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明政走后,燕昭綰獨自冷靜了許久,也披上了單衣出浴。剛剛的做法是對的,她和明政的關系結(jié)束了,重新回到了起點。她不能成為他父王那樣荒唐的人。
前往明政臥室之時,在殿前突然聽到宮女哀婉的慘叫聲。燕昭綰心里發(fā)顫,不由停住了腳步。
往那邊看去,幾個太監(jiān)正粗暴地狠狠拽著一個宮女的頭發(fā),把她往大布袋里塞。那個女孩十六七歲左右,瑟瑟發(fā)抖地大聲哭喊著,淺黛色的宮女服被人撕開了個大口子,露出殷紅的肚兜,豐滿的身體瑟瑟發(fā)抖。
小宮女不經(jīng)意看到她,不停地向她磕頭哭訴,“殿下……求您和大王求情,奴婢沒有勾引大王……”
旁邊的太監(jiān)神色冷漠,拿起破布一把將她的嘴堵住,順手扎緊了布袋口。燕昭綰知道,這是秦宮中淫亂后宮的刑罰,即是將人丟進布袋,活活打死。
“我去向秦王求情,你們暫且住手?!毖嗾丫U連忙對行刑太監(jiān),他點了點頭,可是等她稍微走遠,突然聽到背后傳來一聲命令。
“收拾得干凈點!”
其余人得了指令,拿著手臂粗的大鐵棍死命打在布袋外面,里面穿來悶悶的聲音,布袋的形狀無比扭曲,不一會兒鮮血侵染了白色的布袋,最后終于不動了。
太監(jiān)們抬走了她的尸體,一切發(fā)生的太快,燕昭綰咬著嘴唇,憤怒地質(zhì)問領頭的太監(jiān)。
“為何我說了會讓秦王開恩,你們依舊打死了她?”
“大王的命令,殿下無權(quán)干涉,臣等只聽命大王一人。”
那太監(jiān)又湊近到燕昭綰耳朵旁,輕聲耳語道:“殿下是主子,去找大王當然無事??墒俏覀兪桥?,不聽大王的命令而聽殿下的,會死得跟那個宮女一樣。”
燕昭綰一怔,領頭太監(jiān)隨后行了一禮,欠身退后了些許,對所有人宣布:“剛剛那個賤婢勾引大王,該亂棍打死!”
對于這個暴君而言,殺人是家常便飯的事。而他手下的人,均是助紂為虐,無人敢勸。
燕昭綰戰(zhàn)戰(zhàn)巍巍地走進他的臥室,他正坐在床榻上,聚精會神地看著書,仿佛什么都未曾發(fā)生過。
“咳。”燕昭綰咳嗽了一聲,明政聽到聲音,終于放下了書,迎面撞見她的目光,似乎十分不滿。
“何事?”
“為何打死一個宮女,還如此殘忍?!?p> 明政的眼神依舊冷漠狠厲,飽含著輕蔑,“一個賤婢,也配碰我?”
真是個暴君。燕昭綰暗暗地想,一低頭,見他的領口張開,大半胸口露在外面,那個傷疤無比突兀地生長在上面。
晚間明政的情緒還算平穩(wěn),可能自己在浴池說的話真的刺激到了他,可是燕昭綰不后悔,這些都是一定要說的話,只是可憐了那個小宮女,受到明政的遷怒被人活活打死。
明政注意她的視線看向了胸膛,收緊了領口,“亂看什么?很好奇嗎?”
“小宮女真勾引你,還是你自己主動湊過去的?難不成她的衣服是她自己撕破的?女子可沒這個力氣?!?p> “是我又怎么樣?霸占了人身子,還把人打死了。我就是個一個偏執(zhí)陰郁的瘋子,一點都比不上開朗大方的弟弟,配不上你?!?p> 燕昭綰只當這些話都是明政的氣話,便沒有像以往那般動氣指責他,反而是坐到了他的身邊。
“好好說話,到底怎么回事?”
