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沒有點燈,閆青城就著月光,將閆白霖常穿的幾件衣服從箱子中取出來,攤平放在床上,小心地將它們疊好。而后,他又走到書架旁,從里面挑了三幅閆白霖生前最喜歡的水墨畫,反復(fù)觀摩了半晌,方才重新卷好裝盒,擺放在疊好的衣物旁邊。
他看著這間屋子,胸中忽有凄悲涌出,剛開始如細流,一絲絲朝外滲。到了后來,便像決堤的洪水,洶涌而至,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父親?!彼檬謸崞介Z白霖衣服上的幾道褶皺,眼角的淚無聲滾下,“父親,是兒子的錯,兒子沒有護著您,讓您受了這樣的罪,是兒子無能......”
言閉,他趴下身子,將臉貼在衣服上,輕輕啜泣起來。
他這么一彎身,就有什么東西從掩襟的口袋中滑落到地板上,發(fā)出“咔噠”一聲。閆青城將那東西撿起,發(fā)現(xiàn)那是一顆包著糖紙的西洋糖果。
他眼睛中亮光一閃,心中霎時流過一道暖流,思緒又回到了自己小的時候。
“青城,難過的時候,只要吃一顆甜甜的糖果,那么連帶著心里都會變甜的。”
“真的嗎?”
“會啊,把糖含在嘴里,然后閉上眼睛,試著想想你走在一片山坡上,頭上是白得像棉花一樣的云,腳下是綠油油的草,走著走著,你翻過了那座山頭,看見了一片海,很藍,被陽光照得發(fā)出柔和的白光。怎么樣?現(xiàn)在還難過嗎?”
“還是......還是有一點呢。”
襄貞牽起他的手,“那就想象我和你一起站在山坡上,有人陪著,心里是不是更好過一些了。那一點‘難過’也就沒有了吧?”
“嗯,沒有了,姐姐來了,難過就溜走了?!?p> 閆青城撿起糖果,眼底涌進一絲溫柔,“她應(yīng)該是在丫鬟把衣服拿過來前就偷偷把糖果放在衣兜里了?!彼麆冮_糖紙,將那粒水果味的硬糖塞進口中,細細地品,然后慢慢閉上眼睛。
月光落在閆青城的臉上,照亮了他帶著淺笑的嘴角。
“砰砰?!?p> 門板被人輕叩了幾下,緊接著,趙子邁的聲音傳來,“青城,我可以進來嗎?”
***
“這些衣服和畫軸,是要收進伯父棺內(nèi)的吧?”趙子邁點上燈,又看了一眼床上的東西,輕聲問道。
閆青城微點了下頭,“天氣熱,不易停棺過久,再加上外界議論紛紛,所以還是要讓父親早些入土為好?!?p> “對,非常時期,能減的喪儀還是減了吧?!闭f到這里,他沉默了片刻,眼睛下移來到自己的鞋面,似乎還沒決定要不要將心中所想說出來。
閆青城已猜到了他想問什么,于是淡淡一笑,道,“這幅欲言又止的樣子,可不像趙家公子的作風。直說吧,你是想問襄貞的事,對吧?”
趙子邁眉峰一挑,“青城,你難道不應(yīng)該叫她嫂子嗎?我可從來沒聽你叫過一聲嫂子?!?p> “對自己喜歡的人,叫得出那個稱呼嗎?”閆青城坦坦蕩蕩地看著趙子邁,沒有半點想隱瞞的意思。
“可是她嫁人了,嫁的還是你哥哥?!?p> “我知道,但愛不會因此就消失的,”閆青城苦笑了一聲,“子邁,即便我不想,即便我知道這么繼續(xù)戀慕著她是不道德的,可我還是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的內(nèi)心,因為她一直在這里?!?p> 袒露心事后,他轉(zhuǎn)頭望著窗外的月,輕輕嘆了口氣,“子邁,你在歐羅巴的時候曾寫信來,信上說那里的人可以通過手術(shù)切除掉身體的某個部位。我很想問你,有沒有這樣一種手術(shù),能把我心里的那個影子挖掉。她在那里已經(jīng)待了太久,變成我的一部分了?!?p> 趙子邁露出愛莫能助的神情,稍頃,終于道,“所以你想離開閆家,并不是因為別的,而是想離她遠一點?!?p> 閆青城認命似的笑笑,“算了子邁,不說這些了,你來找我,肯定不單單是為了這件事,對吧?”
趙子邁點頭,將凳子朝閆青城的方向挪了一挪,“青城,我想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口甕?”
