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地獄空蕩蕩
對我的問題，師弟先是點點頭，隨即立刻又搖搖頭：
“抱歉，我不能說。”
他回答的是“不能說”而不是“不知道”，山鬼臨走前曾警告師弟讓他記住自己的承諾，那這就沒跑了。
我表示理解的聳聳肩：“行。那不問山鬼，我問問太師父的事總行吧？你除了知道千重祖師胭脂月也是個生了一雙綠瞳的異族女子，還從臭老頭那里聽說過什么？”
師弟目光躲閃，他猶豫著，字斟句酌道：“師父只評價太師父為人桀驁不馴，雷霆手段睚眥必報，終其一生未曾婚配。當(dāng)年的座下七人當(dāng)中，屬五師叔對她最是崇拜，連日常言行都要逐一模仿。還有……”
我抱著胳膊：“還有？”
“……‘四平中正’本是太師父規(guī)勸自身用的。到了掌門手中，才成了千重門訓(xùn)。你自小在山門長大，這些事該知道的比我清楚才是，我已經(jīng)說的太多了，求姑娘別再問了?！?p> 太師父本人我從未親見。也可能是見過的，因為年紀(jì)太小不記得了。這些年包括掌門在內(nèi)，門中長輩們個個對太師父敬怕交加，極少提及前代往事。有傳言稱太師父在失去首徒——也就是后來的空亡后一夜之間性情大變，對剩余的六人日漸刻薄。而這其中，又以苛待老不修為甚。
至于她是如何仙逝、埋骨何方，那就更沒人知道了。
我忽然想起俞老捕頭講的那個有關(guān)于柳殘風(fēng)的故事，一個離奇而大膽的猜測在腦海中豁然成形。雖說還欠缺不少細(xì)節(jié)原由，但結(jié)論已清晰明了。這么倒過來看看，山鬼的諸多奇怪行徑似乎一下就得以解釋的通了。
師弟見我臉上的表情千變?nèi)f化，不禁低低嘆了口氣：
“姑娘聰慧過人。他日若真被問起，那也全是你自己蒙出來的，與我無關(guān)?！?p> “慌什么，你本來也什么都沒說呀！放心吧，往后除我以外誰也不能再欺負(fù)你了，山鬼也不行?！蔽椅χ?，感慨大千世界真是無奇不有。
師弟的臉又紅了，轉(zhuǎn)移話題的本事不減當(dāng)初：
“……有件事十分奇怪。寶頂一旦完工，工匠們也就沒理由留在寺內(nèi)了，而天子巡幸勢必要在修繕全部結(jié)束之后。如果盟主在其中混入了刺客，那么此人要以什么身份潛藏下來呢？”
“阿彌陀佛。葉兒，你不愧是本盟親手調(diào)教出來的，看問題還是那么敏銳?！?p>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幾支疾馳的箭矢從竹林四面八方朝我們射來，若非師弟反應(yīng)及時將我撲倒在地，我二人這會兒早被扎了成刺猬。好家伙，尉宗師這些年與世隔絕的也太厲害了，武林盟有這么多人在他家大門外晃悠，愣是沒人發(fā)現(xiàn)。
許是沾了山鬼的光，來路上過于順利讓人放松了警惕。但老和尚敢在離長閑派那么近的地方發(fā)動暗算是我事先所沒想到的。他大概早有安排，又或者一路尾隨到此時才現(xiàn)身。明晃晃的鋼刀架在脖子邊，我和師弟都被人從地上拉了起來。然而師弟是何等身手，即使此時沒有朽心訣護體，憑借寸勁也能奪下送到手邊的兵器。
我就沒這個本事了。
“姑娘！”
“沒有白楫，本盟一樣能找到朽心訣的破解之法。為此把你送入千重實在是這些年最大的失策。”
老和尚踱著方步從林中走出。他貼近我仔細(xì)看了看，笑的偽善且令人作嘔：
“身邊那么多瓊漿玉釀你不肯要，非去吃那壞肚子的涼水。這種野丫頭也配讓你放棄堂堂逐月樓公子的身份？真是自甘墮落！”
不同于雍王的沒事找事，我更傾向于相信老和尚是打心眼里覺得我配不上師弟。此刻被制住的人是我，我只能以眼神示意師弟記得出門前的約定，不要暴露自己的身體狀態(tài)，更不可孤注一擲強行運功。
