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時鐘指向六點的時候,小圓準(zhǔn)時睜開了眼睛。
她沒像以往那樣磨蹭,而是“吱溜”一下就從床上爬了起來,三兩下穿上衣服,抓過抽屜里的“自由明天”藥水就往外沖。
走出房門時,她并沒有像前兩天一樣,在沙發(fā)上看見李巖。
“哐當(dāng)——”一陣鍋碗碰撞聲自廚房里傳出來,小圓詫異地偏過頭,將將看見李巖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蒸蛋從廚房里走出來。
見到小圓,他墨藍(lán)色的眼里蕩出了笑意:“你起來了?來吃早餐?!?p> 小圓狐疑地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問道:“你早上幾點醒的?”現(xiàn)在才六點過一分,他早起蒸個蛋只要一分鐘?
李巖把碗往餐桌上一放,語出驚人:“五點半?!?p> 小圓:!
“所有人都是六點醒的,你怎么會五點半就醒?”小圓失態(tài)地沖到他面前,“怎么可能?你騙鬼吧?”小圓太意外了,抬手就去捏他的胳膊,想確定他是不是人。
她觸手之處十分結(jié)實,他的肌肉好硬?。?p> 小圓猛地抬頭,剛想說些什么,卻忽然發(fā)現(xiàn)他也正在垂著眼看她。他的睫毛好長,像兩把濃密的小扇子。此刻,那小扇子里頭正藏著點點調(diào)笑的意味。
小圓趕緊把手從他的胳膊上收回來,又欲蓋彌彰地往后退了一大步:“我說你到底怎么……”卻不想大餅貓正徘徊在她的腳邊討食,她這么一退,將將踩到了大餅的尾巴尖。
“喵!”大貓旋即怪叫起來,又抽尾巴又蹬小圓的腳,害得她腳下一個踉蹌,眼看著整個人就要朝后跌倒……
“小心!”李巖大步朝前,一把撈住了小圓的腰。
“喵喵!”這時,貓咪又大聲慘叫起來,原來是李巖不小心踩了它的爪子。
“抱歉?!崩顜r長臂一緊小圓的腰,抱住她的同時帶著她一個旋身,總算到了沒貓的地方。
一系列動作發(fā)生在頃刻間,小圓半口大氣都沒來得及喘過來。
“謝……謝謝。”小圓動了動腿,沒觸到地面。咦?她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都被他抱得雙腳離開了地面,怪不得她的視線與他齊平了。從這個角度看,他的睫毛更像小扇子了。
“喀喀……”小圓趕緊從他的身上蹦下來,這會兒她已經(jīng)完全沒心思去計較他為什么早上五點半就醒了,“我……我今天有事,我先走了!你記得喂大餅!”胡亂扔下這樣一句話,她逃也似的出了家門。
客廳里驟然變得安靜下來,只有風(fēng)吹動窗簾“呼啦啦”地響。
默默地躺在地上舔爪子的大餅忽然抬頭,瑩綠色的貓眼與男人的藍(lán)眼睛來了一個對視。下一秒,大餅夾緊胖尾巴,屁股一撅,挪到沙發(fā)后去了。
李巖顯然不會跟一只貓計較。此刻,他正望著起伏晃動的窗簾,有些微的失神:“我醒來的時間……與別人不同?”
再回到小圓身上。
小圓并沒有像平常那樣搭上開往公司的公交車,相反,她還編輯了一條短信向領(lǐng)導(dǎo)請了一天假。
她深吸一口氣,收好手機,擠上了一趟城際班車。這班車通往她的家。
兩個小時后。
“本趟班車已到達(dá)終點站,請乘客們有序下車?!?p> 班車的車門開了又關(guān),車子重新啟動,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這是一處老舊的城區(qū),兩邊是舊樓房,中間是一條陰暗的長街。街道坑坑洼洼的,兩邊的店面只有幾家還有人在經(jīng)營著,都是些不起眼的小賣鋪。有幾個小賣鋪的店員認(rèn)識小圓,不咸不淡地朝她打著招呼:“回來啦!”
“今天怎么有空回來?”他們眼里同情的目光掩也掩不住。
小圓攥緊了衣袋里的“明天”藥水,低著頭,快步走進(jìn)了沿街的一條小巷子里。
她埋頭走了大概十分鐘,巷子里出現(xiàn)了一戶人家。
老舊的大門,灰褐色的破敗圍墻,這是老城區(qū)里隨處可見的房子。
直到這時,小圓漠然了一路的臉上才出現(xiàn)了別的神情,她激動地敲響了門:“媽媽——”
是的,院里頭住著小圓的媽媽,這里正是小圓長大的家。
很快,院子里便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下一刻院門就被打開,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女人走了出來??匆婇T外站著的是小圓,女人瘦削的臉上立刻爬滿了驚喜:“小圓,你怎么回來了?快進(jìn)來!”
視線觸及女人眼角的那一刻,小圓原本欣喜的臉色瞬間晴轉(zhuǎn)多云:“他又打你了?!”
女人眼角紅腫,泛著青紫,一看就是新傷加舊傷。小圓的火氣“騰”地一下就上來了:“你怎么不躲?你怎么不反抗?你怎么任由他……”
小圓媽媽再也忍不住,一把將女兒拉進(jìn)來:“你小聲些,讓街坊鄰居看見了笑話……”
“笑話?”小圓的聲音不自覺變得尖厲起來,“媽,你都被他欺負(fù)成這樣了,還有心思在乎人家會不會看你笑話?”
