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早春天未明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葉公子何等好福氣啊!”
俞先生艷羨萬分不能釋懷,感嘆良久才意識到他的丑態(tài)悉數(shù)被另一人看在眼里,連忙朝我解釋:“唉你看哥哥這記性!對不住對不住啊,沒有針對白姑娘的意思,我這就是情難自已。”
我不禁氣結。怎么叫個“沒有針對的意思”,嫌我長的寒酸配不上師弟唄?
可憐俞先生這人腦子大概全長到下半身去了,沒見識過武林盟這些倒霉丫頭片子是怎樣狗仗人勢惡奴欺主。不過我犯不著,只條件反射般譏諷他道:
“先生有臉沒皮又不是一二天了,小女自然省得。你這么念念不忘,不如想法去和人套套近乎。逐月樓的漂亮侍婢多了,諒葉公子未必不舍得……”
我心中依然在好奇師弟要找的東西,一句話到后面已經完全不清楚講了什么。辭別俞先生回到自己房中,早餐就擺在小茶桌上送來。我單手抓過粥碗先喝了一口,把書案上堆著的幾張廢紙挪到一旁空出地方放茶盤,卻忽然愣?。鹤郎蠟槭裁磿羞@好些廢紙?
論沒條理這點我比老不修強點有限。這些天為了研習醫(yī)術確實偶爾會用到草稿,仗著沒人看得懂,攤在桌子上隔夜才收拾是常有的事。但這幾張來歷不明的廢紙被人揉的破破爛爛,像是先丟掉又特意一張張撿回來的,總之絕不是我的東西。
我放下粥,把那些廢紙逐一展平細看。紙上都是些信筆涂鴉的簡筆人像,畫的很奇怪,都是同一個女子的行走站坐各種姿態(tài),卻故意沒有畫出五官正臉或是其他能夠表現(xiàn)人物身份的細節(jié)。
平心而論,畫這畫的人功力不俗。了了幾筆線條便勾勒出一個頑劣少女的形象。我看過片刻,驚覺畫中之人的身形與我十足相似,不由叫人毛骨悚然。邊角僅存的只言片語早因被人反復涂抹而污損不清,我貼在紙面上極力辨認了半天,只瞧出“天未明”幾個沒頭沒尾的字。
這一早我離開的時間并不算長,而每日會來送餐的人就那么幾個,盡已熟識。房中其他東西都沒被人動過,非說是恐嚇好像意義不大。我還不至于讓幾張破紙嚇破膽,再說這畫的也不一定就是我。
那么這事兒到底誰干的?
匆匆吃完早飯,我決定試試拿這幾張廢紙去找花貍貍。入莊以來我?guī)缀鯊奈窗褜Ψ疆敵晌辶鶜q的稚童看待,他那種事無大小都能安排統(tǒng)領的井井有條的圓滑老成,毫無疑問就是一個成年人被裝在了和自己年齡不符的身體里。
不光我這么想,很顯然山莊眾人,包括花二小姐在內都覺得山莊的大總管工作稱職?;ㄘ傌傋〉牡胤綒馀啥谜?,差不多和花二小姐的住處是并聯(lián)著的。房內器物布置亦比我和俞先生這樣的普通門客要高檔多了。
“大總管也不知道此事嗎?”
花貍貍看過我?guī)淼臇|西,小大人似的搖了搖頭:“在下確實不知。若姑娘實在覺得困擾,我可以將最近出入姑娘房中的家丁都叫來盤問。”
我擺手:“倒也沒這個必要。大概只是惡作劇,或者誰人好心辦壞事,將幾張垃圾誤當成我的東西給撿了回來。莊中還有武林盟的客人,我這點雞毛蒜皮的事搞的滿城風雨不太好?!?p> 花貍貍聽了我的話,若有所思道:“姑娘寬心,白露山莊戒備森嚴,斷沒人敢行什么不軌之事。這要真是惡作劇,那大概是和大小姐有關。她率性而為沒有惡意,姑娘更加不必在意。”
我下意識縮了脖子眨眨眼,聯(lián)想到大小姐總是坐在花園涼亭中一副鏡花水月與世無爭的淡漠樣子,說她有跑到我房里搞惡作劇的興致,還不如說那幾張紙是外面刮大風吹進來的更可信。
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即便死心眼去查也必定不了了之。說到底,我來找花貍貍只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yī)的心態(tài),并沒指望真問出個四五六來。師弟他們不知道還要在莊中住多久,武林盟中少不得有人已經聽說了我的事,萬一被認出來,對我和對山莊都是麻煩。
離開花貍貍的住處穿過花園,今日坐在亭中的卻是二小姐。她一如既往呵欠連天,遠遠見我過來,招手喚道:“白姑娘留步?!?p> 我對二小姐一直是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當面碰上躲不掉,只好停下來回禮:“二小姐吩咐?”
