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日凜冽的寒風(fēng)中,韓清終于講出了那個本應(yīng)該被遺忘的秘密。
“墨白,是個危險的人,極度的瘋狂、偏執(zhí)都集于一身,無可救藥?!?p> 燕昭綰下意識握緊了佩劍,緊張了起來,“韓統(tǒng)領(lǐng),我只問一句,你有沒有幫過墨白?”
“幫過,在他還是個正常人的時候?!?p> 韓清淡淡地說,已經(jīng)決定坦白一切,這件事自然也需要坦白?!暗珌砬貒?,我和他沒有任何聯(lián)系,那日在玄鐘閣偶遇,我也很驚訝。至于后面發(fā)生的事,我沒想過他會變成這樣?!?p> 夕月節(jié)時,韓清與墨白兩人在玄鐘閣內(nèi)相遇,卻都若無其事。
燕昭綰松開了佩劍,但手心出了微微一層汗水,她想清楚了所有,想必是這樣,因為韓清,墨白才猜出了他們的身份。他又聽到韓清說:“故事很短,一路便能說完,至于讓不讓大王知道,是殿下的決定。”
燕昭綰沒有傳步輦,兩人在宮中的大道上并肩走著,玄黑色的高大宮墻的陰影遮住了他們,冬日的寒風(fēng)在宮墻間呼嘯,帶起了韓清的長發(fā),宮人低著頭貼著墻走過。
“二十年前,有一個野心勃勃的秦王,欲一統(tǒng)天下,攻打日益衰弱的周國,取代曾經(jīng)的天下共主。秦王想搶走天子九鼎,傳說中誰持九鼎,便是真正的天下之主?!?p> 韓清突然了收住了話語,燕昭綰轉(zhuǎn)頭看她皺起了眉頭,也不勉強她。過往,始終是段痛苦的回憶。
她走了幾步才接著說:“周王居中原洛陽,雖然國力大不如前,但畢竟國間利益制衡,周王慌忙集結(jié)了諸侯兵力,找來天下最善于守城的墨派矩子,戰(zhàn)事焦灼,秦王本是打不下洛陽的。可是秦國奸詐,在城中安插細(xì)作,策反奸臣,洛陽還是淪陷了,墨派掌門以及兩百弟子悉盡殉國。有一個孩子,懷著恨意,躲過了秦國的追殺,逃到了趙國?!?p> “那個孩子是墨白吧?!毖嗾丫U說。
“墨白是前代矩子的獨子,在武學(xué)上是天縱奇才,更是擁有一只奇異的白色大鳥,來去天地之間,本應(yīng)一世行俠光明仗義,命運卻開了個玩笑。他恨秦王,還有所有的秦國人?!?p> 聽著那個故事,燕昭綰心中愈加煎熬,亂世之戰(zhàn),伏尸百萬,血流漂櫓,都是正常的事。而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這是無比殘酷的,他早就見識過了。
“仇恨,”韓清苦笑了一番,“其實我能理解墨白,很奇怪吧,我和他一樣,父親是兩百守城墨派的一員?!?p>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立馬想到了明政。既然墨白與秦王血海深仇,韓清也是一樣,這樣的人竟然留在明政身邊那么久,但是反過來想,既然韓清已經(jīng)留在他身邊許久,想必是不會下手的。
而韓清的語氣一直很平靜,“那時候,我和墨白一樣,還是孩子。千辛萬苦逃出去,在路上撿到了師弟,去找現(xiàn)在的師父。再后來,我們出師了,師弟說想去天下最強大的秦國,可我不愿意,我心里有個疙瘩,秦王,始終是殺害父親的人?!?p> 燕昭綰低頭輕聲說道:“畢竟先秦王已經(jīng)去世了,你最終來了秦國,還是放下了吧。”
“師弟陪著我去了趙國,可是能讓我們效力的封君諸侯,只看重師弟。就算我比師弟更厲害,就因為我是女子,師弟可以是他們的首席劍客,而我就只能在院子中掃地。他們不能接受一個女子拿劍,因為在那些人眼中,女子只是發(fā)泄欲望和生育的工具,打心眼里就看不起我?!?p> 韓清說起以前屢次碰壁的經(jīng)歷,本來平靜的聲音逐漸激動了起來。燕昭綰在一旁認(rèn)真地聽著,沒人比她更明白女子的苦了,她輕輕拉起了韓清的手說:
“我明白,我都明白。”
這個世道,對女子和貧賤者不公,連韓統(tǒng)領(lǐng)這么強勢的人,都難有立足之地。
“師弟很倔,如果他們不接受我,他就不給他們不效力。我們就這樣流浪了很久,師弟還是決定去秦國,去見那個傳聞中不拘一格的秦王。他朝我保證,一旦在秦國出頭,馬上帶我過去。我則繼續(xù)留在趙國,直到有一天,我碰到了墨白,他建立了一個刺客組織,最初的成員有十二人,皆是當(dāng)年墨派弟子的后裔,每個人都對秦國懷著非同尋常的恨意?!?p> 燕昭綰目瞪口呆,腦子中轉(zhuǎn)得飛快,這就是最開始的“羽”了。
