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春,她胃口就不大好了。止兒拿來她素日愛吃的鳳梨酥,只能是瞧在眼里一陣陣犯嘔。
“夫人,奴婢請了劉大夫過來,今日,您還要去看小公主嗎?”
她淡淡一笑,覆在輪椅上的手微微顫抖,她如今只是個廢人,也不太想麻煩旁人,只輕輕點(diǎn)頭,便推動那木輪欲往外走,沒幾步卻又退回來:“我申時回府,你叮囑所有人待在府內(nèi),無事不得外出,知道嗎?”
止兒想去推輪椅,卻被她輕輕擋了,“我自己可以的,你聽我的話?!?p> 從王府到布良山的這條路她走慣了,輪椅也好使的很,即便沒人推著,如今她已能來去自如。她停在一棵梨花樹下,片片若雪掉落在旁側(cè)受它蔭蔽的墳?zāi)股?,日頭攜來一絲暖風(fēng),竊竊撫過石碑,縱是泛著逝人沉眠于此的悲意,卻驀然被減弱幾分。
石碑上“愛女楚鳶之墓”幾個字像是千萬根鈍針,扎的她心口難以言說的疼,這漫長的一年日子,無時無刻不是如此。生阿鳶險(xiǎn)些要了她半條命,她吊著口氣累癱在床上,連睜眼的力氣也使不上來,止兒歡喜的抱到她跟前,沉著聲兒說:夫人你瞧,小公主的眼睛跟紫葡萄似的,長大了定是個小機(jī)靈鬼呢,鼻子生的好看,像王上!”
她用力撬開眼皮,竟瞧見那小娃娃對著她撲哧笑了一下,像在肚子里長了三五個年頭才出來的,她將那抹軟軟的笑刻在心里,便沉沉睡過去了。
有時一待便是好幾個時辰,因?yàn)楦蠜]什么她幫的上忙的事,她也鮮少在人前晃悠,回去便將自己關(guān)在房里。
那日止兒急匆匆跑來,“夫人,王上回來了,被姜姑娘攔在小廚房,還,還和王上有說有笑的,奴婢不想看見她那張臉......”
她抬眼示意止兒關(guān)門,“我現(xiàn)在說的每一個字,你都要時時記在心里,明白么?”她鄭重其事的道,“不能和任何人說一句她的不好,在她面前不能作出一副厭惡狀,即便再如何違心,你也得給我裝著,聽到?jīng)]有?”
兩年前,楚梟簾討伐南詔國異族時救回了姜馭妖,她生了一副異域美人的皮相,在王府又頗為能干,琴棋書藝更是信手拈來,王府上下沒有誰不喜歡,然而自她來了尚京以后,一樁樁命案便接踵而至,更奇怪的是,那些人死法頗為詭異,皆是被剖了皮流盡了血死的,鬧得城里人心惶惶......
止兒皺皺眉,隨即了了她的意,“可夫人,若要徹查,得找可用的人才是,府上的人有誰會幫我們呢?”
說著,有人進(jìn)來了?!敖粘抢锊话采?,你安心在府里待著,哪也別去,好嗎?”楚梟簾半跪在她跟前囑咐道。
“梟簾,過幾日離忘崖的花都該開了,我想讓止兒陪我去看看......”
話未畢,楚梟簾猛的起身,面上怒意四散,“花有重開日,你就非得此時給本王添亂嗎?你知不知道......”他沒說下去,只是嘆了口氣,便出去了。
做什么都是錯,說什么他都顯得不耐煩,生死由命,若真輪到自己頭上,哪怕掘個地洞藏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也是逃不掉的,她心里不由生起一絲怨意,這是多日來她提的唯一一個算不得過份的請求啊,體諒他忙于要務(wù),可怎么原諒他連阿鳶的忌辰都忘了呢?