“我……”夏母欲言又止。片刻后,她轉(zhuǎn)過頭去,什么也不說,就默默流眼淚。
小圓最見不得她媽這樣,不得不主動軟了聲音:“算了算了,我今天來不是跟你吵架的,我……”視線觸及母親紅腫的眼角,她忍不住話鋒一轉(zhuǎn),“走,我先替你上個藥?!?p> 與這棟房子的外觀一樣,夏家也很老舊,客廳窄小,屋子里的擺設(shè)都是些用了至少十年以上的舊物件。
“你也別怨你爸,他……他就是早上起來控制不住脾氣……咝——輕一點。”小圓下手重了,夏母忍不住撫上自己的眼角,疼得直抽氣。
“‘忍忍就好’,接下來那句,你是不是想跟我說這個?”收好藥酒瓶,小圓面無表情地說。
夏母拿帕子擦擦眼角,幽怨地嘆了一口氣:“不然……媽還能怎么辦呢?”
從小圓記事起,夏父就是個脾氣暴躁的男人,小圓雖然不喜,但也沒到怨恨他的程度,直到他買了一管“明天”藥水。
那是一管最便宜的、不標(biāo)注種類的次級“明天”藥水。夏父辛苦了大半輩子,日復(fù)一日機械地勞作,他對“明天”自然是渴望的。
明天是一個希望,有了明天,夏父的工作或許會更上一層樓,他們一家三口的生活就有可能變得更好!
可誰也料不到,這個夏父所渴望擁有的“明天”,對小圓和夏母來說,卻是一場實實在在的災(zāi)難。
“啪”的一聲,那是手掌摑在臉上的重響聲。
曾經(jīng)無數(shù)個早晨,小圓都是伴著這樣的聲音醒來的。她知道,那是父親的大掌抽在母親臉上的聲音。
才上高中的小圓害怕極了,她每天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天天還沒睡下就在恐懼早晨的來臨。她恨父親!恨不得替母親承受那份痛苦!可她偏偏沒有一點辦法阻止這一切。因為自從注射那支“明天”藥水后,夏父的生活就被暴力占據(jù)了。他時不時就會和人產(chǎn)生口角,打架更是三天兩頭會發(fā)生的事。不久后,他就被原來的工地開除了……他的情緒越來越不穩(wěn)定,越來越不受自己控制。每天早上睜眼的那一刻,他雙目赤紅,體內(nèi)就好似有一頭兇惡的火龍在作亂,他急于發(fā)泄,暴力行為幾乎就成了他的一種本能。這時,和他同睡在一張床上的夏母哪怕翻個身,或者打個呵欠,都會引發(fā)他的怒火……于是,他條件反射般一巴掌就抽了過去。
這個城市被施了魔咒,沒有“明天”藥水,哪怕你逃得再遠(yuǎn),第二天早上你還是會在那張相同的床上醒來。于是,對夏母來說,挨打成了每天醒來都逃不開的噩夢……有時候夏母躲得快,或許能逃過那第一巴掌,可她的躲閃會激發(fā)夏父更大的怒火,他會赤腳踩在地上,追著夏母打……
夏母的生活基調(diào)是“受害”,受害者與暴力分子很殘忍地契合了?!笆芎φ摺毕騺硎悄鎭眄樖?、不會反抗,經(jīng)驗告訴夏母,乖乖地受了那第一個巴掌反而是好事……久而久之,晨起挨打就成了夏母的習(xí)慣。
小圓想幫媽媽,可夏母怕她會波及女兒,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她總是死死地抵著房門,說什么也不愿開門。小圓只好向外人求助,她巴巴地跑去執(zhí)法局報警??蓤?zhí)法局的人告訴她,除非鬧出人命,否則他們不會管這檔子事。執(zhí)法局的人覺得,小圓爸媽的這檔子事完全是小打小鬧,根本夠不上執(zhí)法局的定罪標(biāo)準(zhǔn)。
“你爸也很后悔,他就是……就是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小圓記得母親總是這樣寬慰她,也這樣寬慰自己。
“媽不疼,忍忍就過去了,真的。除了早上,其他時間你爸對我還是挺好的。”
一開始,父親打了母親后,確實會自責(zé)。可不知是不是母親的逆來順受助長了他的暴力因子,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動不動就摔東西罵人,直到他白天也會拿母親出氣。
夏母要想逃離這樣的悲慘生活,最好的辦法就是買一支“明天”藥水。
可那時候“明天”藥水的價格在極短的時間里翻了好幾倍,小圓家的存款根本不足以支付一個成年人的“明天”。而且那會兒,又恰逢小圓要升大學(xué)。
“明天”販賣局有專門為學(xué)生特質(zhì)的“明天”藥水,有“小學(xué)明天”藥水,“初中明天”藥水,“高中明天”藥水,等等。其中小學(xué)、初中、高中的“明天”藥水都是免費的,可以保證孩子們受到基本教育,但“大學(xué)明天”藥水則需要花錢購買。雖然相較于成年人的“明天”藥水,“大學(xué)明天”的價格要低許多,但那也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了。當(dāng)時,家里的錢所剩無幾,事關(guān)小圓的前途,當(dāng)然是緊著小圓用。
“媽沒事,媽忍忍就好。”母親總是這樣對小圓說。
父親則默認(rèn)了母親的選擇。
小圓想反抗,想救母親,但在這個家里,她是沒有話語權(quán)的。而且,在某一部分的私心里,她也渴望著可以升學(xué),可以擁有“明天”。于是,家里拿僅剩的存款給她買了“大學(xué)明天”藥水,她的父母則繼續(xù)過著原來的生活。
小圓在心里發(fā)誓,畢業(yè)賺錢了一定要買“明天”給母親!
