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之后,蘇徹回到了京城。
他原本已想致仕,可是秋遇安堅持讓他入京出任大理寺少卿一職。
繼續(xù)為朝廷效力只是一部分,蘇徹更多的,是因為年邁的父母想回到出生長大的京城頤養(yǎng)天年,也想見見多年未見的姐姐蘇眉。
蘇徹甚至還得了秋遇安的許可,可以進(jìn)宮探望梁惠姚。
女子入宮為妃子后,哪怕是家中女眷要入宮見上一面都不容易,更何況是男子,還是個并非血親的男子。
而蘇徹卻能拿到秋遇安的金牌,入宮來探望昔日的好友。
他們二人是在各自成親后才熟絡(luò)起來的,那時他們都還在京城,梁惠姚和秋曦瞳走動得依然很多,于是她和蘇徹也跟著說上了話。
若說秋遇安對哪個男子是最放心的,大約就是蘇徹了吧。
他對蘇徹的感情其實很復(fù)雜,一方面瘋狂嫉妒著他可以娶了瞳兒又與她共同生活那么久。但是另一方面,想起秋曦瞳臨死前的平靜與柔和,他不得不承認(rèn)蘇徹這些年確實將秋曦瞳照顧得很好。
蘇徹才高八斗,剛正不阿,一直呆在江南做個地方官總是有些屈才,之前可以說是因為秋曦瞳要養(yǎng)病,可是如今秋曦瞳已經(jīng)過世很多年了。
大理寺少卿一職空缺的時候,秋遇安第一個就想到了他。
而且自秋曦瞳過世后,這么多年蘇徹一直都沒有再娶親,甚至連小妾或通房丫頭都不曾有過,足以昭見他的情深。
“蘇少卿,多年未見,別來無恙?!绷夯菀πχ绠?dāng)年一般行了個平禮。
蘇徹連稱不敢,回禮道:“娘娘如今母儀天下,如此客氣還真是折煞下官了?!?p> 梁惠姚指了指旁邊的凳子,挑眉笑道:“蘇公子才是客氣,來了這么久也不坐下?!?p> 見她恢復(fù)了當(dāng)年的稱呼,蘇徹點(diǎn)了點(diǎn)頭,從容地坐下了。
他跟當(dāng)年離開京城相比幾乎沒有太大的變化,雖然面上也有了歲月的痕跡,但他依然是那樣一副風(fēng)度翩翩,清俊雋秀的模樣。
想想當(dāng)年的京城四公子,如今方少鋒長眠于地下,董默和時晨翼都胖得跟球兒似的,蘇徹這樣還真是十分難得了。
梁惠姚又看向他身后那個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嬤嬤,笑著招了招手,“許多年不見,杜鵑還是沒怎么變啊?!?p> 跟著蘇徹一起進(jìn)宮的,正是當(dāng)年秋曦瞳的貼身婢女杜鵑。
她仍是一張圓臉,笑起來很有親和力,在江南過了這么久平靜的日子,眉間的疲態(tài)似乎終于被撫平了。
“給娘娘請安?!倍霹N走上前福了福身子。
“快起來?!绷夯菀怂话眩澳阄夷暧讜r也宛若姐妹一般調(diào)笑呢,怎么如今倒生分了起來?!?p> 杜鵑只是笑,“當(dāng)年奴婢不懂事,是娘娘海涵,這該有的禮數(shù)還是不能少的?!?p> 梁惠姚指了一下門口,那里正有幾個人影在晃動的模樣,“你就別在這聽我這老婆子說悶話了,外頭芍藥和海桐估計等你很久了。對了,丁香出嫁了,你們得了空一塊兒去看看她吧,定好日子知會我一聲,我會讓芍藥和海桐休息的?!?p> 杜鵑感激地又福了福身子,小跑著出了正殿的門。
果然她一出去后,外頭的人影立刻就跟著一起消失了。梁惠姚無奈地笑了笑,雖說她倆在宮里都是嚴(yán)謹(jǐn)又很有資歷的嬤嬤,但見到昔日的好友,依然是沉不住氣。
待杜鵑出去后,二人相互聊了聊近況,又說起了些京城的變化。
經(jīng)永義皇帝一役,三品以下的官員幾乎被換了個遍,蘇徹就連個故人都很難找到,如今剛接手少卿一職,每日忙得焦頭爛額的。
二人說了大半天后,蘇徹取出一個小盒子道:“其實,我這次入宮來見你,也是想把這些東西交給你。這些都是瞳妹生前的舊物,戴得多了許多我都有印象,你便…看著處置吧。”
