步步都是致人必死的殺招,任何第三人妄想插入或阻止都是自尋死路無疑。
我不是頭一次看人比武決斗,但眼前的場景著實聞所未聞。簡單來說,招式與招式、步法與步法的配合過程中必定會存在一個相互承接的關(guān)系。一個人,不管蓄勢發(fā)力還是周旋待機,即便具體的套路可以隨時轉(zhuǎn)變替換,合乎情理的攻擊或防御節(jié)奏必須始終存在。這不光是武學(xué)思路的問題,更主要的是受人體機能所限,不可能做到出手盡是會輕易耗光內(nèi)力的處決必殺技。這樣的比武從原理上講就是不存在的。
而這本不可能之事眼下正在我面前上演。
原來這就是朽心訣。
我毫不懷疑師弟在下山前沒壓根把實話交代完。所謂“朽心訣在他身上”并非是說他身上揣著半本冊子抑或鸚鵡學(xué)舌背下了幾句口訣,他的的確確就是修煉了陰本并成功活下來的那個人。也就是這會兒我才猛的想起第一次聽到“空亡”之名正是下山遇到不男不女那次,餛飩老伯說師弟是硬與空亡交過手落敗才隱姓埋名上山拜師。我初聽以為這不過又是個初生牛犢驟知天外有天、遂自我放逐的無聊故事。加之后來傻子受傷,這對話我早忘得一干二凈。如今來看,一切好似冥冥注定。
莫約二三百招的工夫,師弟已落得明顯下風(fēng),稍有半步行差踏錯便是尸骨無存。老不修透露過陰本朽心訣是無法與陽本平分秋色的,這個狀況他二人大概都早有預(yù)料。我眼見師弟眉頭緊鎖,口中卻似乎誦念著什么。我極力辨認著那誦念的內(nèi)容,忽然聽得老不修閉目嘶啞道:
“云霞借日成文彩?!?p> 誰知這句困擾了我一個秋天的歪詩竟和師弟的口型對上了。
“墨池魚逐兩徘徊?!?p> “不,辰宮歸?;陙??!崩喜恍掾嚨谋犻_眼。
也就是在同一瞬間,師弟臉上兇相畢露。他猛吸一口氣,像是被人一下子打開了七經(jīng)八脈。接連三指點向那黑衣人幾胸前幾處大穴。力道之大,饒我離了不少距離還能感受到罡風(fēng)逼人。我聽到木頭劈裂的脆響,黑衣人臉上的漆木面具碎了一個邊緣,露出干凈的下巴。
“……多事!”
面具的主人終于開口說話,隔空一掌拍向老不修。
這回老不修沒有吐血。他如一片已經(jīng)殘破不堪的秋葉般緩緩癱軟倒在地上,再無聲息。
我伸開胳膊去撈老不修。他不重,但我仍撈不住。漫天飛雪一下子改變了下落的方向,化作無數(shù)細碎鋒利的暗器向我襲來,裸露在外的皮膚隨便沾上一片便是一條血口。
“姑娘小心!”
這聲音是師弟的。他暫時還抽不出精力來關(guān)心場邊之事,只是腳下變了步法,騰出一個身位截斷在我和黑衣人當中,打出了尋常人走投無路、選擇同歸于盡時才會用的掌法。這一掌下去能看出那人的上身明顯因肋骨嚴重折斷而完全變了形,可匪夷所思的是他似是感覺不到疼,依然好端端站著與師弟對招如常,只是攻擊的速度有所下降。他以肘架開師弟,忽然收勢,一個翻身躍出了院子。
師弟提氣欲追,卻大概是想起我和老不修而猶疑的頓住回頭望向我。我急的都快瘋了,拍著大腿催促他:
“肯定是往掌門院去了這里交給我你快追?。。 ?p> 師弟這才醍醐灌頂般回過神??闪钗也唤獾氖撬⒉皇歉鲈簤?,而是略帶著趔趄跑出去的。他副這樣子跟方才與黑衣人拆招時的拳腳無敵完全不似同一人,像是已經(jīng)到了強弩之末。從治病救人的水平上來說可能讓師弟留下來還能稍微強點,然而極短時間內(nèi)我實在顧慮不了這么多,只是立刻撲倒在雪地里去抱老不修。
老不修還活著,但狀態(tài)不好。
很不好。
他全身沒什么肉眼可見的皮外傷,內(nèi)里卻筋骨寸斷,說難聽點也就將將剩下胸口微弱一息還勉強吊著了。我倒空了自己的袖子,用盡畢生所學(xué)正道邪道的醫(yī)毒辦法護住他的心脈。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這還遠沒到該哭喪的時候,我必須把他救回來,我一定要把他救回來。
如果換做此刻躺在地上的人是我,老不修一定是有辦法把我救活的吧?深淵巨谷般的后悔幾乎將我撕咬成碎片。書到用時方恨少,老不修說過不止一次諸如“醫(yī)毒不分家”的話,教我沒事多去看看他屋里的藏書,還說我早晚要后悔。這下可好,他贏了,贏的徹底。
可他沒說過會以這樣一種過分極端的方式。
我與老不修,我們像是同座山上成天相互揪著毛挑虱子、挑著挑著總會因為有意無意揪疼了對方而無法控制打成一團的兩只毛候。老的那只猴子邋遢且碎嘴,自恃清高又屁事不做。對我而言,老不修不像一個師父,而更像……一個冥頑不靈的老父親。
現(xiàn)在去談這些并沒什么意義。我獨自一人艱難的把老不修拖進屋里,門開著,寒風(fēng)灌進來,時間慢的像是過了半輩子那么長。奇怪的是山門里的戒鐘沒有響起,更沒有其他人過來。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就像是我的幻覺,除了老不修面目平靜的躺在那里,也許……再不會醒也說不定。我顫抖著,瑟縮著,悔恨著后怕著,驚覺自己對即將發(fā)生或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慘劇無能為力。
武林盟的信上明明說朝廷圍剿的日子定在年二十八。
隨即我很想給自己一巴掌:兵不厭詐。就算妙相老和尚沒有說謊,以那位什么雍王殿下的做事風(fēng)格,當真準時準點的來才叫個不合理。再者看上去來者只有這個空亡一人,這種天氣下讓普通兵士強行突破山門風(fēng)雪攻入門中絕不現(xiàn)實,因而也算不得“失約”。紛繁復(fù)雜的念頭不斷涌現(xiàn),直到師弟踏破積雪的聲音混著粗重的喘息從外面?zhèn)鱽?,我跳起來迎出去,但見他披頭散發(fā)滿臉血污,半身衣服都被染的看不出顏色。
師弟看到是我時終于松懈下來,雙腿一軟跪坐在雪地里,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背上還背著一個重傷之人。
是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