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眉州眉縣府牒
貴平鄉(xiāng)
男彭基
年九歲
牒得前件人狀稱，有男彭基，生之樂善，為眉縣圓通寺主持散覺和尚收養(yǎng)，自小長于寺院，聞佛聲而五體俱歡，長慕幽宗，聽梵響而六情頓喜。
今為國薦福，廣會齋筵，既愿出家，任從剃削者，故牒。
開耀二年十月初七牒
逐字看過的度牒上的內(nèi)容，于曉懷才恭恭敬敬地將度牒雙手奉還，仔細打量了李南和眾人一眼，邀請眾人進去。
李南還注意到，之前這位于曉懷每次看著盛裝的小姐姐們一眼，眼中就疑惑多一分，但是看到和尚的度牒之后和憨厚的面容之后，頓時就放下心來。然后在看到戒牒上寫的大和尚這三個字，再聽說他們的來歷之后，臉上竟然多了幾分崇敬之意。
戒牒和度牒是兩個東西，如果說后者是和尚資格證的話，前者就是寺廟認證的和尚等級證書，也就是文憑，只有正式比丘和比丘尼才有，上面詳細地標注了此人出家時間，現(xiàn)在修行的等級職務(wù)等等。
看來果然好使！看到這位操著半生不熟官話、據(jù)說跟廬陵縣令都交好的于曉懷都信了他給和尚還有女團編的人設(shè)，李南心中安定了不少。
連這種見過縣令和士族的地方豪紳都沒有懷疑，自己要是再注意一點，基本天下就大可去得。
當然，和尚手中的度牒和戒牒，作用也是很大滴！
和尚之前的度牒李南也曾經(jīng)拿過來觀賞過，雖然不知道開耀二年到底是哪一年，但是聽和尚說他自小出家已經(jīng)二十余載，但他記得武則天上位好像也就十幾年，李南于是推算得出他是在唐高宗李治的時代出家的。
不過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自小長于寺院，九歲出家啊。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這位大和尚不僅從小到大沒有吃過肉喝過酒，連妹紙也沒有碰過，十足十地鐵童男。
之前看到過度牒之后，李南終于明白大和尚為何一身好武功了，這幾十年的童子功，他能不強嗎？
苦了你了，觀云大和尚。再次看到觀云僧拿出度牒的李南，又一次在心中升起對和尚充滿同情之意。
從小到大，這種肉的味道和那種肉的味道都沒有嘗過。
“家仆無狀，竟驚擾貴客，還望貴客莫怪?！壁s緊將眾人迎入家中，立刻有個老婆婆來安排小姐姐們休息，藥娘也被春十三娘帶走了。
春十三娘雖然是女團的團長，按說也應(yīng)該一并去客廳敘話，但是她也知道大唐的國情，所以很知趣的沒有跟來，而是看著小姐姐們不要隨意袒露身體嚇壞了唐人。
這是，于曉懷很客氣將李南和觀云僧引入客廳中，于家的客廳不小，木質(zhì)的客廳由八根柱子支撐，還有幾張矮幾，差不多六十多個平方。幾人寒暄推讓一番后，彼此分賓主，額……跪坐，接著叫仆人奉茶。
等到仆人送上茶來，于曉懷再次感嘆無有好茶奉客之后，開始與和尚攀談起來。
談話的主要內(nèi)容依然是名為談風月的盤問，幸好和尚這幾日被李南灌輸了不少南海那邊的風土人情，不僅對答如流，而且還隨口吟誦出幾句佛偈，聽得于曉懷連連點頭，連贊和尚高僧。
得知李南一行人是在入蜀的途中被自家老仆請到家里時，他的面色有些不愉。
不過他依然對于這位夢中得法旨，回蜀傳綸音的觀云高僧能光臨自家寒舍，表示了很大的程度的歡迎，同時也表示家中槐妖作祟乃是無稽之談，老仆愚鈍，竟然還驚動大師仆真是惶恐啊。
說實話，作為受過唯物主義教育，不信神不信鬼的李南現(xiàn)在就有點惶恐，一進來就覺得陰森森的，再加上此時天色尚未全黑，空蕩的房間里只點著一盞燈，一股怪談的氣氛開始彌漫，只覺得渾身不自在。
雖然他也覺得妖怪作祟的事情不可能存在，一切都是人為。但那是他之前的想法，自從遇到穿越這件事之后，本來不信鬼神的他，對于這方面倒是有些疑神疑鬼。
反而這觀云僧心中很有底氣。
當然不是因為觀云僧見慣了這些裝神弄鬼的事，而是因為作為一個老佛教徒，觀云僧覺得只要虔誠誦經(jīng)，有我佛在心中，哪個妖祟敢近身？