但是等真正進(jìn)入了社會,她才知道,她賺錢的速度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明天”藥水漲價的速度。她的存款連帶著他們家所有的收入,也無法給母親買一個好一點的“明天”。
是的,小圓想給母親買一個高級一些的“明天”,因為次級“明天”的風(fēng)險太大了,萬一買回來的“明天”也和父親的那個一樣……并不是每一個“明天”都能讓人脫離苦海的。
小圓一直在攢錢,直到小強出了事。
同事小強的死確確實實刺激到了小圓。小強平時看起來是多么樂觀的一個人啊,居然也會……她等不了了!她怕她還沒攢夠買高級一些的“明天”的錢,母親就已經(jīng)……
因此,小強出事那天,小圓連班也不上了。她請了假就匆匆忙忙趕到銀行,把她的積蓄通通取出來,她想趕在“明天”販賣局關(guān)門前,買一個“明天”出來再說。她哪里想到,“明天”藥水的價格在一夜之間竟會漲到如此喪心病狂的地步。
小圓就是在這樣灰心喪氣的情況下遇到李巖的。
她其實有一點自私、冷漠,只想到了自己。她都已經(jīng)那么悲慘,有一堆麻煩事了,實在沒有多余的心力去“愛”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晒硎股癫钣株幉铌栧e地,她救了李巖,跟著他去了醫(yī)院。之后,李巖又像牛皮糖一樣黏著她不放。
說實話,如果不是因為李巖有“明天”藥水,小圓是不會對他心軟的,她會讓他愛上哪兒上哪兒待著去。
但是,他說要把“明天”藥水給她用!
那一刻,小圓無比心動。
有了“明天”藥水,她就可以救媽媽了!媽媽就可以不用再過苦日子了!
因此,小圓愿意幫助李巖,愿意給他買昂貴的衣服,愿意讓他住在她家里。
“小圓?小圓?”見女兒坐在那里久久出神,夏母忍不住出聲喚她。
小圓猛地回過神來,咳了一聲:“剛剛走神了?!蓖赣H憂心而蒼老的臉,她突然一把抓住了母親的手腕,“媽,你可以不用忍了!我們有‘明天’藥水了!”
母親的反應(yīng)卻并不是小圓預(yù)想中的歡欣雀躍,相反,夏母倏地站起來,臉上的表現(xiàn)越發(fā)憂心忡忡了:“你從哪兒弄來的‘明天’藥水?你又亂花錢了?”
“我自然有我的辦法。”小圓含糊道,“媽,我現(xiàn)在就給你注射‘明天’藥水,你明天就能自由了!”小圓一邊說一邊把藥水從右邊口袋里掏出來。
看清小圓手中東西的那一刻,夏母的瞳孔剎那間放大了。
陽光下,細(xì)細(xì)的玻璃管反射著晶瑩的光,那里頭十毫升不到的液體卻足以改變一個人一生的命運。
小圓作勢要去撕玻璃管底部的一塊小凸起,那里頭藏著一個簡易的注射裝置,可以直接把整根針管變成一個注射器。
“慢著!”夏母忽然大喊一聲阻止了小圓,“媽不要!你拿回去!”
小圓都被母親吼傻了,愣愣地問:“為什么不要?這可是很高級的‘明天’藥水呀!”
夏母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十根手指都快被絞成了麻花:“媽……媽都已經(jīng)這個年紀(jì)了,還能有幾天好活?這么高級的藥水媽媽用不起。你拿回去自己用吧……”
“媽!”小圓難以置信地大叫,聲音里不禁帶上了埋怨,“你在說什么呢?你還這么年輕!而且你知道的,我畢業(yè)以后那么努力地工作,就是為了給你買藥水!你知道的呀!”
“小圓,媽媽知道你孝順,可……可……唉,總之,媽不能要你的藥水!你……你快拿回去!”
“為什么???”小圓的雙手用力地抓住母親的兩邊胳膊,使勁地?fù)u,“是不是發(fā)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我爸說什么了?他逼你了?!”
“不……不……沒有的事?!?p> “那你為什么不愿意離開我爸?!”
回應(yīng)小圓的是“砰”的一聲的踹門聲。
跟有了什么預(yù)感似的,夏母整個人驚得差點跳起來,她如驚弓之鳥一般回頭,就看見自己的丈夫正陰沉著臉站在門邊,他手里緊緊抓著一把生了銹的扳手。
“爸……”小圓下意識感到畏懼,但很快她又一步上前,護(hù)在了夏母身前。
陽光自外頭照進(jìn)來,灑在人身上暖暖的,卻如何也散不去夏父身上的陰寒。這個男人還是小圓記憶中的模樣:普通中年男人的身高,普通中年男人的長相。因為長期從事體力勞作,他的身材頗結(jié)實。這會兒,他應(yīng)該是剛從某個工地上下來,頭發(fā)亂糟糟的,挽著褲腳和袖子,下巴上還有幾天未修的胡楂。
“你們在做什么?”夏父聲音陰沉,帶著壓抑的怒氣。他一步跨進(jìn)門來,屋子里的陽光一下子就被擋去了大半,他重重地把扳手往桌上一擱,“你要帶你媽去哪兒?”
小圓用力握緊了拳頭。不得不承認(rèn),在父親面前,她和母親一樣,是弱勢的。雖然她嘴上不承認(rèn),但其實她也怕父親!怕他的拳腳也會像落在母親身上一樣……落在自己身上,她怕得要死!
但今天,也不知是否有了“明天”藥水的加持……
“我要帶我媽走!”這句壓抑在心里多年的話居然就這樣被她吼出來了。她感到一陣輕松,死死地盯著父親,心里更有一種報復(fù)的快感!
“我要帶著媽媽離開你!”
