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慕賢居,年妃心浮氣躁地坐在床上,朝著窗外不斷眺望。旁邊放著的早飯一點都沒動,自始至終都沒有瞧過一眼。
非兒匆匆由外面跑進來,因為急促而臉色通紅,喘著氣緊步進屋,卻又膽怯地遲疑道:“娘娘,天子他……”
“來了嗎?”年妃立刻站起來,伸手?jǐn)[了擺發(fā)髻,做好迎接的準(zhǔn)備。
非兒更是害怕,驀地跪下道:“娘娘,天子一早從珍明殿出來就去了議事殿,似乎對昨日申后中毒之事極為震怒,已經(jīng)召喚了包括申侯在內(nèi)的重臣商議此事,只怕要進行徹底審查。”
年妃臉色一變,隨后哼哼冷笑,坐回到床上去:“這又如何?難道還能查到本娘娘頭上?如今證據(jù)全無,人證……哼,任他們調(diào)查就是?!?p> 非兒欲言又止,被年妃看到了猶豫,不耐道:“還有什么?別婆婆媽媽的,我赦你無罪。”
非兒急忙道:“安排在珍明殿附近的下人回來稟告,一大早御醫(yī)堂的蔡女官就陪著那個千問公主出門,到御醫(yī)堂去了。隨后蔡女官領(lǐng)著不少人蜂蛹著出了門,像是去抓什么人?!?p> 年妃臉色再變,陰晴不定地轉(zhuǎn)換了半天,這才冷冷笑道:“倒真的小瞧了這丫頭。不過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百密一疏,我倒要看看幕后那個神秘人該怎么應(yīng)對?!?p> 非兒臉色微變,感覺自己的主子好像知道很多自己并不知情的事情,當(dāng)下心中暗凜。
恰在此時,下人跑進來匯報:“稟娘娘,外面有個小女孩兒在不斷窺測我們慕賢居,看模樣很像申侯家的小公主千問?!?p> 年妃和非兒對視一眼,皆看到了對方的驚奇。
年妃嘴角扯出一絲嘲諷,對非兒道:“這丫頭到真的大膽,居然敢明目張膽到本娘娘這里來惹事。去,找?guī)讉€不長眼的小廝,教訓(xùn)一下這個不長眼的小丫頭?!?p> 非兒擔(dān)心的抬頭看了年妃一眼:“這……娘娘,那千問公主生性嬌弱,萬一在咱們門前打出事來,只怕您真的不好交代。”
“誰說是在咱們門前了?等她走走再說?!蹦赍紤械男笨吭诖采希罱秋h起似有若無的狠毒。
非兒退出去,毫不猶豫地照做去了。
千問在慕閑居的門口說了聲求見,待下人進去稟報后一溜煙就跑了。
他心知肚明年妃不管中毒還是沒有中毒,都絕對不會見自己,因此也就不存在戲弄荒廢的罪名。跑到遠(yuǎn)處一棵枝葉茂密的樹下,三五下竟然爬了上去。
這也虧了她在外四年,上山砍柴采野果少不了鍛煉爬樹。雖然身體有些瘦弱,卻不是嬌怯無力的那種。
麻利地上了樹,找了個枝葉最旺盛的樹枝藏起來,偷偷朝著慕閑居眺望。
果不其然,下人帶著一副閑人勿擾的表情跑出來,卻沒有見到人,悻悻地轉(zhuǎn)身回去了。不過片刻,年妃的侍女非兒就鬼鬼祟祟來到門口,左右看了一下,有點失望地沒看到千問的身影。便召喚了方才下人來問。
那下人大概怕?lián)?fù)什么罪責(zé),硬著頭皮指了個方向,無巧不巧正好是千問藏身的方位。非兒朝著千問這邊眺望了一下,又不知說了些什么,居然指著她藏身的大樹比劃起來,貌似在做什么安排。
千問嚇得心臟都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難道那非兒竟有過人的目力,隔得這么遠(yuǎn)也能看到自己?擔(dān)心之下就要從樹上下來。
踏踏踏,從各個方向突然跑過來七八個人全部聚集在樹下,彼此對視一眼,沒有一個說話。
過了不一會,非兒悄聲來到了樹下,問道:“人齊了嗎?”
