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初秋，南江市的熱浪還未褪去，烘烤了大地一整天的太陽在天邊留下了殘影，金黃的晚霞把南江市刷成了熟透的南瓜色，紡紗廠的職工宿舍里，左右搖擺的風扇拍打著熱氣發(fā)出嗡嗡的聲音。
紗廠的女工們都已經(jīng)下了班，三三兩兩的去食堂把飯打回宿舍。
張傘、李思、王舞都是二代工人，剛接了父母輩的班，這些人都是靠著父母是廠里的工人而加塞到廠里的，整天好吃懶做不求上進，要技術(shù)沒有，要知識也沒有，這次裁員指定是裁掉這些人。
今天一下班，這三人就趕緊跑去人民廣場，因為今晚八點小虎隊將在在本市開一場演唱會。
劉桂花和劉桂香還有朱芳也都很喜歡小虎隊，可前兩天廠里剛宣布要進行大裁員，為了能順利通過廠里的考核，她們得不斷的練習(xí)技術(shù)，爭取做到爛熟于心。
其實劉桂花完全不必要擔心，畢竟她可是廠里為數(shù)不多的技術(shù)員，工廠離不開她，鐵定是能留下來的，但劉桂香和朱芳就不同了，要是通過公平的考試，她兩的水平絕對是勝過大多數(shù)人的，可很多退休工人和現(xiàn)在的車間主任關(guān)系可好著呢！保不齊早已為自己的子女爭取到了名額，到最后工廠就只能淘汰向劉桂香和朱芳這種沒關(guān)系和背景的外招工。
幾人心里都明白這些道理，可她們沒有任何能力改變現(xiàn)狀，只能寄希望于提高技術(shù)水平，為自己爭取一點渺茫的機會。
當晚，三人聊起了未來，劉桂花想一直在廠里干到退休，爭取到退休工程師的待遇，那她后半輩子都不用愁了，對于她來說，只要自己踏踏實實的工作，達到目標是毫無懸念的。
朱芳拿起被汗?jié)n浸得發(fā)黃的操作手冊，點著小蠟燭在那邊聊天邊翻書，她把書合上，朝著睡在對面的劉桂香問道：“如果我們兩個都被裁了，你打算怎么辦？”
躺在床上拿著小虎隊專輯發(fā)呆的劉桂香回答道：“那我們就去深圳闖，我有個表姐在那邊，聽說那兒現(xiàn)在一天一個模樣，三天不上街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那機會多。”
這是當時大部分下崗工人的選擇，也是機會最大的選擇。
朱芳也跟著說：“我也是這么想的，到時候我們一起去深圳也有個照應(yīng)?！?p> 表面上迎合著劉桂香的話，朱芳的心里就沒想過離開南江市，因為她不可能拋下尚在小學(xué)的兒子。
無論如何，朱芳都要想辦法繼續(xù)留在廠里，她明天還打算去外邊的小賣鋪買幾盒好煙，去車間主任那探探虛實，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兩位姐妹，作為技術(shù)員的劉桂花平時工資比她們多一些，她打算拿出一些錢支持一下自己的姐妹。
劉桂香也表態(tài)，但她的工資除了要開支兒子的學(xué)費和家里的生活費，還要給自己年邁的母親治病，她實在拿不出錢了。
朱芳知道，桂香家里困難，就主動說：“要是明天她去走動成功了，下個月桂香得請大家吃頓飯?！?p> 第二天中午，朱芳一下班就來到了街上，她在街邊的小賣店買了三盒軟中華，這煙很貴，平時她也只見廠長抽過，連車間主任都舍不得買一支，她還帶了幾分熟食和一袋水果，要不是桂花的支持，這些東西得花掉朱芳一個月的工資，可是想到萬一成功了，這也是值得的。
車間主任鄭乾就住在廠里，向他們這樣的老資歷，廠里都會分給他一套房，家屬也都跟著住在廠里。據(jù)說他本來過兩年就可以退休，讓他正在讀中專的兒子來頂替這個位置，可遇上了企業(yè)改革，以后頂替正在接班的事情不會再被允許了，他現(xiàn)在也是極力反對改革，可他又必須擁護改革，不然新廠長一上任就會把他一屁股踢走。
新廠長見他是個老資歷，又是車間主任，于是就把裁員的大權(quán)交給了鄭乾，接到這個燙手的山芋，鄭乾沒辦法拋開，不管多燙，他也得捂在手里。
這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情，把人家的鐵飯碗砸掉，這得拉多大的仇恨，恐怕以后他都不肯一個人走在街上了。許多工人都是自己的老熟人，還有一些年輕的后生也都是自己老朋友的子女，這裁員要裁掉誰他可就犯難了。
新廠長給他的指示是公平競爭，擇優(yōu)留下，這個指示聽起來很正當，傳達下來就變了味，許多接班者都是混吃等死，游手好閑之輩，他們對這個方針的敵意最大。
因此，真正擁護新廠長這個方針的人也是少得可憐，畢竟像朱芳這種，既不是接班者，又沒有什么背景的人，也要想著如何自保，還能有什么真正的公平。
敲開鄭乾的家門，開門的是鄭乾的父親，朱芳進門，看到鄭乾一家已經(jīng)吃過了午飯，于是她把手上的熟食和水果拿去廚房，給鄭乾的妻子處理。
鄭乾此時正在書房里對著廠里的員工名單發(fā)愁，雖說他搞了個競技比賽，到時候通過比賽結(jié)果擇優(yōu)留下員工，可這都是安慰一些弱勢群體的障眼法，究竟誰去誰留，他已經(jīng)在選擇了。
他拿著鉛筆在名單上一下圈圈點點，一下又涂涂改改，顯得十分為難，聽說廠里有人來拜訪，鄭乾不用猜都知道是為什么而來的，看著書桌旁堆得像小山似的軟中華香煙，他拿起最上面一盒，從里邊抽出一支，用老式的火柴點了起來。
他讓朱芳直接進到書房，朱芳手里提著三盒軟中華走到了鄭乾的書房，看到他書桌上堆滿了同款的香煙，書房里邊除了幾本書，剩下的都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禮盒。
朱芳把香煙放在鄭乾的書桌上，假裝沒看到這滿桌的煙：“鄭主任，這是我的一點小心意……”
鄭乾右手拿著員工名單，左手夾著香煙，他顧不上抬頭看朱芳，只是吸了一口煙夾在左手上，用手勢打斷的朱芳的話。
“小朱呀！我知道你是干什么來的，我也就直說了，你們宿舍至少得有一個人在淘汰，這我是沒辦法改變的?！闭f完鄭乾拿起名單抬頭看了看朱芳。
聽起來六個人只淘汰一個人，還是可以接受的，可朱芳仔細一想桂花是技術(shù)員，肯定可以留下來，而張傘、李思、王舞這幾個人的父母和鄭乾可都是熟人，合著就她和桂香中二選一。
朱芳蹲下身子，把自己的苦衷訴說給鄭乾聽，說什么自己失去工作家里就沒了依靠，家里十分的困難，希望鄭乾網(wǎng)開一面，別把她給裁了。
鄭乾這個月不知道聽了多少套這樣的說辭，他把朱芳放在桌角的香煙碼在煙堆的上方，將朱芳扶起來：“小朱呀！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你好好學(xué)習(xí)，爭取在競賽中拿出好名次，這自然就能留下來的，你很聰敏，又肯學(xué)習(xí)，一定沒問題的。”
鄭乾不知道他說的話朱芳會不會相信，反正連他自己都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