“啪——”夏父一個巴掌重重地抽在小圓臉上。
小圓捂著臉,被打得偏過臉去。
“小圓!”夏母忙將小圓扯到身后,沖夏父喊,“你打她做什么?她小孩子不懂事,你有話不能好好說,打她做什么?”
“都是你教出來的好女兒!”夏父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我養(yǎng)她這么大有什么用!”
“那你別養(yǎng)我?。 毙A被罵又被打,被氣得失了理智,“你生我出來做什么?給你打的嗎?”
“你……”夏父粗大的手指指著小圓,“好好好,你大了,翅膀硬了,無法無天了是嗎?好,我今天就讓你知道誰是你父親!”說罷,他操起墻邊的掃帚就要打小圓。
“她爸……孩子她爸,你冷靜一點!”夏母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居然一把就抓住了掃帚尖,“小圓她不懂事,你別……別跟她一般見識!小圓,快給你爸認(rèn)個錯……”夏母的兩只手死死抓著掃帚,一時間夏父居然抽不回去。
“我沒有錯!錯的是他!”小圓不甘示弱。
“好好好,你們都是對的,就我一個人是錯的!”夏父也不要掃帚了,猛地放開手。夏母一個沒防備,整個人狠狠向后,摔倒在了地上。
“媽——”小圓忙沖過去扶母親,又抬頭沖父親喊,“你太過分了!”
小圓仇恨的眼神刺痛了夏父。他紅著眼,那一刻,翻江倒海的暴力情緒席卷了他,他就如惡鬼上身一般,想也不想就掄起手邊的凳子砸了過去……卻沒能如愿。
舉到半空中的凳子突然被一股無可撼動的力給拽住了。夏父火大,一回頭就看見自己身后不知何時站了一個……
“砰”的一聲,夏父整個人和凳子一道摔了出去,轟然倒地。
夏父都給摔蒙了,下一瞬,背部火辣辣的疼痛提醒著他,他被人給打了?!膀v”的一聲,夏父就跟被點著了似的,整張臉都變得猙獰起來!他嘶吼一聲,就要爬起來再戰(zhàn)。下一刻,他卻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因為,一只白皙的大手瞬間掐住了他的咽喉。
在逆光的角度里,夏父只覺得眼前一花,他看見了一雙墨藍(lán)色的眼睛,一雙冰冷的、閃動著危險因子的墨藍(lán)色眼睛。
“咔嚓——”喉間一緊,夏父覺得自己聽見了骨骼扭曲的聲音。對方的手臂力量強悍得驚人,僅憑一臂的力量就將他制服不說,還把他整個人都給提離了地面!
“呃……呃……”夏父雙目暴突,雙手胡亂地拍打?qū)Ψ绞直郏瑓s撼動不了對方分毫。那一瞬,夏父感覺到了徹骨的恐懼。他毫不懷疑,只要對方愿意,輕易就可以扭斷自己的脖子。越過對方精悍的肩頭,他求助似的望向自己的妻女。
小圓還蹲在地上,整個人都看傻了。事實上,從“藍(lán)眼睛”出現(xiàn)的那一刻,她張大的嘴巴就忘記合上了。他……他怎么來了?他是什么時候來的?
是的,這個仿佛從天上掉下來一樣的男人,正是李巖。
李巖轉(zhuǎn)頭看向小圓,周身散發(fā)著陰寒之氣,手上的力道在加重。
“快……快放開他!你快放開他呀!”還是夏母最先反應(yīng)過來,撲到李巖身邊就是一陣拍打。
李巖不為所動,只是看著小圓。
兩人視線相觸,小圓一怔,不知怎的,竟讀懂了他眼中的問詢之意。她這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事,趕緊站起來:“快……快松手!”
五分鐘后。
“喀喀喀……”夏父靠著墻癱坐在地上,咳得幾乎去掉了半條命,是前所未有的狼狽姿態(tài)。夏母則蹲在夏父身邊,一個勁兒地給他拍背順氣。
兩人對面的墻邊,小圓瞪李巖:“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李巖還穿著小圓給他買的那身死貴的衣服,明明他剛剛揍了人,卻連衣角也不帶皺一下。此刻,他正一臉認(rèn)真地看著小圓:“我說過,我總能找到你的?!?p> 小圓:……
小圓無語的樣子仿佛取悅到了他,他笑了,抬手摸摸小圓的頭:“我出來找記憶,結(jié)果迷路了,就順著味道找到了你?!?p> 小圓“啪”地一下打掉了他的手。你是屬狗的嗎?她忍不住腹誹。
說實話,小圓此刻的心情有點亂,因為,自己家里那么不堪的一面都被他看到了。畢竟她和他還不熟,遠(yuǎn)沒有到可以向他坦露她家事的時候。
因此,小圓不自覺就開始趕他:“你……你先回去,我還有事……”但聲音戛然而止,因為她面前的李巖忽然上前一步,抬手就摸上了她的半邊臉。
小圓:!
“咝——”他摸到她的痛處了,她忍不住叫了出來。
“他……打……的?”李巖沉著臉,一字一句地問。
“你小子……你……你想做什么?你敢!你……你別過來!”
夏母也幫著喊:“小圓,這是做什么?快讓他住手!快讓他住手??!”