花二小姐倦怠一笑:“春和景明。白姑娘如無要緊事,不妨坐下一起喝杯茶?!?p> 我能有什么要緊事?即便有,大掌柜的面子又不能不買。我把手里的廢紙疊一疊塞入懷里折返回亭中,見花二小姐正慵懶的翻一卷書,口中銜雕花玉煙管——看著她這吞云吐霧的慵懶勁頭實在又把我的癮給勾回來了。離開山門后本都戒干凈的陋習死灰復燃,現(xiàn)在看來還是得空去城中找人再打一桿吧。
“二小姐請小女喝茶,必是想勸誡小女離葉公子遠一點?”我開門見山,爭取著占個主動。
花二小姐不置可否,繞開我的問題反問道:“姑娘這些天在莊中過的還習慣?缺什么可以隨時提?!?p> “一飯之恩,春淺到死不敢忘。我定不會做出任讓大小姐或您為難的舉動?!?p> “并不是這個意思?!被ǘ〗阃鲁鲆豢跓?,強打起精神看了我一眼。
“買賣是買賣,人情歸人情。你和葉公子師出同門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丑事,你們師姐弟之間當然怎么處都可以。要說這世上千萬的婚姻,真正因為情愛締結的只怕十不足一,葉公子與家姐不過是沒能免俗耳。白露山莊自祖父過世后茍延殘喘到今天,實在有它的難處。單我本人,對武林盟或朝廷都沒有一絲好感,卻也不得不同時遵照兩邊的規(guī)則做事。”
我想不到二小姐能把話說的那么直白。相較于我,她才更視世俗道德如狗屁,一切只講物質結果??蔁o論她是發(fā)自肺腑還是言不由衷,我都沒法把師弟當成單純的可交易物。最后不得不尷尬笑著應道:
“就算是二小姐不在意,小女總還要點臉面。不能欺負大小姐一片赤子純良。”
花二小姐聳聳肩:“如果是顧及家姐那姑娘多慮了,你與葉公子的事她一早就知道?!?p> “呃?”我腦子有點打不過彎來。
“別忘了,葉公子冬天曾在這里小住過近一個月,那段日子里家姐常常與他在一起?!?p> 經這一提醒我才想起老不修在師弟身份暴露后故意騙他來白露山莊避風頭的事。不過即便是老不修怕也不知道師弟與花家的婚約。進而還有可能這件事完全是由妙相老和尚一手操持安排的,連師弟本人事先都毫不知情……我忽然憤慨:武林盟和花家,這些人里到底有誰正經把他當人看過?
“咦,是春淺姑娘?!?p> 說曹操曹操到,花大小姐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花園中。她看到是我,立刻笑吟吟朝亭子跑來。二小姐聞聲亦瞥一眼亭外,收起煙管沒精打采的自語道:“好吧好吧,亭子是你的地方,還給你。白姑娘請自便?!闭f罷夾著書離開了。
花大小姐跑到我跟前,她歪著頭問我:“你收到了嗎?”
她的問題沒頭沒腦我無從作答,橫豎也當不得真,只賠著笑臉敷衍她:“收了收了……大小姐多費心?!?p> “春尚淺,天將明……天未明?會明的?!彼剖欠浅M意于我的回答,并未在亭子里多停留,唱著蹦著跑了出去。大聲向外面招呼道:
“阿葉,你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