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那一記響亮的耳光,趙彌遠又是莞爾一笑,暮色中兩只雪亮的門牙分外顯眼。
笑過之后,趙彌遠面色肅然中透出幾分驚異之色。他亮晶晶的目光上下打量著身旁的小紅牛犢子,棗紅色的牛毛、粉紅色的牛嘴、半大的牛身、短短的犄角。這瞧來分明就是一頭尋常的小牛犢子,怎么能突然口吐人言,嚇跑了心懷不軌的童生燕赤霞?
哞——
方才自稱牛爺?shù)男〖t牛犢子,雖是看出了趙彌遠心頭的疑惑,卻沒有半分想要為他解疑答惑的意思。它向著趙彌遠一聲輕哞,銅鈴般的牛眼中竟是閃過了一絲不屑。像是對趙彌遠這位屢試不第的窮酸儒童的不屑,這不屑之中仿佛有蘊含著幾分怒其不爭之意。
稍后,小紅牛犢子靜靜地瞇著牛眼,臥在清爽的干草上,已是打定了主意,暫且不去搭理驚異之色越來越濃的趙彌遠。
蘭若寺中,燕赤霞轉身在寺院里神神叨叨地逡巡著、翻看著、摩挲著,不時地嘀咕兩句。
“這荷花池,藏不得妖……”
“這大殿,哪有什么妖氣?”
“這黑山縣連續(xù)失蹤了四個趕考的儒童,看來和這蘭若寺無甚關聯(lián)……”
燕赤霞自言自語聲越來越小,漸漸遠離了趙彌遠所在的廂房,不愿招惹趙彌遠與小紅牛犢子的他,遠遠地尋了偏殿內(nèi)的一處禪房住下。
趙彌遠眼見小紅牛犢子這幅憊懶的模樣,心下道:我這養(yǎng)了一年有余的小紅牛犢子,難道竟是傳說中能口吐人言異獸?
瞧它這不愿再開口的樣子,也罷!日后尋個機會問個明白再說。是異獸又如何?自己精心照料它年余,想來它不會害我。
至于在這蘭若寺中四處搜尋妖氣的燕赤霞,趙彌遠只將那狗熊般雄壯的身軀當做空氣一般,暗暗道:妖物,這一路行來未見半個妖怪的影子,妖怪怎會湊巧藏身在這蘭若寺中,又湊巧被我碰上?
蘭若寺,廂房,有這間寺廟借宿備考,趙彌遠已是很知足了,盡管這寺廟荒草叢生,盡管這廂房破敗得連門都沒有。
妖物、燕赤霞,先不管他,在趙彌遠看來,這出門在外,還是先照顧好自己和珍愛的小紅牛犢子,歇息一晚,明日趕緊溫習功課為重。
寺廟內(nèi)又接連來了兩批借宿者,未曾尋到絲毫妖氣的燕赤霞,眼見急切間斬殺個把小妖、盡快回縣衙風光交差已是無望,依舊不死心的他,獨自尋在禪房中發(fā)愁地撓著腦袋。
天色眼看著漸漸黑了下來,暮色下,趙彌遠忙碌得如同小蜜蜂,收攏了一大捆已枯萎、卻被細雨打濕的高桿蒿草,在火堆上烘干后,先將地面的坑洼填滿,再墊上一層厚厚的干草,鋪開小紅牛犢子馱來的被褥……
就在最后一絲殘陽夕照被暮色吞沒之時,趙彌遠終于為自己和小紅牛做成了溫暖的窩。遠離裂著大縫危墻,小紅牛臥在廂房正中的干草從中,稍稍靠門的位置,趙彌遠鉆進了被窩。
天色瞬間便徹底黑沉下來,火堆再也沒了一絲火苗,只是依舊徐徐散發(fā)著絲絲的溫熱。廂房內(nèi)一派寂靜。
一人一牛先是四目相對,大約半柱香功夫,小紅牛犢子閉上了一對牛眼,牛息漸漸變得均勻而細長。
趙彌遠覺得身下的干草有些扎人,想要翻個身再次整理下身下的干草,卻怕動靜太大,驚醒了身旁還未睡沉的小紅牛犢子,便小心翼翼地緩緩側著身子。
一輪彎月鉆出了烏云,如水的清冷月光灑落下來,驅散了寺廟中的黑暗。
趙彌遠側過了身子,窸窸窣窣地將身下的干草壓平,他依舊神思百轉難以入眠。
陌生的荒涼寺廟蘭若寺,生就一副熊樣、四下著搜尋妖氣的偽童生燕赤霞。這場景仿佛有些熟悉,想要深入去琢磨,卻發(fā)現(xiàn)記憶里的事物竟是偶有殘缺畫面閃過的一團混沌。
望著廂房外清冷的月光,望著月光下?lián)u曳的樹影,記憶里殘缺畫面一幅幅閃過,想要看清卻模糊得分辨不出究竟,趙彌遠久久難以入眠。
失眠之人,聽覺反而變得最是敏銳。趙彌遠隱隱約約聽到后院中傳來一陣竊竊私語聲。
夜色已深,是何人還在說話?