這些日子以來,她早已悲不自勝,仿佛在夢里,過去那些傷痕才有些許淡去的可能。
淚眼朦朧間,思緒又回到曾在天界做著逍遙仙的光景,那時上界有樁眾仙聽了無人不瞠目結(jié)舌的荒唐事,五荒五界尊稱一聲姥姥的南元神君,座下收了個不學(xué)無術(shù)、資質(zhì)比紙片還薄的弟子,此徒學(xué)成之后,身居梨花洞,擔(dān)著云神一職,過得那叫一個風(fēng)光肆意,那時若不是會誤了處處享樂的時日,她很樂意在凌霄殿上說上一說:我若真有你們說的那般不堪,也做不到云神這個位子的,天有天規(guī),這酸水可潑不得。
天上的這些“老神精”修煉了千萬年,嘴皮上的功夫都了不得,她有時想著,大概寥寥萬年的光景里,想必個個在口舌之爭上修出了一番造詣。
不知......姥姥如何了?
若此時她見到我,面上還會不會還像從前那樣燃出縷縷猛火來?
一幕思畢,她嘴角不由揚(yáng)了揚(yáng)。流芳殿外的腳步聲匆匆閃過,下人們在忙著備膳。隔著窗,日頭悶悶的,叫人生出無盡困意,不知何時就那么睡過去了,醒來時便聽有個清朗的男兒聲在殿外頭喚她:夫人,可以進(jìn)來么?
她理了理發(fā),過去開門。
男子進(jìn)來便推著她走,她一時有些驚“不是,止兒呢,這是......”
“哦,止兒可能在忙,屬下接夫人去用膳?!必┳嬲f。
她局促的點(diǎn)點(diǎn)頭。
“賦東戰(zhàn)事將平,現(xiàn)下尚京又出了這么多事,不得不趕回來處理?!鳖D了頓,他說,“王上很掛念夫人?!?p> 她淡淡的道,“嗯?!?p> 涼閣內(nèi)說笑不斷,那愉悅聲在她進(jìn)去后便戛然而止了,一片輕裘戎甲聲攜著遠(yuǎn)域外的風(fēng)塵,在春三月的時景里豁然散出無限寒意,大家都站起身,恭敬的道,“夫人?!?p> 她像是醞釀了許久,將嘴角那抹看不出悲喜意味的笑一點(diǎn)點(diǎn)拖出來,“都快坐吧?!?p> “妖兒學(xué)著釀了壇子烏蘇酒,現(xiàn)下正是啟封的好時候,菜都備好了,就等夫人您一個人呢?”姜馭妖接過丞祖的手,將她推去楚梟簾身邊。她這個人便是有這種本事,山崩于前也能時時端著笑,那雙多情的桃花目里盛的下滿園春色,看一眼便會叫人陷進(jìn)去。
姜馭妖漫不經(jīng)心的掃過楚梟簾,邁著輕軟的步子出去了,底下人的魂兒也被勾走了一半。
“開菜吧?!背n簾道,隨即將方才他剝好的幾片蜜橘喂與她,“先墊墊?!?p> “王上,我越來越看不懂你了,你忘性那么大,是否有一日也會將我這個人忘了呢......”她心想。
一伸手,女婢慌慌張張跑進(jìn)來說,“王上,姜姑娘面色白的嚇人,像中了什么毒一般,她讓奴婢跟您說,說想見您最后一面.....”
“她素日愛說笑,叫劉大夫過去好好瞧瞧?!彼^續(xù)喂她,神色冷淡如常
在王府時,無論私下還是人前,她和他之間沒有王上夫人身份之分,從來都只喚彼此的名字,是朋友、知己、更是夫妻,一直以來覺得那個稱呼會顯的彼此生分很多。記得初下凡住店那晚,店小二要她在房簿上寫上自己的名字,她以為既已是凡人,那此生便與天界再無任何瓜葛,名號也該起個新的來,于是抬眼打量這家店,隨即脫口而道,“云作貶塵,寢不聊寐,本仙便喚作梁云寐,可好?”
她記得那小二看她看的入迷,雖自覺嫖話撒的老不正經(jīng),可的確是叫那小二親眼瞧見了個不折不扣的活神仙。
神仙若沒了靈力如同凡人沒了糊口的生計(jì),她什么都沒帶去凡間,唯一帶下去的便是滲進(jìn)骨子里那不拘的性子,剛躺下就睡著,第二日日上三竿的時候才起身,然而那時她從未預(yù)料過,在凡間竟又能換模換樣的淪成個廢人,像三年前在滅神鼎下,被定天剔去仙骨,而后嘗盡人間寥寥無數(shù)悲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