又談了幾句天，平常習慣盤腿而坐的李南已經(jīng)感覺自己膝蓋都快不是自己的了，這時仆人才將茶水送上。
不出李南所料，古代的茶葉里面加了不少佐料，姜片，鹽，香料等等，膝蓋快頂不住了，大腿內(nèi)側(cè)火辣辣的李南抿了一口就放棄了，努力說服自己這是中藥且良藥苦口，順便無比懷念自己放在辦公室的那罐明前龍井。
“家貧無好茶，仆惶恐，貴客見諒。”見到李南只抿了一口，于曉懷越發(fā)覺得這位郎君這幅做派怕是個貴人，連忙起身就要道歉。
“主人說笑矣，南聽聞于家之事，心神激蕩，便是此等好茶在側(cè)，亦飲之無味矣。”見到主人又道歉了，想趕緊結(jié)束跪坐的李南開口攔住對方起身的動作，并且把話題引到正事上。
“老仆愚鈍，聽信鄉(xiāng)民謠言，驚擾大師之事，仆也是方才才聽聞，郎朗乾坤之下，寒家亦是良善人家，何曾會生妖祟？”
于曉懷堅決否認家里有妖怪作祟，只說是他家老管家糊涂了，聽信了鄉(xiāng)民的謠言，說完還不解氣，用李南聽不懂的土語，語速極地訓斥了侍立一旁的老管家于慶一頓。
訓斥完老管家，于曉懷轉(zhuǎn)過頭來又表示大師你來都來了，何不在家里住上幾天？
自己小妾雖然臨盆在即，自己也很有些忙，但是一直有一顆向佛之心，生出來的孩兒還要請大師幫著祈福呢。
好吧，你主家都這么說了，就當自己白嫖，不不，借宿幾晚，何樂而不為呢？
李南和和尚對望了一眼，李南對著和尚點點頭，和尚立刻表示不敢多叨擾，借宿一晚我們就走，明日一早會念安產(chǎn)經(jīng)給那位針娘子祈福。
對方聽聞他們只住一天之后臉色緩和了不少，立刻讓人安排齋飯和熱水，讓李南他們好好休息一番。
早就等你這句話了，跪了半天有些不適李南立刻謝過主家盛情，同時表示不多打擾，隨即和觀云僧一起向主人告辭。
沒想到，等到李南和尚前腳剛剛回到于家安排的房間，后腳于慶就進來了，進來后的老管家就立刻雙膝跪地，語帶悲聲。
“還請大師慈悲，救救于家！”
“敢問于管家，這槐妖之事是否當真，為何汝家主人矢口否認？”李南先讓于管家起身，自己剛剛準備躺下，感受一下睡床是什么體驗的李南，看到一臉苦瓜相的管家于慶，心中難免有些不愉。
喊我們來除妖是你家，說沒有妖怪的也是你家，逗我們玩是吧，真當我們這個級別的女團出場費很低？
當然，其實李南在看到對面的床和被子之后，心里已經(jīng)早就原諒對方的行為了，但是面上要做出不愉快的神色來，立住自己高士的傲慢人設(shè)。
“家主或是為那槐女所迷，或是被其脅迫，不敢說出實情，此妖當真是有，不然為何——”看到李南的神色，老管家又是跪下磕頭，求李南不要在意。等到和尚將其扶起之后，老人才繼續(xù)開口了。
想起這幾年發(fā)生的慘劇，于慶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似乎不敢多言，生怕驚動了某個未知的存在。
聽了于慶的描述李南才知道，于家老夫人命于慶去請和尚過來除妖，家主于曉懷也是于慶去稟報的時候才知道的，當時就對于這種行為表示很憤怒，斥為無稽之談。
當然在于老夫人面前，他自然不敢多言，但是對于于慶，于曉懷似乎極為生氣，以至于都忘了基本的禮儀，還沒等客人回房，便當著眾人的面，狠狠地訓斥了于慶一番。
“家主是老仆從小帶大，幾十載以來，一直以長輩待老仆，從未臧否過老仆只言片語不是，不曾想——”于慶一邊說著，一邊擦拭起眼淚來，似乎有些傷心。
“若不是被槐女所迷，老仆想不出為何家主會性情大變！”老管家一臉的擔心，壓低了聲音說道。
“還有一事，老仆想告知大師與郎君”，擦干了眼淚之后，于慶期期艾艾地說。
“還有何事，老檀越請講?！焙蜕幸琅f一臉和善。
“謝過大師，老仆家兒婦……”于是于慶絮絮叨叨、夾纏不清地講了起來，過了好半晌，努力聽清的李南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這于慶，果然有私心！