“憑什么告訴你。”
“就憑我們是盟友,外有強敵,必須得合作?!币娒髡粸樗鶆拥膱?zhí)拗模樣,燕昭綰自嘲道:“你要是真的死了,誰送我回燕國呢?秦王如果不強勢,燕國蘇代掌政,壓根不會讓我回去?!?p> 明政終于轉(zhuǎn)過頭認真看了過來,她心中有了底氣,靠利益維系的關系,始終是最牢靠的。
“那個女人,是太后派來監(jiān)視我的宮女,必須死。”明政緩緩地說。
“你其實可以留著她,擺出姿態(tài)讓她看便是了,未央宮的侍者那么多,指不定太后和相國又買通了誰,讓你措手不及。”
“我知道,她只是正好撞上來了?!?p> “就因為我剛剛的話?”燕昭綰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因為怒氣,他的掌心是掩飾不住的微顫。
“說實話,我總是放心不下你,不忍心傷你。你太固執(zhí),以至于執(zhí)迷不悟。長安君成嶠的事,放下吧。你不是恨他,只是不滿自己的過去,你們應該好好談談,解開誤會?!?p> 明政瞪著她,心底的委屈全都涌了上來,再也忍不住憤慨,這些年積壓的事,全都浮現(xiàn)在前面。
為什么?在她的嘴里,那些過去是那么輕飄飄的事呢?
“別人都說我會成為天下之主,可從我出生起,就在趙國做人質(zhì),父王不管不顧,你見過有連飯都吃不飽,受盡賤民欺負的天下之主嗎?”
明政眼眶濕了,情緒依舊激動,“在那些賤民把口水吐在我臉上時,把我推到水里時,我的弟弟在做什么?他在秦國,在咸陽宮,在父王的懷里撒嬌!錦衣玉食,受盡寵愛!”
“成嶠,他是你唯一的弟弟,你的過去,不是他造成的。”
燕昭綰感受到他的手顫抖著越來越劇烈,童年的經(jīng)歷,始終是他過不去的坎。眾人只知秦王在趙國做人質(zhì)日子不好過,卻不知他早就受盡了人間疾苦,決心要將一切報復回去。
明政沒有接她的話茬,自顧自地說下去,“后來父王終于將我接回秦國,沒人欺負我了,可是我一點都不開心。父王和祖母,都喜歡弟弟。父王是個強大的王,我尊崇他,在學業(yè)上奮發(fā)向上,想討父王歡心,求他認可,他看都不看,只是夸贊弟弟射箭厲害。我還以為父王喜歡習武,苦練劍術(shù),他只稍微點了點頭,還是每天抱著成嶠,帶他騎馬。還有祖母,偏愛成嶠到什么地步?連請安賞賜糕點,都要給成嶠多抓一把,看到成嶠每次都笑嘻嘻的,對我從來沒什么好臉色。她見成嶠與華兒走得近,還要把華兒嫁給他,天天念叨她的乖孫,不知道的,還以為祖母只有一個孫子,父王只有一個兒子!”
明政一口氣說了許多話,這些年受到的委屈和不公,他從未與別人說起,今日也是第一次說出口。燕昭綰也有些驚訝,她并非不知道先王與死去的親祖母偏愛成嶠,只是沒想到他們偏心成這樣。其實秦國現(xiàn)在還有一位祖母太后,名曰陽太后,是明政祖父的王后,對于沒有血緣的明政與成嶠倒是一向不咸不淡。
“可是,你的父王那么喜歡弟弟,為何是你做了秦王呢?難道相國真的篡改了傳位詔書?”燕昭綰著急地問。
誰知明政的表情變得十分奇怪,臉龐都快扭曲了起來,緊緊盯著她,強行壓抑住憤慨,“這是父王對我最慘忍的地方?!?p> 明政的淚水終于滑下,滴在衣衫上,“相國與母親有私情,承諾助我一臂之力,成為秦王。當年我真的害怕,怕弟弟成為秦王,我在秦國就徹底沒有立足之地了,我只能答應他們,對他們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墒?,我沒想到,父王的傳位詔書竟然真的是立子,而不是幼子?!?p> 他松開燕昭綰的手,起身走到墻壁邊,打開臥室墻壁內(nèi)的一個暗格,從里拿出一封詔書,丟給了燕昭綰。燕昭綰打開一看,里面確實寫著:立長公子政承襲王位。