小圓忙上前,一把自后頭抱住了李巖的胳膊:“算……算了,他畢竟……是我父親?!毙A垂著腦袋,悶悶地說。
李巖側(cè)頭,自他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小圓圓圓的頭頂和半根耷拉下來的馬尾巴。他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但兩人身體相觸,肌膚與肌膚相貼之下,他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她周身透露出來的委屈和悲傷。墨藍(lán)色的瞳孔里不禁現(xiàn)出憐惜之色,他抬手摸摸小圓的頭發(fā),嘆了一口氣。
“這是最后一次。”李巖看著夏父,冷冷地說。
墻角的夏父先是一愣,繼而更深地往角落里縮去。
李巖聲音冰冷,語氣強悍到不容人有絲毫置喙。小圓聽得一愣,繼而心里便泛上了一點點暖意。這是在她面對不堪的原生家庭時,第一次有人站出來為她出頭。
對于家里的這攤爛事,小圓找過親朋好友,甚至找上了執(zhí)法局,可從來沒有人愿意幫她。大家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覺得那是別人的家事,他們管不著,也不好管。只要不鬧出人命,大家都關(guān)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只求表面上相安無事。
可是,關(guān)起門來,真的就能相安無事了嗎?
想到過往種種,小圓鼻頭一酸。她怕眼淚打濕李巖的手臂,趕緊抬起頭,卻不想直直對上了李巖的視線。
原來,在她難過的時候,他一直在看著她。
墨藍(lán)色的眼睛干凈、清澈,小圓輕易就自里頭看見了憤怒、冷意,還有……動容和憐惜。
動容和憐惜?他這是在……心疼她嗎?
此念一出,小圓的小心臟就有些不受控制地怦怦怦亂跳起來。她被他看得有點受不了,趕緊移開視線。
這一移,她就對上了母親含淚的雙眼。
小圓心中一疼,瞬間就忘了所有的心思,抬步就朝母親走去:“媽,我們走!”
小圓拉著夏母的手步出堂屋,穿過庭院,一路走向大門的方向。
“你們這是要造反了!給我回來!王怡芳,你給我回來!”身后的屋子里,夏父正在不甘地叫囂。但因為有李巖在,他不敢追出來。
清風(fēng)拂面而來,小圓腳步輕快,心情是從未有過的舒暢。
很快,大門就在眼前了!
“吱呀”一聲,李巖打開了大門。
小圓迫不及待地一步跨出門去,突然就感覺背后一股力道在拉扯。她回頭,就見夏母正往后扯著她的手。
小圓:?
夏母低著頭,哆哆嗦嗦地道:“小圓,媽……媽不能跟你走……”
小圓:“……為什么?”
夏母不自覺地回頭往堂屋的方向看:“咱們就……就這么把你爸丟下了?不……不行的,你爸身上還有傷呢!”夏母越說越激動,“咱們都走了,剩下你爸一個人,萬一……萬一家里進(jìn)賊了怎么辦?不行,我不能走!”
“媽,你給我回來!”小圓用力把母親拉回來,滿臉難以置信,“你到現(xiàn)在還向著他?你忘記這些年他是怎么對你的了?”
夏母哆嗦著手腳,整個人快要哭了:“這……女人嫁雞隨雞,他畢竟是你爸,我和他畢竟做了那么多年夫妻……”
小圓知道一時間跟母親說不通,要說得通她早些年就說通了。當(dāng)下,她也就不再廢話,扯起母親的胳膊就往外走:“先離開這里再說!”
夏母卻跟被燙到了似的掙扎起來:“不……不……不行!媽不走!”
“媽!你要什么時候才會清醒啊?那個男人他根本不值得你這樣!”
“他……不值得我這樣?”夏母喃喃自語,有點被小圓吼蒙住了。
這時,有兩個鄰居自夏家大門口經(jīng)過,不禁露出驚訝的表情:“喲,小圓媽媽,你和小圓這是怎么了?吵架了?”
“喲,怎么你臉上還有傷?。磕慵依项^子又……”
夏母如夢初醒,她臉上現(xiàn)出了羞恥的表情,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甩開了小圓的手。
小圓一時間難以收力,她瞪著眼睛,整個人踉蹌著往大門外的青石地上倒去……
夏母慌了,徒勞地去拉人:“小圓——”
有人長臂一伸,先夏母一步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小圓下墜的身子。
小圓只覺得腰際一緊,眼前掠過男人弧度優(yōu)美的下顎。下一刻,她就重重地撞進(jìn)了對方懷里。
男人的胸膛寬闊極了,雄渾的男性氣息瞬間盈滿了她的口鼻。男人的一只大手護(hù)在了她的后腦勺上,摩挲著她腦后的頭發(fā),他輕聲問她:“沒事吧?”
小圓張了張口,還來不及發(fā)聲,就透過李巖的肩膀,看見門內(nèi)的母親含淚關(guān)上了大門。
“媽——”小圓從李巖懷里跳起來就往回沖,大門卻在她趕到的那一刻,轟然緊閉。
“媽,你開門!媽,你快開門??!”小圓“砰砰砰”地砸門,“我?guī)慊丶?!我是來帶你回家的?。 ?p> 門內(nèi),夏母聲音哽咽:“小圓,媽這輩子已經(jīng)這樣了,為了媽跟你爸翻臉……不值得??v然他有千般錯,他也還是你爸。你這樣……別人會說你閑話的……”
“什么閑話?別人愛說不說!關(guān)我什么事?!”小圓仍在用力砸門,“媽,你快把門開開!”
門內(nèi),夏母說:“人活一輩子,就為爭一口氣,咱家……不能再讓別人看笑話了。小圓,答應(yīng)媽,你好好過,別活得像媽一樣……”
“媽!媽!”
門內(nèi)響起腳步聲,腳步聲離小圓越來越遠(yuǎn)。
“媽媽——”
“砰砰砰砰——”
小圓跟個小瘋子似的砸門,她的手仿佛根本感覺不到疼。最后,還是李巖一步上前,自她身后將她一攬,緊緊箍在了懷里。
“放開!你放開我!我要見我媽!”