于慶為何要火急火燎地，親自去六十里外去請縣城的和尚來做法除妖？原因是因為他家的兒媳——于云氏也正臨盆在即，害怕槐妖作祟的他，幾天前就攛掇老夫人去請個和尚來坐鎮(zhèn)。
當然，為了自己未出世的孫子或是孫女，這也無可厚非。
所以不管是為了主家的后人也好，還是為了自家的后人也好，于慶對于此事格外熱心，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當日之事，老仆之妻熊氏就在當場，大師若是想問，老仆將其喚過來便是。”老管家于慶為了自家的第三代，也顧不上和尚不好見婦人的話，表示大師有需要可以隨時喊自己老婆子過來詢問當日情況。
和尚和李南當即表示不用，并且表示無論是針娘子臨盆還是他兒媳生孩子，和尚都會待在這邊坐鎮(zhèn)！
“既如此，老仆便帶于家小郎君與老仆未出世之孫叩謝大師慈悲！”于慶千恩萬謝地磕了幾個頭，并且表示大師盡管住，有什么算他的，這才千恩萬謝的離去了。
于慶離去后，不多時就有人來請和尚，李南回到房里，發(fā)覺藥娘已經(jīng)弄好床鋪，心中這才高興起來。
于家雖然是鄉(xiāng)里首戶，但是依然不過是鄉(xiāng)民，哪怕家主于曉懷算是鎮(zhèn)上唯二的讀書人，但始終沒有功名，只能算是地主而已。所以他家里不可能像士族一樣內(nèi)外有別，前院后院分得那么清楚，頂多是房子大點，占地多點。
而于家占地雖大，但是能住人的房子不多。不少都是他家的油坊，養(yǎng)蠶的蠶室，裝糧食倉庫和牲口棚。
真正能住人的，也就東西廂房而已。
于家住在東廂房，而于慶一家住在西廂房，留給李南他們住的，不過西廂五間房而已，其中三間還是柴房，里面臨時用木板弄了大通鋪，是給女團的小姐姐們和沙彌尼住的。
始終要跟李南一起的藥娘跟李南占了一個套間，里外兩張床，春十三娘獨住一間小房間，而觀云僧，則被與家人恭恭敬敬地請到了東邊的上房居住，于曉懷則是搬到書房睡。
但是不管是如何，終究是有床了啊，李南心滿意足地往床上一趟，半天不想起床。
“那便是——那大槐樹么？”稍微休息下的李南，想了想還是走出門去，準備找人問問灶房在哪里，他要燒水洗澡，沒想到出門一抬頭，就看到了那棵據(jù)說作祟的大槐樹。
穿越過來第一次睡床和洗熱水澡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方才李南還有些小興奮。結(jié)果在看到這棵大槐樹的一剎那，李南心中的興奮消失了，突然生起一種心神被攝的感覺。
它實在太大了。
據(jù)說人在巨大的物體面前，難免都會失神然后生出崇敬之心以及自身很渺小的念頭，在金字塔前如此，萬里長城前如此，見泰山時也是如此。
這顆巨大的槐樹怕不是有幾百年，看著槐樹粗大的樹干起碼要七八個人才能合圍，李南突然想到。
“怕是東院那邊終年不見陽光！”槐樹巨大的樹冠遮天蔽日，將整個東院的天空都遮蔽了大半去！哪怕李南是信息極為發(fā)達的后世來的，也沒有見過這等粗壯的槐樹。
此時已經(jīng)入夜，夜風吹拂下，槐樹的枝條刷刷作響，好似有人在發(fā)出桀桀怪笑，夜幕中的槐樹枝干隨風擺動，黑乎乎的，好似伸出的鬼爪。
乖乖，看著有些滲人啊。都說槐樹容易招鬼，怕是不是沒來由啊。
李南呆呆地看著這顆大槐樹，好像被它魘住了一般。
“先生，這于家——當真有妖物作祟么？”
看著李南盯著那大槐樹好長一段時間，春十三娘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關(guān)于于家的事情，她也聽說了不少，只是缺少了于慶家兒媳也臨盆的消息。
“大凡妖物作祟，離不開“形真理”三字。”李南背對著春十三娘，緩緩地開口了。
形——乃基于其與人之淵源，所產(chǎn)生之形。
真——乃事情之真相，
理——則為人心之樣貌。
“只要洞悉其形真理，則妖自除爾?！崩钅系卣f著，隨即轉(zhuǎn)身往灶房的方向走去。
只留春十三娘在原地，一臉凝重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