“甕?”閆青城想了一下,旋即道,“你說的水甕可是放在一間四水歸堂的院中的?”
趙子邁臉上露出驚喜之色,“沒錯,你也知道它?”
閆青城皺起眉頭,“我記得小時候見過的它,那甕口上是不是還蓋著一塊紅色的布頭?”
“沒有蓋著什么布頭,甕口裂了,缺了一大塊?!闭f出這句話,趙子邁的神色已是愈發(fā)的凝重,他加快語速問道,“青城,那口甕有什么來歷?”
“來歷?據(jù)說里面曾盛著一味湯藥,能包治百病、起死回骸。哦,對了,它就是我們閆家那位先祖調(diào)制出來的,也因為這劑藥,他成了一位術(shù)精岐黃的神醫(yī)?!闭f到這里,他怔了一下,“不過那所院子,我記得小時它開了鎖鎖了開,如此反復(fù)了幾次,后來,父親便徹底不許人進去了,至于原因,我也沒有多問?!?p> “如果被上了鎖,那口甕,又怎么會平白無故地壞掉?”
閆青城略想了一下,恍然道,“是了,我倒忘了,前段日子是有人來回稟說甕壞掉了,好像是因為下人們打掃院子時不小心將它碰倒了,因為那時事多,我也沒細究?!闭f完,便又一次蹙起眉頭來,“子邁,你為什么要問起這口老甕?難道這幾日發(fā)生的事與它有關(guān)?”
“看來伯父他也沒有告訴你。”趙子邁若有所思道。
“沒告訴我?子邁,你的意思是父親他隱藏了什么秘密嗎,嗯?那是什么?”閆青城盯著趙子邁身后的墻面,忽然放低了聲音,“墻上為什么會有三條影子?”
這句話剛說完,窗戶外面冷不丁吹進來一陣風,撲滅了桌上的蠟燭。墻面上的人影倏地不見了,只有燭芯的白煙裊裊升騰,將趙子邁的臉映襯得撲朔迷離。
“三條影子?”趙子邁起身走到閆青城身邊,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白色的墻面,“一根蠟燭,兩個人,怎會有三條人影?是不是錯把樹影當成人影了?”
“也許吧,可能是我看錯了?!彼f這話時,屋外面那株垂楊柳的枝條正被風吹得揚起,打在窗棱上,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就像勾魂的鬼手一般。
“看起來又要變天,”趙子邁看了一眼窗外,“咱們回去吧,省得一會兒淋了雨。”
閆青城戀戀不舍地環(huán)視了房間一遍,便和趙子邁起身準備離開,然而步子還未邁出去,卻聽到閆白霖的床下發(fā)出“咚咚”的響聲,不大,卻極清晰,每一聲仿佛都砸在二人的心頭。
趙子邁的身體僵住,閆青城也定在那里,兩人都望向黑洞洞的床底,臉上帶著明顯的困惑。
“咚......咚......咚......”
響聲還在持續(xù),并沒有被撞擊在窗戶上的風聲遮蓋住,反而聲聲分明,直擊耳鼓。
“床下有什么?”頃刻之間,趙子邁已經(jīng)抽出隨身佩戴的一把柄首為獅頭造型的黃銅小刀,不動聲色沖閆青城問了一句。
“一個木箱,平時收些隨手要用到的雜物?!遍Z青城的呼吸聲忽的有些急促,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聽著聲音,倒像是木箱子里發(fā)出來的?!?p> “會不會是老鼠?”
“也許吧,這幾天家中忙成一團,進了老鼠也未可知?!遍Z青城收緊的肩膀稍稍放松下來。
趙子邁點頭,快步走到床邊蹲下,伸手進去,抓住了木箱兩側(cè)的銅環(huán),朝外一拉。
箱子比他想象中重了許多,他用得力氣不小,卻只將它拖出三四寸。
“什么東西這樣重?”趙子邁扭頭看向在他身側(cè)蹲下的閆青城,眼中透出些許困惑,可是很快,困惑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驚惶。
“青城,你聞到什么沒有?”說這話的時候,他的手猛地松開了銅環(huán),眼睛直視著箱子上那條黑色的縫隙,后背緊繃得猶如一張拉滿的弓。
閆青城沒有說話,不過他臉上的神情已經(jīng)清楚無誤地告訴趙子邁,此刻他內(nèi)心的想法與他一樣。
“唰”的一聲,箱子被兩人合力拽了出來。趙子邁緊握刀柄,猛地用刀尖挑開了箱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