“稟非兒小姐,這幾人都是我的同鄉(xiāng),平日都是分散在各個雜役班的,嘴巴也老實得很。您有事盡管吩咐?!弊钋胺揭粋€方臉下人低聲應(yīng)道。
“好。我這件事是為了給年妃娘娘出氣,這事也是她親自吩咐的。你們放心,事成以后,每人都有豐厚封上,保證你們這輩子揮霍不完。但是有一點,倘若失敗,誰也不許吧今日的事情說出去,否則我保證他絕對活不到被天子審問的那一刻。”
七人對視一眼,還是為首的方臉漢子回應(yīng):“這個小的們都明白。非兒小姐盡管說,只要我們做得到,一定盡力完成。”
“好!你們沿著這個方向追上去,會遇到申侯家的小公主千問。目標(biāo)就是她!找個由頭跟她起沖突,借機將她廢了!”非兒的話音中帶著森然寒氣,陰毒無比。伸手從懷里掏出數(shù)張千問的畫像,與真人幾乎一般無二,連神采風(fēng)度都描摹出了幾分,顯然是用了心思的。
樹上的千問駭?shù)萌硪徽?,差一點抓不住枝條,立刻屏住呼吸,俏臉變得煞白,一動也不敢動。
七人完全沒有拒絕之意,接過畫像,方臉漢子深呼吸一口氣,猛回頭道:“這事我來做,萬一我有不測,你們誰都不要承認(rèn)與我相識。我家里的妻子孩兒和老母,就托福眾位兄弟了?!?p> 六人齊刷刷跪地,抱拳道:“大哥放心!”
方臉漢子安慰點頭,猛地眼中露出兇悍之色,喝道:“分散,找到人后立刻示警,我來處理?!?p> 刷刷刷,七人很快分散而去,轉(zhuǎn)眼不見蹤影。
非兒這才冷笑著露出得意之色:“小丫頭,這么小就能識破我的心思,若讓你成長起來,豈不是年妃的心頭大患?怪就怪你沒找對陣營,安心投胎去吧?!?p> 望著非兒離去的身影,千問如墜冰窖。直到這一刻,她才真真切切體會到了宮內(nèi)爭斗的狠毒血腥。就連她這個初來乍到不過仗義為自己的姑姑做了點事情的小女孩都被對方往死了算計,簡直讓人不寒而栗。
也是直到這一刻,千問才將玩鬧之心收了起來,認(rèn)認(rèn)真真面對此事。
非兒如此算計,而且口口聲聲說是年妃的意思,這就明確了年妃根本沒有中毒的事實。也就是說,之前自己的推測是對的,這個年妃不但是有人在背后指點,而且還自作聰明想要擺脫控制。
能夠?qū)ψ约荷鰵⑿模@是年妃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征兆,而且畫像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這已經(jīng)不是臨時起意可以解釋得通。
千問猜測,這或許說明她背后的人又有指點,也可能是為了占據(jù)先機而主動出擊。
不管如何,這對姑姑來說都不是好事,必須回去警告姑姑,事先做好準(zhǔn)備。
但是目前最需要解決的事情是,如何離開這里。
堂而皇之下去是不可能的,人家手里有自己的畫像,這明顯是在找死,但除此之外,她實在一個人都不認(rèn)識,也不敢相信。宜臼已經(jīng)能剛被自己派出去尋找朱女官的尸首了,這時候肯定是不會過來的。假如就這樣等下去,只怕自己在樹上也撐不了多久。
正焦急間,忽然看到一個少年大咧咧從南邊朝著這邊走來,古銅色的皮膚,大而明亮的眼神,雖然相貌沒有宜臼那樣威武英挺,卻自有一股風(fēng)流氣質(zhì)。正陪著一個宮裝麗人邊走邊笑,恰巧路過樹下。
是他!真的是他!
千問心臟宛若被巨錘擊中,頓時發(fā)出嚶嚀一聲,手腳發(fā)軟,腦子里面全是當(dāng)初的那個不斷在腦海翻騰的畫面。
“喂喂,你叫什么名字?。俊?p> “我才不叫喂,我叫千問。喂,你又叫什么呀?”
“我也不叫喂,我叫掘突。你要吃榛子嗎?”
“好啊,我要吃……”
掘突!對了,你是叫掘突對嗎?千問恍惚之中,竟然再也抓不穩(wěn)手里的枝條,口中輕輕喊出了一聲:“掘突,是你嗎……?”隨后腦中暈眩,失去平衡,翻身從樹上墜下。
掘突正陪著嫁入宮中的姨娘說笑,突然頭頂上傳來一聲呢喃,似乎在呼喊他的名字。忍不住停下來往上面看去,頓時臉色倏變,急忙大步跑上去,將一個從樹上墜下來的少女接在了懷中。
低頭看時,頓覺眼前無法用言語形容,一張晶瑩剔透的純美俏臉出現(xiàn)在自己的視線中,正是夜夜夢回想念著的那張傾城絕貌。
忍不住又是激動又是驚訝地大叫:“是你,千問?”
“千問?”身邊不遠(yuǎn)的鄭妃突然驚奇道,“是申侯家失蹤四年又找回來的小公主?這幾天可是名頭不小呢,可惜不是好名聲,外頭風(fēng)傳她就是當(dāng)年的紅衣妖女,你最好離她遠(yuǎn)一點?!?p> 向來溫文爾雅的掘突突然極不耐煩的喝道:“休要胡說!姨娘你先回去吧,我有事,暫時就不陪姨娘說話了?!?p> 鄭妃露出詫異的神色,卻還是沒有太過勉強掘突。似乎掘突雖然是晚輩,但在鄭國卻擁有著非同一般的地位,連他這個長輩也不能勉強他做事。
微嘆一聲:“好吧,有什么事情到千香殿找我。這里是年妃的地盤,跟申后可是敢明著沖撞的驕橫人物,你小心一點,盡早離去。”說罷一個人快步離開,有點懼怕的樣子。
“喂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才不叫喂,我叫千問。喂,你又叫什么呀?”