師弟面如寒鐵。他長刀指地，唯有發(fā)青的骨節(jié)暴露了手上的暗勁：
“要什么沖我來便是，求盟主放過姑娘?！?p> 師弟向來有點偏執(zhí)狂。我怕眾人一旦陷入對峙他會先忍不住動手，大聲道：
“大師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挑了這么個時候。摩訶寺之事，看來我們所猜無誤了？”
“本盟喜歡聰明人，而不是自作聰明的人——你和你師父一樣，話太多，讓人生厭?！?p> 妙相說著便背過手去對師弟道：“是了，朽心訣是無人能擋的絕世神功，今日你大可一走了之。這丫頭亂你心緒，讓本盟一掌殺了她，既斷去那些千重余孽的幼稚念想，也作為你背叛武林盟的代價。”
“求盟主放過姑娘！葉兒……什么都愿意去做?！?p> 師弟重復(fù)了一遍之前的話，擲了長刀緩緩跪在地上。男子漢大丈夫上跪天地下跪雙親師長，他果然沒忘了出門前對我發(fā)過的誓，懂得忍辱一時，沒再像藏萃苑那次一樣頭腦發(fā)熱不計后果。
不知為何，這竟使我大為感動。
老和尚長笑兩聲：“什么都愿意做？那日英雄宴上，你當(dāng)著那么多江湖豪杰的面說要與武林盟一刀兩斷。本盟又怎知你不會再次反水，壞了盟中大計？”
師弟的身形因情緒難抑而微微晃動，聲音卻依舊冷清：
“盟主大費周章親自前來，想是大計中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需要身懷朽心訣者才能執(zhí)行。盟主暗地派往摩訶寺的工匠中，大概并無刺客吧！”
老和尚滿意的點點頭：“不錯！若論武林盟第一殺手，舍你其誰？而今你口口聲聲說愿意為了留下這丫頭的性命而回來，也罷，本盟給你這個機會。”
他從僧袍中掏出一只精致的描金小盒。盒子打開，里面只有一枚泛著奇異光澤的珠子，一看就是那種好吃不了的丹藥；等老和尚拈起珠子放到眼前比劃時，我才看清那相比丹藥更像一粒琥珀，半透明的彈丸中似有白色的活物在不停扭動身軀。
“這叫‘子母咒’，服下之后無藥可解。但只要本盟不去刻意催動，它便傷不到你分毫。而你若不聽話，它發(fā)作起來雖要不了你性命，卻只怕會比要了你的性命更加難熬千萬倍。你可要好好想清楚?！?p> 套路。絕對的套路。
我一條小命在老和尚眼里分文不值，他只是舍不得師弟身上那半本朽心訣罷了。這么看來，派往摩訶寺的工匠只是去做某種前期準(zhǔn)備，而師弟才是真正要去執(zhí)行刺殺的人。英雄宴之后武林盟驚覺培植了十多年的死士已在不知不覺中生出了自己的思想，這個所謂的“子母咒”應(yīng)該就是專門為了將師弟牢牢控制住才弄出來的。
師弟扭頭看向我，意思是在問該怎么辦。
沒幾個人知道他在連著動用兩次朽心訣之后全身經(jīng)脈早就脆弱不堪，如今徒留下一具空殼外表看似無事，再去碰那妖功別說殺人了，自己肯定先必死無疑?？蛇@不是該不該說的問題，而是根本不能說。不談老和尚不可能為此取消籌謀多時的計劃，相反，我們倆會立刻變成沒有利用價值的垃圾，連今天都活不過去。
“回來吧，葉兒?！崩虾蜕幸詾樗麅?nèi)心掙扎，遂換了循循善誘的語氣，伸手遞出丹藥。
“只要你肯乖乖回來，本盟可以把你之前犯下的過錯一筆勾銷。你依舊是萬人景仰的逐月樓葉公子，待本盟百年之后，你便是中原武林當(dāng)之無愧的第一人。這個小丫頭么，你既然喜歡，那身邊多個侍婢倒也無妨?！?p> 老和尚的手依然伸在那里，這個距離對我而言并不太遠(yuǎn)。真是地獄空蕩蕩惡鬼在人間，我忽然朝師弟擠了擠眼睛，挺身推開脖間的長刀一把將丹藥搶過去塞入口中。那圓滾滾的小東西看著不覺，干吞下去還挺大，沒給我一口噎死。
——修佛者不成佛。那我來當(dāng)這個地藏菩薩，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