梁惠姚打開那盒子,見里頭裝的都是首飾。
絕大多數(shù)的首飾都不怎么華麗繁復(fù),卻都是大氣雍容,哪怕深知是三十多年前的款式,以如今的眼光來看竟是一點(diǎn)也不過時。
她在里面翻了一下,拿起一根薺菜花簪子,仔細(xì)摩挲了一番。
這簪子她記得,是那年女兒節(jié)買的,沒想到經(jīng)歷了前朝余孽的一番刺殺,這簪子居然沒丟。
相比起其他首飾而言,這簪子顯得格外簇新,看來它的原主人不怎么戴,只是時常拿在手里把玩吧。
畢竟是在民間賣的東西,比不得宮里的出品好,這簪子的模樣倒是真的顯得有些老套,如今的那些小姑娘肯定不會喜歡。
她又端詳了幾副耳墜子和幾個鐲子,的確都是秋曦瞳生前所喜愛的東西。
想起早逝的好友,又想到她成全了自己的幸福,梁惠姚看著這些東西,思緒飛到了很久以前,不自覺地就濕了眼眶。
“娘娘……”蘇徹嘆了口氣,“您若是見著不喜,我拿回去就是了?!?p> “沒有沒有,”梁惠姚擦了擦眼睛,扯了下嘴角,“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有些感懷,蘇夫人去世了這么些年,你不再找個體己人照顧自己?漫漫長夜有個人說說話也好啊?!?p> 蘇徹輕輕搖了搖頭,“就是曾經(jīng)擁有過最好的,才會覺得其他的都不夠好,而既然曾經(jīng)擁有過最好的,便已經(jīng)足夠了。遇見她以后,我的人生便是兩部分,第一部分是成親后與她朝夕相對的十年,第二部分,則是懷念那十年?!?p> 蘇徹的眼神有些飄忽,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很久以前的事情。
梁惠姚垂下了眸子,都是對瞳兒念念不忘的男人,但是一個卻尋了滿后宮的代替品,另一個則是沉在回憶中孓然一身。
說起來,她跟蘇徹還算得上同是天涯淪落人,成親的對象都不愛自己,卻也都相濡以沫了這許多年。
“那…這盒首飾我就留下了,娘娘看著處置吧。”蘇徹道,“若瞳妹泉下有知您也替她保管了一些她喜歡的東西,她一定會很開心的?!?p> “好?!绷夯菀Π褎偛湃〕鰜淼臇|西都放了回去。
為了讓幾個丫頭多聚一聚,她還留了蘇徹用晚膳,最后甚至讓她們幾個貼身嬤嬤一起上桌用膳了。
一頓飯吃得十分家常,嬤嬤們深知梁惠姚隨和的性子,倒也沒拘著自己,氣氛輕松得簡直不像是在宮里,仿佛回到了從前。
待蘇徹走了后,梁惠姚坐在桌前,靜靜地看著那盒首飾出神。
海桐見狀,上前問道:“娘娘,要不奴婢幫您好好收著?”
梁惠姚抬頭看了她一眼,既沒有點(diǎn)頭,也沒有搖頭。
她知道,雖然蘇徹嘴上說這是讓她幫忙保管的,但其實是想借她的手交給秋遇安吧,直接這樣交過去似乎有些怪怪的,所以他繞了個彎兒。
看著這盒首飾,想著后宮那幫跟秋曦瞳都多多少少有些相似的女人,梁惠姚很自然地就想到了明妃李婧宜。
她若是戴上面紗,再戴上其中的一兩件,大約秋遇安會真的覺得是瞳兒回來了吧。
燭火映著梁惠姚的面龐,襯得她的眼神忽明忽暗的,忽然,燭火發(fā)出一聲“噼啪”,爆出了一朵小小的燭花。
看了那蠟燭一眼,梁惠姚終于下定了決心,對一直候在身后的海桐道:“你幫我親自收起來吧,記得要小心保管,不能有任何差錯?!?p> “是?!焙M┼嵵氐嘏踔@個盒子下去仔細(xì)收著了。
梁惠姚撐著下巴獨(dú)自坐在桌邊,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在燭火的照耀下,她的眼神似乎有些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