“父王被相國下毒,昏迷不醒之時,還緊緊抓著我的手,要我好好照顧弟弟,讓我發(fā)誓不可以害他。他說我要成為天下之主,實現(xiàn)他一統(tǒng)天下的志向,所以才對我嚴厲。天下的擔子太重,宮廷陰謀不斷,他不想讓弟弟面對,所以才都丟在我身上,要我擔著一切,讓弟弟自由自在地過?!?p> 燕昭綰也起身跟在明政后面,明政背對著他,燕昭綰看不見明政的神情,卻能感到他的悲傷,隨著話語傳達到了心中。
“就算再討厭明成嶠,看在父王的面子上,長兄如父,我拿出好哥哥的面孔對他,什么都給他。誰知他還不滿足,非要取代我的位置,奪走父王留給我唯一的東西?!?p> 燕昭綰的手輕輕按上了明政的肩膀,他弓腰曲著身子,連站都站不直。
“明成嶠是父王的親兒子,我是父王的便宜兒子。誰都喜歡他,而我連母親都不在意我,看他每日無憂無慮笑著,我便難受。甚至父王給我王位的條件,都是保護弟弟,從小讓我受盡趙國賤民的欺負,長大了還要讓我和蕭瑋那種怪物斗!和外面的諸侯們斗!父王,是全天下最偏心的父親!”
明政的話愈加無力,走了一圈還是癱在床上,拿被子捂住了頭。
燕昭綰一把扯開了被子,摟住了他的胳膊安慰他,明政眼圈紅著躺在床上,不想讓任何人看到他的軟弱。
“你總把過去的事怪罪在弟弟頭上,我知道你的苦日子,先秦王縱然有錯,你何苦一定要報復折磨弟弟呢?”
“做不到!我不是個仁慈的人!明成嶠,是他先背叛了哥哥,別怪我對他不客氣?!?p> “你要想清楚才行,骨子里流的血是改變不了的,以前你對弟弟那么好,我不信你真的討厭他,你是渴望著家人的。那天在宮外遇見,你是來給弟弟祭拜的吧。你也知道他起兵,就像他信里說的那樣,是為了給你們的父王報仇,給華妹一個公道,并不是真正圖你的王位……明政,不要害怕過去。”
說了許多,明政卻不理她,又拿被子捂住了頭,里面?zhèn)鱽砑毼⒌倪煅室?,被子輕微抖動著,仿佛受驚的小動物。
燕昭綰見明政在氣頭上,心里難受,便也不再勸他,隔著被子輕輕地將手按在他的身上,盡力安慰著他,終于感到被子里的人平靜了下來。
此事,是明政心頭最隱秘的傷口。二十年的心結(jié),不可能瞬間就解開。不過既然他已經(jīng)愿意說出來了,還有挽回的余地。再給明政些時間,他會想清楚的。
夜已經(jīng)很深了,燕昭綰感到有些疲倦,便從柜子中拿出被子,躺在殿外的榻子上。
明政聽背后半天沒動靜,轉(zhuǎn)身一看燕昭綰已經(jīng)在他平日坐的榻子上歇著了。
“躺那做什么?那榻子又小又硬,坐著勉強,不可久睡。”
“到床上來,就當……陪陪我,我心里堵得慌?!泵髡_被子,往里面挪了些空。過了半天,明政看著燕昭綰不為所動,不禁生了些氣,“莫非你嫌我臟?連我的床都不肯睡?!?p> 燕昭綰本是不想和明政關系過近,才在榻子上歇著,卻聽到明政如此說,心里哭笑不得。
這人真是,怎么就那么記仇呢?就上次染墨刻字的氣話,還一直記著。
“我天天和你睡一張床,你也不看合適嗎?”
她邊埋怨著他,邊解開發(fā)帶,烏云般黑色的長發(fā)披在肩上,秀麗臉龐的雪色肌膚在長發(fā)邊格外美麗。
明政很少見到她這般模樣,隔著空蕩蕩的大殿遠遠望著,不免愣住了。
“就這么睡?!毖嗾丫U翻了個身,蓋上被子就睡了。
話是這么說的,待燕昭綰迷迷糊糊睡著時,突然感到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慢慢探進了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