趙彌遠出了被窩,披上青衫,扒著南墻石窗望去,只見銀色的月光如清輝泄地,高大的槐樹籠罩著好大一片樹蔭,樹蔭下隱約可見兩個女子的身影。
其中一個瞧來四十許歲、身材頗為苗條,穿著一件青色的罩衫。另外一個身穿黑底白花長袍、相貌蒼老、身軀佝僂的,是六七十歲老太婆的模樣,發(fā)髻里插著兩只銀色的發(fā)簪在月光下泛著寒光。
那穿著青色罩衫的中年女子問道:“姥姥,小倩怎么還未過來?”
發(fā)髻里插著兩只銀色發(fā)簪老太婆冷冷地哼了一聲,道:“哼!這個死妮子,怕是會她的情郎去了吧!”
中年女子又問:“姥姥,這幾日她可向姥姥發(fā)過牢騷?”
老太婆厲聲道:“諒她不敢發(fā)什么牢騷,可是面上那不滿的樣子又豈能瞞得了老身。這死妮子,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過幾日,就……”
中年女子陰沉沉地道:“姥姥,不能對她太好了。先給她點苦頭吃,讓她嘗嘗厲害……”
中年女子話音未落,只見一個身著紅衫、十五六歲模樣的年輕女子,如同滑行般蕩悠悠地飄了過來。
月色清輝下,趙彌遠只見這女子身姿曼妙若拂柳,清麗的面龐上若隱若現(xiàn)地可見怯怯的神色,沒入樹蔭后,已是瞧不清楚。
美人如斯,隱約而朦朧。
此等朦朧之美,令已屆舞勺之年、青春萌動的趙彌遠看得心下微微意動,暗暗道:窈窕淑女…不,此女宛若畫中的仙女,我見猶憐,又不忍褻瀆。
“小倩見過青姨娘,見過姥姥?!蹦贻p女子微微蹲身,分別向那中年女子和老太婆行了一禮。
老太婆陰森森地笑了笑,那聲音如同嗜血的夜梟:“嘿嘿……都說背后不說人,和你姨娘正說著你呢,你這就到了。你這小妖精,老老實實地聽姥姥的話,若不然,嘿嘿……你這俊俏模樣,快比得上當年的圣女大人了,我要是個男人,也會被你緊緊地把魂勾住……”
老太婆突然打住了話頭,自覺失言的她,陰冷冷的目光掃過中年女子狹長的面龐,看得中年女子一個冷顫。
那喚做小倩的美貌女子,聲音顫顫地地道:“姥姥……也就姥姥對小……倩好,除了您……還有誰心疼我。姥姥的吩咐……小倩自會盡力……”
接下來,三個女子都放低了聲音,趙彌遠已是聽不清她們神神秘秘地在說些什么。
趙彌遠對老太婆所言的圣女沒有多想,以為是某人的綽號。至于這三個女子,趙彌遠暗自揣測她們是借宿在寺廟中的其他人的家眷。
非禮勿視,非禮勿聞。
趙彌遠這個在儒家墨香里熏陶了十來年的儒生,心下慚愧。便躡手躡腳地回到了自己的草鋪,鉆進被窩,閉上眼睛準備休息了。
廂房里光線昏暗,趙彌遠卻未發(fā)覺,身旁的小紅牛犢子并未入睡,它牛眼半睜,兩只毛茸茸的牛兒微不可查地顫動,似乎在探聽著外面的動靜。
直到趙彌遠意識漸漸模糊,小紅牛犢子那一對毛茸茸的牛耳,依舊微不可查地顫動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