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做戲做全套
天子行祭的當日,老和尚亦濫竽充數(shù)混跡在誦經(jīng)的僧眾當中,化名“無礙”。
心無礙故無有恐怖。這個假法號本身并沒比妙相二字特別在哪,但給老和尚用就顯得非常諷刺。他早早把我從密室中帶到大殿的桁梁上,僅從言行舉止上看不出任何興奮:
“別亂動。你若一不留神掉下去弄臟大殿,耽誤天子行程可是要移族的重罪。”
“之前你說喜歡湊熱鬧,本盟給你這個榮幸,親眼見證這十輩子遇不上的好玩事。葉兒今日若能全身而退,你便也無事;若他辦事不利又不肯動用朽心訣,那本盟就只好幫他砸毀寶頂。到那時,留著你也就沒什么用處了?!?p> 我手腳皆被死死綁住,嘴里又塞著東西發(fā)不出聲,只能翻著白眼去看上方漆黑的寶頂。要說老和尚給我挑的觀賞位置可真是不賴,琉瓦一旦碎開那火油肯定先澆在我腦袋上。等下面燒起來,烤我還不跟烤雞一般?此人滿腦子的顛倒夢想,唯獨打算拉上所有人一起“涅槃”是實打實的。
人與人之間的默契究竟能多靠譜?老和尚應該還不知道師弟的實際身體狀況,因而這場刺殺對我們和對武林盟都是退無可退。自打上次被子母咒折騰過一次之后我也沒再見過師弟,除了反復游說自己要堅信邪不壓正,剩下的就是向腳下的金身大佛默默禱告了。
祭典的儀式規(guī)模宏大卻枯燥冗長。天子率文武百官入殿朝拜行祭。除了摩訶寺的住處有資格侍奉于御駕近側,誦念祈求國家風調(diào)雨順的經(jīng)文,剩余僧眾和護衛(wèi)將士則只能候在大殿之外。我目不轉睛盯著下方,直等到祭典結束天子起身離開,方有一作禁衛(wèi)打扮的年輕人逆向持劍沖入殿中。
持劍者尚未靠近天子便被一襲黑影當空攔住。群臣大亂避退大殿兩側,只留那禁衛(wèi)和戴面具的黑衣人在殿中交手。劍意凌厲金屬叮當,二人連過數(shù)十招仍不相上下,唯有天子負手立于佛像之下,不見半分慌亂。
我半跪在桁梁上俯身看了一會兒,因為嘴巴堵著而笑到岔了氣:師弟這孩子向來善良老實,半點做戲天分沒有,要他臨場即興發(fā)揮確實是難為了他一點。連我一個外行人都看得出這二人數(shù)十招都是比劃來的空架子,殿外的老和尚還不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這會兒估計早氣吐血了吧?
“這是在做什么!為何還不用朽心訣?。 ?p> 老和尚終于忍無可忍。他飛身跨入殿內(nèi),我亦隨之聽到了自己身上的一陣骨節(jié)咯咯亂響,一個重心不穩(wěn)翻身落下梁去,被黑衣人足尖點地躍起接住。他隨手解開綁縛住我的繩子,將我送交師弟懷中。
“盟主終于肯現(xiàn)身相見了。”
黑衣人說著,掀開了臉上的漆木面具。出乎意料,他不是空亡,而是尉掌門。
我也說空亡這會兒應該還在信州。即便雍王把他派回來護駕,那也沒有理由陪著師弟演這場戲。之前我是居高臨下的視角,看到的不過殿中諸人頭頂;等落在殿中才發(fā)現(xiàn)剛才跟著行祭的都是鬼的“文武百官”啊,光掃一眼就已經(jīng)看見了掌門和六師叔他們,還有幾位樣子面熟,估計是在逐月樓英雄宴上有過一面之緣的豪杰游俠。合著滿屋君臣中可能就皇帝是真的,其他全都是自愿追隨長閑的江湖人士。
師弟丟了手里的劍,回身明言對老和尚道:
“有負盟主所托。我身上已無半點內(nèi)力,無力再去用朽心訣了?!?p> 他扯開我嘴里的布:“連累姑娘受苦了。若非先請尉掌門助我走個過場,我實在不知還有什么法子能找到你?!?p> 老和尚面色猙獰。他雙手合十連道罪過:
