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隨江潮回家,一路卻是心事重重的模樣。江潮人小,卻最懂江晚的性情,于是問道:“大姐姐,和薛映哥在山坡上打獵嗎?”
江晚笑了笑:“哪能天天打獵,就是一處矮山坡,能有什么獵物?!?p> 江潮特意道:“大姐姐,私塾先生今日教我們做文章了,我寫了一首七言,先生還夸我平仄韻腳都不錯?!?p> 江晚不善詩詞,只是應(yīng)和著道:“那著實不錯,聽說科舉是要考八股文章的,你先學(xué)著,今后也能用上?!?p> 江潮道:“八股文章需要引經(jīng)論據(jù),大姐姐喜歡看史,這一塊比我厲害?!?p> 江晚心中困悶,道:“我看再多,也參加不了科舉,反而是你正經(jīng)文章深讀了要緊?!?p> 江潮見此,道:“可家里沒有史書呀。”
江晚想了想,道:“從前我也是和縣里的人家借閱的,現(xiàn)在去一趟縣里不易,村中可能村長家里有吧,姐姐替你去借?!?p> 江潮道:“不必去村長爺爺家,彥哥哥不也讀書嗎?他家或許有的?!?p> 江晚淡淡地看了江潮一眼,問:“你不曉得爹和彭伯伯商量的事么?你是特意讓我去他家呀?!?p> 江潮心神意領(lǐng),“大姐姐原來是因此事而不高興的?!?p> 江晚道:“我不會答應(yīng)的事,苦惱執(zhí)著作何用?”
江潮眼神閃了閃,一派討好的笑顏。
江晚見了,心中沉郁地一嘆。
“你是真的需要那史書?”
“大姐姐,肯替我去借?”江潮出乎意料地問。
“只要是讀書,我去借一下又有何妨。”
“大姐姐,不是不喜歡彥哥哥么?”江潮嘀咕道?!岸姨炜旌诹?,你一個女兒家去彭家會不會不好?!?p> “爹和彭伯伯只是商量,又不是真的談婚論嫁,我也沒答應(yīng)。而且不是有你隨我去嘛,會有什么不好?!?p> 江潮笑道:“大姐姐還是不拘小節(jié)。”又耍賴道,“可我還要先生布置下的功課,需趕回家中去做的?!?p> 經(jīng)過薛映的提醒,江晚一時也不想回家,不知如何去解開心中的疑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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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燈里燈亮了起來,屋內(nèi)因燈光變得明亮而溫暖。
彭家新宅,一屋兩室,東邊是彭勇昌居住,西邊是彭彥起居。江晚之前也來過彭家,卻沒有進過彭彥的房間。彭彥的房間簡潔干凈,一點多余累贅的擺設(shè)也沒有,卻有一架竹制的書柜,上門的書寥寥幾本,卻沒有擱灰,看上去是經(jīng)常翻閱的。
江晚指尖勾出中間的一本,露出半截藍皮書面,是司馬遷的《史記》。想當(dāng)初彭彥還和自己辯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不由得有些感慨。
彭彥抱著雙臂,含笑在屋外走進來。
江晚將史記從書柜中取出,彭彥走近,問:“晚兒是看什么書?”
江晚也不想藏著掖著,干脆地抽出了那本《史記》,在他面前晃了晃,“是這本?!?p> 彭彥垂眸一看,也不住一笑,“是《史記》,晚兒讀得最熟悉也是這本吧?!?p> 江晚不置可否,拿著書在手中翻了翻,道:“這些書我從來不愛看,話本才是我的心頭好?!?p> 彭彥卻一語戳破,“晚兒說謊,你愛看人文史記,甚至是前朝的名將袁將軍的兵書,你也是看的?!?p> 江晚露出幾分錯愕,問,“你怎么知道我看過?”
彭彥作了個禁聲的動作,神秘道:“秘密?!?p> 江晚追問:“你怎么知道我會看什么書?”
彭彥噙著笑道:“如果有心,稍微留意,便會知道。晚兒你雖生在鄉(xiāng)野,可談吐間的涵養(yǎng),以及你的聰明才智騙不過旁人的?!?p> 江晚狐疑地打量彭彥,“是嗎?”
彭彥磊落道:“天可鑒之。”
江晚搖了搖頭,道:“彭彥,你這個人有種本事,別人明明知道你說的是假的,卻忍不住想相信是真的?!?p>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有那么一瞬,這句無心之語刺中彭彥心中深埋的一些過往,讓他露出半刻的與往日溫和不同的恨意。
江晚自然將彭彥片刻的失態(tài)看在眼底,可那一日他直訴衷情到哀然淚下,已經(jīng)足以說明從前他的命運多舛飽受磨難,她還有什么理由去指責(zé)他表里不一,心機深沉。
不知何時起,她竟也會與他生出感同身受之情。
江晚忙錯開目光,忙拿著書道:“這書能借給我么,我留給潮兒看?!?p> 彭彥回過神來,目光幽長似夜,似還停留在過去的那些年里,道:“你剛剛說什么?”
江晚舒展開了笑容,道:“把你的《史記》留給潮兒看?!?p> 彭彥眸中,映照出燈下美人的容顏,心底的黑暗漸漸地驅(qū)除去,緩了緩,才道:“你為什么不自己看?!?p> 江晚道:“我看過了,潮兒今后要考科舉致仕,這些書對他日后大有幫助?!?p> 彭彥恢復(fù)了笑意:“不知潮弟平時看什么書?”
江晚道:“左右不過四書五經(jīng),經(jīng)世致用那些?!?p> 彭彥道:“這樣未免枯燥了些?!?p> 江晚點頭:“所以我從來不看他的書?!?p> 彭彥道:“當(dāng)世中洪振昇先生的文章最好,聽聞幾年前科舉高中的學(xué)子,還是以他的文章敘述作為題解的樣本?!?p> 江晚見彭彥對時局科舉講得頭頭是道,忍不住問:“你也是讀過書的,難道不想也考科舉?”
彭彥頓了頓,闔上了手中的書本:“我逃出生天已經(jīng)是命中大幸,怎么還敢奢望科舉致仕。”
江晚也覺察失言,彭彥如今改名換姓,形如背逃了溫家,試問科舉考試怎么會查不出他的原本身世,此生致仕之路對于他而言,注定是無望了。
“對不住。”
彭彥稍稍詫異,過了一陣,才道:“晚兒,是向我說對不住?”
江晚點了點頭。
彭彥忽而一笑:“晚兒真的變了。從前,晚兒對我說過許多過分的話,從來都是我活該,卻沒想到,我還能等到晚兒說對不起的一天?!?p> 江晚心中困頓,今日聞言也不沖動生怒,只是心底暗罵:這人很得意嘛。
彭彥話語一轉(zhuǎn),溫和道:“其實,你無須和我道歉,只要你不要再將我推開就好了?!?p> 江晚不得不承認,彭彥很會說話,他總是不經(jīng)意地讓她的心無端地蕩上一蕩,那種感覺還分外美好。
“書,我借到了,也該走了?!?p> 其實江晚今日卻是不同往日的活潑,似乎心懷困頓,拒人于千里之外。
彭彥本想挽留,江晚眼中帶著一道鋒芒,讓他不能出言相勸,只好說:“那我送你回去吧?!?p> 江晚走出屋子,在院中遠遠地道了一聲不必了,帶著一身孤僻與心事,離開了彭家。
彭彥到底追了出去,站著門口處,看著江晚獨自一步一步走入村中黑夜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