“墨白向我伸出了援手,他說要建立一個新世界,推翻一切壓迫者,眾生平等。我心動了,加入了羽,我們十四人,以高山為居,手持利刃,身著墨色長袍,最開始的目標(biāo)是出賣洛陽的奸臣,僅僅十四人,卻是天下最厲害的刺客,所到之處,無人能擋。”
燕昭綰問:“后來發(fā)什么事了?你還是選擇了離開?!?p> “可是墨白變了,他開始接受高報酬的刺殺,招募更多的刺客,甚至開始培養(yǎng)眾多追隨者。我才醒悟過來,在墨白要建立的新世界中,他要做神,其他人都是奴隸。最終我悄悄離開了羽,來秦國尋找?guī)煹?。老秦王已死,小秦王并不是仇人,我一直是這樣的勸自己的?!?p> “墨白并不這么想吧,父債需子償?!?p> 燕昭綰嘆了一口氣,如韓清所說那般,一個集極度的瘋狂,偏執(zhí)于一體的人,才會行那番殘忍的事,不惜毀了整個咸陽。
“秦王知人善用,跟其他人都不一樣。”燕昭綰說。
雖然明政這人有一大堆毛病脾氣陰晴不定,但在國事上,燕昭綰始終很佩服明政的眼光,他從不在意出身,唯才是舉,比起其余五國昏庸的君主,秦王政勵精圖治,改革變法,是個少見的賢君。
“秦王用人不拘一格,只看重能力,對我們師姐弟有知遇之恩,我愿意留在他身邊?!?p> 燕昭綰還是有些擔(dān)心,“墨白會不會報復(fù)你?”
“那日后,我收到了羽的信,信上寫著殺無赦。但是我在秦宮中,他殺不了我,你放心?!表n清說著卻深鎖起了眉頭,停下了腳步,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燕昭綰,“一切都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但我想不明白,到底是誰錯了呢?”
燕昭綰一時也不知如何回復(fù)她,老秦王沒有錯,一統(tǒng)天下,必有犧牲,他都是為了秦國。從某方面來說,墨白也沒有錯,秦國縱橫天下,殺戮無數(shù),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復(fù)仇。
“我不知道,對錯本就是無絕對的,得看站在哪一方?!毖嗾丫U看著她說道,見她的眼眶逐漸濕潤,閃出點點淚光,從長袖中拿出帕子,替她輕拭去眼淚。
“我只知道,就算以往的經(jīng)歷多么可憐,也不是施暴的原因,特別是向無辜者施暴。”
聽到此話,韓清突然放下了心結(jié)。那個心頭的疑問,終于得到了解答。
“今日之事,我并不會告訴秦王,你還是可以留在他身邊效力?!?p> “其實大王知道的是墨白的事,對于我,卻一無所知。”韓清向燕昭綰露出了微笑,“能遇到殿下,是我的榮幸。殿下,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人?!?p> 燕昭綰擺了擺手,不好意思地說:“我只是個平凡的人罷了。韓統(tǒng)領(lǐng)武功高強,我跟你比差遠了。”
“水利萬物而不爭,強大不在于氣力,溫柔,也是強大,足以改變他人的強大?!表n清笑了笑,接著說道:“我終于明白為什么連大王都對你言聽計從了?!?p> 回到未央宮,燕昭綰迎面撞見蒙戰(zhàn)幾位將軍和負(fù)責(zé)大軍戰(zhàn)略的國尉,幾人相互行了一禮后,她召來總管趙信,從他嘴里得知明政今日與諸位將領(lǐng)和九位上卿商議了一日國事,負(fù)責(zé)財政的治栗內(nèi)史和廷尉甚至還在前殿中。
明政最近總是忙碌著的,每日天還沒亮就去上朝,晚上才回到房中,常常一天都不見人影,無論多晚,燕昭綰都掌著燈在等他回來。燕昭綰理解明政,他是在集結(jié)軍隊出關(guān),向四國全面開戰(zhàn),成為真正的天下之主。
秦國有一千萬人口,為天下之最,常備的五十萬精銳大軍,是先秦王留給明政最寶貴的遺產(chǎn)。開戰(zhàn)準(zhǔn)備,從糧草到統(tǒng)帥,需萬無一失。燕昭綰稍微算了一番,以十人取一,秦國最多動員百萬大軍,已經(jīng)超過了外國的常備軍隊總數(shù),是傲立群雄的資本。