“媽!媽!媽媽——”
“小圓……”李巖臉上現(xiàn)出不知所措來,只能抱緊了她。
不知過了多久,小圓終于安靜了下來。她的腿一軟,整個人癱在了李巖身上。望著前方的虛空,她喃喃著說:“李巖,你說,媽媽她……為什么不跟我走呢?”
李巖神色復(fù)雜地看著小圓,他動了動唇,卻終究什么話也沒說出來,只是嘆了一口氣,將懷里的女孩兒抱得更緊了。
小圓的情緒一直很不穩(wěn)定,李巖不敢強行把她帶回家,只能慢慢陪著。她走,他就走,她停,他便停。她走著走著,突然蹲下去哭的時候,他還得提防有車撞到她。
兩人一路拖拖拉拉,待回到小圓的出租屋時,已近晚上九點了。
“今天……謝謝你。”小圓的額頭抵在冰冷的大門上,并未急著開門。
她身后的李巖“嗯”了一聲。
小圓扯了扯嘴角:“沒想到吧,我的家庭居然是這樣的,讓你……看笑話了。”
黑夜里,李巖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他垂眸看著小圓白皙的后頸,想了想,忽然一步上前。
小圓的呼吸漏跳了一拍,因為他這一步上來,幾乎就與她前胸貼后背了。左手背上突然一熱,她忙低頭,就看見他的大手握住了自己的左手。他的大手包著她的小手,帶著她“咔”的一聲把鑰匙插進(jìn)了鎖眼里。
“什么都別想了,進(jìn)去吧。”李巖的語氣平常得就像在討論“明天早飯吃什么”一樣。
小圓“嗯”了一聲,提了一路的氣莫名就松了下來。
“喵!”公寓的門一開,肥胖的中華田園貓就憤怒地直撲小圓而來,試圖以怒爪來控訴主人讓它餓了一天的罪行。
但田園貓的下一聲叫喚卻變了調(diào),只因小圓身側(cè)的李巖眼明手快,凌空一抓就精準(zhǔn)地揪住了大餅后頸上的皮毛,毫無人性地就把它提溜起來,提著離小圓五米遠(yuǎn)。
大餅與這個家里的不速之客靜靜對視。
中華田園貓秒□,尾巴也耷拉下來,無比柔弱地“喵”了一聲。
由著一人一貓堵在玄關(guān)那里作妖,小圓徑直越過他們,把自己往沙發(fā)上一扔。挺著肚子發(fā)了好一會兒呆,她掏出手機撥出了一串電話。
“嘟——嘟——嘟——”
電話只響了三聲就被人接起來了,那頭卻沒人說話。
一時間,電話里只余彼此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響。
末了,到底是電話那頭的人率先沉不住氣,猶豫著開口了:“小圓,你……別怨媽?!?p> 是的,小圓這通電話正是打給她媽媽的。
小圓終究是硬不起心腸,嘆了一口氣,她開口了:“他沒打……他沒對你怎么樣吧,我們回去以后?”
“沒有沒有!”夏母忙道,“你爸他閃了腰,你們走后,我就扶他上床休息了?!?p> “那就好?!毙A說。
之后,母女間一時無話,很有些冷場。
“已經(jīng)……到家了?”夏母又小心翼翼地問。
小圓“嗯”了一聲。
“對了,小圓啊?!毕哪刚遄弥_口,“白天的時候忘記問你了,和你在一起的那個男孩子,他是誰?。俊?p> “沒誰。”小圓有些心虛,“好了,媽你早點睡吧,我掛了,明天見?!?p> 盯著已然黑屏的手機,小圓面上現(xiàn)出惆悵,而后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嘴角一彎,突然就勾出了一抹笑。
“在笑什么?”乍然響起的男聲讓小圓一驚。她一抬頭,發(fā)現(xiàn)李巖不知何時來到了她面前,高大的身體替她擋去了不少頭頂?shù)拇棠康陌谉牍狻?p> “沒什么。”她嘀咕。
李巖沉默地看了小圓一會兒,忽然道:“你似乎并沒有你表現(xiàn)的那樣,為你母親擔(dān)心。”
小圓:……
她別過臉去,看大餅:“聽不懂你說什么?!?p> 李巖在她身側(cè)的沙發(fā)上坐下來,看著她道:“這一路你很傷心,那是基于你母親拒絕了你。但是傷心之余,對于她接下來的處境,你似乎沒有多少擔(dān)心。”
小圓又倏地把臉轉(zhuǎn)回來。
“你的情緒,有些反常?!?p> 這下,小圓精神了:“這都能看出來?你是怎么辦到的?”
“我……”李巖有片刻的愣怔,“對啊,我是怎么知道的?”
不過小圓已經(jīng)不需要他回答了,因為她已經(jīng)自顧自興奮地說起來了……
時間倒退到夏家的大門口,她與母親推搡時。
小圓知道一時間跟母親說不通,要說得通她早些年就說通了。當(dāng)下她也就不再廢話,扯起母親的胳膊就往外走:“先離開這里再說!”
夏母卻跟被燙到了似的掙扎起來:“不……不……不行!媽不走!”
“媽!你要什么時候才會清醒啊?那個男人他根本不值得你這樣!”
“他……不值得我這樣?”夏母喃喃自語,有點被小圓吼蒙住了。
這時,有兩個鄰居自夏家大門口經(jīng)過,不禁露出驚訝的表情:“喲,小圓媽媽,你和小圓這是怎么了?吵架了?”