“我也不叫喂,我叫掘突。你要吃榛子嗎?”
“好啊,我要吃……”
掘突的腦海閃過清晰對話的畫面,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兒一直在心里、在夢里不斷出現(xiàn)。
四年前她突然失蹤,所有人都?xì)g顏她是令宣王大怒的紅衣女童,已經(jīng)被宣王暗地里殺掉了;也有傳聞申侯為了保護小女兒連夜將她送出了鎬京。但無論如何,從那之后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本以為是萍水相逢,過幾天就會忘卻了,但誰料自此之后,眼前、夢里全都是她的影子,揮之不去。掘突也曾暗中派人來鎬京附近尋找,卻完全沒有任何消息,后來的傳言是她已經(jīng)死在了護城河中,隨著河水不知道被沖到哪里去了。
即便如此,她的樣貌身影和如同刻在記憶力的那段對話,永遠(yuǎn)都清晰地留了下來,不斷在腦海中重復(fù)。
悄悄躲在簾幕后面觀察自己,有些膽怯又特別想要說話,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會說話。于是他忍不住主動逗她玩,只為了讓她的容貌徹底從簾子后面露出來。不顧手指甲的疼痛給她剝榛子,只為了看她接住榛仁時候微微露出的笑容。
那個畫面,太純凈,太溫暖,太刻骨銘心。到現(xiàn)在,再也不可能有人給他那種感覺。
看著懷里略顯瘦弱的女孩兒,記憶和現(xiàn)實慢慢重合在一起。掘突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喃喃道:“千問,你也還記得我對嗎,四年了,我們天天在夢里見面,現(xiàn)在終于遇到了,我……我再也不想跟你分開?!?p> 千問覺得身子很溫暖,一股陌生卻讓她十分安心的氣息包圍住了自己,讓她漸漸從驚慌害怕中恢復(fù)過來。
偷偷張開眼,急忙閉上。
再睜開,又閉上。
千問忍不住露出了開心的微笑,閉著眼喃喃道:“是你嗎?掘突?!?p> 掘突亮亮的眼睛看著千問,溫和笑道:“是我,千問?!?p> “我天天夢到你……看我們不過只見過一面,我還清楚記得你的名字……你會不會覺得很奇怪?”
“不奇怪,因為我也同樣每夜都夢見你,我也記得你的名字是千問,我一直期待著再與你相間。”
千問睜開眼,終于跟掘突亮亮的眼睛對視在一起。
兩人同時露出會心的笑,好像一輩子的知己再次相逢,奇怪的沒有任何陌生感。
掘突將千問緩緩放在地上,握住了她的小手,奇怪道:“為什么會在這里?”隨即有些好笑地看了看頭頂?shù)臉?,“為什么又會從上面掉下來??p> 千問撅著嘴巴道:“被人追殺咯,嚇得無處躲藏。若不是你來了,我還能再躲上半個時辰的?!?p> 掘突的眉毛高高揚了起來,好像秋天里高飛的云,失笑道:“你?被人追殺?”
千問瞟了一眼慕閑居的門,跟不知何時走出門來的非兒對視一眼,看著她瞬間從驚慌變得狠毒的臉色,回過頭又點點頭:“你能保護我去珍明殿嗎?”
掘突順著千問的眼睛掃了非兒一眼,頓時有些了然,拉著千問起身道:“我不但能保護你去珍明殿,我還可以永遠(yuǎn)都保護你?!?p> 牽著千問慢慢朝著珍明殿方向踱步,掘突意氣飛揚。雖然比千問大了一兩歲,身量卻已經(jīng)明顯成長,骨子里露出的昂揚氣質(zhì),已經(jīng)初步具備了迫人的威勢。
被掘突拉著,千問似乎忘卻了自己的危局,只有些出神地看著他的背影,高了、強壯了,卻還是那種如沐春風(fēng)的感覺。
突然很慶幸自己冒險跑出來,如若不然,豈會跟他相逢?
你可知道,我在外的四年里,總是不斷恍惚地想起你,希望見到你,想跟你說話,想再感受一次那種溫暖。就像現(xiàn)在這樣,被你拉著,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什么也可以不想,幸福得像只無憂無慮的小鳥。
感受著千問的變化,掘突同樣開心,似乎這幾年來最最充實的一刻就是現(xiàn)在,心中有種有卿如此夫復(fù)何求的感慨,這幾年夜夜夢回,總算腳踏實地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