終有一天,八百里秦川,將擁千萬里江山。
燕昭綰心里有了底,翻閱起賬簿的速度也加快了。她考慮著替明政安頓好咸陽宮,免其后顧之憂,能幫他一點是一點。
晚膳過去許久,明政才回到臥室,前一秒還是神采奕奕的樣子,后一秒踏進臥室,卻馬上累得癱在床榻上。
燕昭綰瞧他弓著腰趴在床上的模樣,偷笑道:“你這幅懶散樣,群臣見了怕都是要笑話。”
“笑就笑,我就不信他們在家不這樣躺著,還有妻子捶腿捏背呢。”
燕昭綰本想問他相國的事,還是忍住了話,沒有問出口。反而是明政歇了一會,恢復(fù)些精氣神,便起身湊到了燕昭綰的身邊,肩膀靠在他胳膊上,好奇地看她在做什么,卻突然看到她手上的傷痕。
幾道血痕嵌在燕昭綰白凈的皮膚上,無比突兀,明政急得拉開了她的衣袖,手臂上也有被抓破皮的印子。
明政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握住了她的手,“誰干的?”
“今日處死相國,百姓激動了些……放心,我都處理好了,一些小傷而已。”
明政卻不依不饒,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燕昭綰不得已還是將事情一五一十都跟他說了。
跟她所想的一樣,明政滿臉冷漠,“你管相國做什么,謀反通敵,挫骨揚灰都不夠,活該被人分食?!?p> 明政對相國的恨意,燕昭綰心里清楚。再者當(dāng)今大亂之世,爭于氣力,商君變法強秦,行愚民之策,民智不開,將整個國家建為耕戰(zhàn)的巨大機器,在律法的治理下,有條不紊地運行??紤]到這點,燕昭綰便也沒多說什么,“將相國的尸體交給我處理吧,其余你就別管了?!?p> 見明政不情愿地點了點頭,她順勢轉(zhuǎn)移了話題,“今日見了蒙戰(zhàn)將軍,要準(zhǔn)備出關(guān)東進了嗎?”
“在集結(jié)兵力,群情激奮,參軍的人數(shù)眾多。最晚明年夏季,便可與六國全面開戰(zhàn),一統(tǒng)天下。”明政得意地說,拉著她至他常坐的檀木幾案前,從桌下拿出一卷地圖。
在玄鳥青銅燈盞搖曳的燭火下,明政展開微微發(fā)黃的羊皮地圖,置于深紅色的案面上。
“兵分三路,先取中原趙國,再取燕國、楚國,最后滅齊?!?p> 說著,明政大筆一勾,在圖上了畫出了行軍路線。這是明政與國尉以及將領(lǐng)商量出的行軍計劃,國之機密,就這么展示了燕昭綰面前。
明政又圈起了咸陽,“咸陽城還是小氣了,趁著重建的機會,我打算將咸陽建大,未來為天下的第一王都,更名為長安。大秦立國,成長治之業(yè),建久安之勢。”
雄心勃勃皆展露于臉上,她開玩笑說:“都坦白了,你也不怕我回頭泄露出去了?!?p> “是啊,我忘了?!泵髡查_起了玩笑,突然將吻了上去,將她推在席子上,緊緊按住了她的手腕,“那你只能呆在我身邊,哪里都不準(zhǔn)去。”
“你的母親,去看看她吧,就算斷絕關(guān)系,總要有交代……”
燕昭綰的話還沒有說完,突然見明政的臉色沉了下去,解著腰帶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
“你生氣了?”燕昭綰小心地問。
“不是,我本就要去見她……”明政露出無奈的神情,抱怨道:“你也不看看,現(xiàn)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燕昭綰笑了起來,輕輕捏了捏他的臉龐,主動留下一吻,“沒想到你居然因為這種小事發(fā)脾氣,不說就是了。”
明政沒有接話,心里有些不悅。他總覺著還不夠,她并沒有完全屬于自己,似乎自己一放手,她就會離去。
明政討厭這種不能完全掌控的感覺,今日才得出了答案,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甚至在床笫之歡時,在她的心里,都沒有完全想著他,看著他。
明政根本不能忍受此事,連天下,明政都要全部。她,他更是要她的一切。
而燕昭綰卻一直在發(fā)抖,在地上光著背翻滾了太久著涼,果然次日就染了風(fēng)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