“喲,怎么你臉上還有傷???你家老頭子又……”
夏母如夢初醒,她臉上現(xiàn)出了羞恥的表情,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甩開了小圓的手……
也就是在這個瞬間,眼見夏母越來越不配合,小圓當(dāng)機立斷快速把“明天”藥水注射進(jìn)了夏母體內(nèi)。注射“明天”藥水時會有一點點疼,感覺就像是被螞蟻蜇了一口。
那會兒,夏母正和小圓拉扯,手臂上傳來的那一點點痛感,她還以為是女兒的指甲不當(dāng)心刮到了她的皮膚。
“我媽的命運明天就可以改變啦!”小公寓的沙發(fā)上,小圓喜得合不攏嘴。她太開心了,忍不住就和李巖分享了自己的心情。
李巖靜靜地看著她,在燈光的映照下,他白皙的面龐顯得越發(fā)英俊了。忽然,他殷紅的嘴唇一張:“在沒有經(jīng)過你母親同意的情況下,你就給她注射‘明天’藥水,這可能欠妥。”
小圓下意識皺眉:“這有什么欠妥的?我是在救我媽!”
李巖耐著性子道:“我只是覺得,或許你該更多地尊重你母親的意見?!?p> “你知道什么!”小圓倏地站起來,火氣“騰”地一下就上來了,“尊重我媽的意見?尊重我媽的意見就是看著她挨打!我是她女兒啊,你讓我怎么忍?!”她越想越生氣,“她不是你媽,你當(dāng)然可以在這里說風(fēng)涼話!”
李巖擰了擰眉心,腦袋不知怎的有些悶痛:“你先別激動。我的意思是,也許你應(yīng)該先和你母親溝通……”悶痛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不由得皺了皺眉。
他的表情與動作在小圓眼中卻有了另一番解讀。曾經(jīng)多少個日夜里,小圓為了母親的事四處奔走。那時,大多數(shù)人露出的就是這樣的神態(tài):不耐煩,對她冷嘲熱諷,覺得她多管閑事,不自量力。
思及此,小圓的整顆心都冷了下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用你多管閑事!”
李巖:……
他還想再說些什么,小圓卻已快步回了房。
“管好你自己吧!”小圓丟下這樣一句話,“砰”的一聲甩上了房門。
發(fā)完脾氣后,小圓卻并不覺得好過,孤單、害怕、寂寞、不被理解……種種難言的感覺席卷了她。
“明天醒來就好了!明天醒來所有的問題就都解決了!”她只能這樣一遍遍地催眠自己。然后,午夜十二點一到,她同這個城市里的每個人一樣準(zhǔn)時進(jìn)入了睡眠。
第二天早上六點。
小圓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她瞪大眼睛掃視了一圈房間,又忙不迭地下床來,跑到客廳里一通翻找。
“你在找什么?”李巖的聲音從廚房里傳出來,今天他沒蒸蛋,早飯變成了兩個圓滾滾的煮雞蛋。
小圓:“我媽!”
李巖:?
小圓懊惱地直抓頭發(fā):“‘明天’藥水會改變一個人每天醒來的固定地點,我在想,會不會我的運氣好,以后我媽每天的醒來地正好就是我家?!笨磥硎撬氲锰懒?。
“使用藥水后,新的醒來地是如何決定的?”李巖突然問。
“這個……我也不知道哎。”
李巖就沒再說什么,他走到小圓身邊,把手里的蛋給她:“吃。”
小圓可沒忘記昨晚的不愉快,有些惱怒地橫了他一眼:“我現(xiàn)在哪兒還有心情吃???”
換衣服,穿鞋子,一分鐘后,小圓就飛奔出了家門。
五分鐘后,路邊。
“你跟著我干什么?”小圓瞪著這個尾隨自己的男人。
李巖歪頭想了想,道:“保護(hù)你。”
小圓:……
這時,城際班車來了,小圓沒工夫再和他理論,匆匆忙忙就去擠車。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這天搭城際班車的人特別多,小圓眼睜睜看著一個個人高馬大的人擠到她前頭,她愣是半天都沒能摸到車門。等好不容易擠到前面一些了,一個嬌小的女孩子卻突然如一尾魚般自她腋下穿了過去,還在她腳上重重踩了一腳。
小圓:……
她痛得立時單腳起跳,身后的人再一擠,她再也無法維持平衡,眼看就要摔進(jìn)人堆里。說時遲,那時快,后腰上倏地搭上來一雙寬大手掌,一下子就把她整個人給抱提了起來。她倉促回頭,只看見李巖尖尖的下巴。
這人身高腿長的,單手提溜著她,幾下就撥開人群,成功上了車。
車門“咔”的一聲關(guān)上,整輛車就像一只撐得肚子溜圓的大熊貓,搖搖擺擺地往前開。
“謝……謝謝你。”小圓小聲道。同時,她要求李巖把她放下地。
李巖的手自她腰間收回,笑著道:“不用謝?!蹦{(lán)色的眼睛倒映著車外的晨光,格外迷人。
小圓咳了一聲,有些不自在地移開了視線。
這時,車子突然一個急剎車,車上站著的百分之九十的乘客都遭了殃,包括先前那個踩了小圓的女孩子。只見她一下子磕在了前排的椅背上,小圓看著都替她疼。而小圓自己呢,早在車子出現(xiàn)不穩(wěn)的時候就被李巖一臂攬住。
他帶著她瞬間移位。
小圓的身后是車壁,身前是李巖寬闊的胸膛。他單臂拉在吊環(huán)上,高大的身體形成一個保護(hù)圈,替小圓擋掉了所有的碰撞。小圓的心情莫名好了起來,她決定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這人昨夜的冒失了。
“那是什么?”李巖突然指向車窗外。
那是一片灰白色的地平線,隨著車子前行,地平線一路往前延伸,仿佛沒有盡頭。忽然,視野里出現(xiàn)了一座高山,那地平線就看不見了。
小圓調(diào)整了一下站姿:“是城市邊緣吧,我也不知道?!?p> 從出生到現(xiàn)在,小圓就一直生活在這個城市里,從來沒有離開過。她也不曾聽說有誰走出去過,當(dāng)然,也會有人試圖出走。但是,他們要么失敗了,要么就是被執(zhí)法局的人發(fā)現(xiàn),然后扔進(jìn)了貧民窟里再也出不來了。
李巖“哦”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小圓照舊在終點站下車。
老城區(qū)還是那個老城區(qū),街道還是那條坑坑洼洼的街道,店鋪里的老店員們也依舊會朝她投來好奇的目光。可不知道為什么,她突然覺得沒那么在乎了。此刻,與李巖并肩走在一起,她莫名感覺照在身上的陽光也明媚了不少。
嗯,一定是有了“明天”藥水的緣故!怪不得那么多人趨之若鶩呢,“明天”藥水真是個神奇的東西。
不過,眼看著離家越來越近,小圓還是不免緊張起來,因為她不確定“自由明天”藥水會把媽媽帶到什么地方去。萬一以后媽媽每天早上的醒來地都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呢?不過,這也總比跟父親在同一張床上醒來的好。她這樣安慰自己。
忽然,她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蛋。
小圓:?