“好一招請君入甕!你背叛了武林盟一次還不夠,這次竟敢伙同朝廷一起設局欺騙本盟……忘恩負義的無常小人不配活在世上。至于你喜歡的小丫頭,也一并去死好了?!?p> 說罷他又掐起了手中的佛珠,對著殿中掌門等人哈哈大笑道:
“千重的各位倒也不必想著先殺本盟。子母咒是母子連心,母死子亦亡?!?p> 我肚子里像是剛剛燒開了水,忍不住“哇”的大叫一聲推開師弟自己跳到地上,連滾帶爬跑到大殿的柱后一陣劇烈嘔吐。直吐到自己胃中空空只剩酸水,終于嘔出了一只仍在蠕動的白花花大肉蟲。我扶著柱子勉強站住,在師弟趕來之前便一腳將那蟲子踩成一灘黃黃綠綠的粘稠汁水。
“呸呸呸呸呸……平常撐破天就是把蟲子揣在袖袋里沒真咽下去過。真的太惡心了……為了配合你們抓人我容易么我?!?p> 做戲做全套。打他一拿出子母咒我就猜那多半是一種蠱丸。丸中的蠱蟲進入人體后會咬破包裹在外的薄殼,雖說形式上多了點噱頭,本質還是普通的蠱。當然他初到摩訶寺那晚突然翻臉拿我開刀是在計劃之外。蠱者毒蟲也,老和尚班門弄斧弄這么一出是覺得千重山門的春淺姑娘不會毒還是不懂蟲?
“……不巧啊大師,小女子怕死這您是清楚的。我從來不亂吃沒把握的東西?!蔽彝轮倌Φ馁v兮兮的。
老和尚這回才真正露出了驚訝和憤怒:
“原來還有你!”
他雙手成爪,扭頭向我攻來。我前一刻還在為自己的那點看家本事派上了救命用場而洋洋得意,下一刻面對這種簡單粗暴的攻擊一時間措手不及。固然師弟已趕到我身邊,可老和尚本人也是江湖上為數(shù)極少具有宗師實力的頂尖高手。師弟咳出的血沾到了我的臉上,他在不能用朽心訣護體的情況下硬擋下一記殺招,沒有命喪當場已屬萬幸。好在尉遲掌門及時出劍救下我二人:
“盟主身為長輩,追著兩個孩子窮追猛打未免有失身份。”
“尉西嶺,你在竹林一躲幾十年,外面的事跟你有什么關系,輪得著你出面狗拿耗子?”
尉掌門冷冷道:“天下興亡罷了——我不問你行刺天子是想要自立為王還是單純覺得攪弄風云很有意思。總之今日,長閑必要為中原武林和黎民蒼生除去你這一害。”
“尉掌門不愧有個給朝廷當走狗的弟弟。為他姓杜的守江山,本盟倒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一直負手沉默觀戰(zhàn)的天子忽然以一種耐人尋味的語氣開口道:
“為姓杜的守江山?朕怎么聽聞,盟主俗家剛好也是姓杜?”
此言一出,老和尚像被人揭了老底般臉色大變。他從僧袍中抖出長鞭揮退尉掌門一劍,暴喝一聲“動手”,原先洞開的殿門便隨之猛然關閉,百名武林盟殺手從天而降與殿中扮作百官的游俠打成一團。我大叫不好,光顧著解子母咒,忘了寶頂上還有滿滿的火油沒解決。大雄寶殿外剛才明明有十數(shù)名僧人,可殿門關閉前卻一個都看不到。大概是老和尚見大勢已去,提早命人潛上桁梁敲碎琉瓦,妄想拉眾人同歸于盡。
“快!快把這里的香燭全都滅掉!”
說來容易做來難。殿中一片混亂,我的聲音湮沒其中幾乎沒人聽見。金身佛像巨大的蓮座之下大大小小的長明燈高矮錯落位置分散,一眼望去數(shù)不過來。我情知那西域火龍油一經(jīng)點燃絕不是水能熄滅的,只要頭頂琉瓦裂上一條縫就全完了。我不會武功夠不到那么高的地方,只能撐住負傷的師弟努力往門邊挪去。
“想跑?沒那么容易。”
寸長寸強。老和尚一記長鞭甩在我試圖扒門縫的手上,這才回身去對付尉掌門。兩名宗師高手難分伯仲,偏偏師弟身上半部朽心訣已廢。除非殿中佛祖顯靈,今日怕是插翅難逃。
我正胡思亂想著,怎知佛祖竟真的顯靈了:
“讓長閑來救千重自家的小輩,你李長安準備繼續(xù)裝死丟人到什么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