李巖:“吃?”
白滾滾的水煮蛋,這人一直帶在身上的嗎?
小圓想嘴硬,奈何肚子不爭氣地咕嚕嚕叫起來。想著待會兒可能還有得忙,她就不客氣地接過來,然后低頭,默默剝蛋殼。
李巖嘴角一彎,眼里現(xiàn)出星星點點的笑意:“知道你忙,我今天特意用水煮的?!?p> “那我真是謝謝你了啊?!?p> “不用?!?p> 小圓抬頭看他,此刻的他溫良質(zhì)樸,就像一個大男孩。長這么大,她還從沒見過像他這樣的男人。她忍不住問他:“你自己的事,你有想起來一些嗎?”
李巖收斂了笑意,搖了搖頭。
“唉——”小圓嘆出一口氣,誰的生活都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這年頭,大家都不容易。
“對了,還有一個蛋呢?”她記得他早上煮了兩個蛋的。
李巖:“我吃了?!?p> 小圓:……你還真是不會虧待自己啊。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了夏家門前。
望著緊閉的門扉,小圓吞了吞口水。
李巖看著她:“需要我替你把門打開嗎?”
“不用!”
小圓深吸一口氣,“咚咚咚——咚咚咚——”敲響了夏家的大門。
可過了半天都沒人來開門,小圓一陣心焦:“難道我媽的‘醒來地’真的在很遠(yuǎn)的地方?”
李巖卻忽然抬手朝她“噓”了一聲,拉著她往門柱后一藏:“你看?!?p> 看什么?
柱子后的空間很小,小圓的后背就不得不挨著李巖的前胸。聞言,她下意識順著李巖的視線看過去……那是兩人前方的巷子,可什么都沒有???等等!巷子口突然走來了兩個人,那是……
等離得近了,便能看清是一對男女,兩人看上去都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他們邊走邊說話,彼此的距離不近又不遠(yuǎn)。忽然,男人停步,對女人說了些什么,女人的頭就深深低了下去。男人抬手就去抓女人的手,女人不愿意,兩人就開始拉拉扯扯起來。
看到這里,小圓再也忍不住,從李巖懷里沖出去大喊:“你放開我媽!”
是的,那走進(jìn)巷子里的女人,正是小圓的媽媽。
“你是誰?跟著我媽做什么?”小圓快步上前,跟護(hù)小雞似的將母親護(hù)在身后,一臉警惕地瞪著眼前的中年男人。
這個男人相貌普通,戴著一副厚底的圓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脾氣似乎很溫和。
“我……我是……”面對小圓的質(zhì)問,男人竟然直接羞紅了臉,半天擠不出一個字。
小圓不耐煩了,拉著母親就要走:“媽,我們回去,別跟莫名其妙的人攪和在一塊兒?!?p> 夏母:“哎,等一等!”
小圓:?
夏母又開始絞手指了,她對著斯文男說話,卻又不敢看人家:“要不……要不你還是走吧?!?p> 斯文男卻跟忽然受了刺激似的大喊起來:“我……我不走!阿芳,我要帶你走的!”
小圓:?
夏家。
“別擔(dān)心,你母親對他也有感情。”李巖雙手抱臂靠在墻邊,低頭朝小圓道。
小圓倏地抬頭:“你知道什么?!”
李巖示意她自己看。
只見夏母先是殷勤地請斯文男坐下,過了會兒似乎是怕他坐得不舒服,又找來兩個靠墊給他墊上,然后,又忙來忙去地給他倒水喝。
“阿南,你喜歡喝橙汁嗎?還是蘋果汁?啊呀,我給忘了,你不喜歡吃甜的。那就喝茶吧?”
被稱作“阿南”的斯文男只知道笑:“都好,都好?!?p> 小圓看不下去了:“這男人來路不明的,我從沒見過!萬一他騙我媽……不行!”說著就要往夏母那邊去了。
胳膊上一緊,她是被李巖拉住了。
李巖說:“再等等看?!?p> “等什么?”
李巖把她半邊身子掰過來,她整個人就變成被他半罩在懷里的姿勢了。他耐心地對小圓道:“你是關(guān)心則亂,我看他們相處得不錯……”
小圓有點不高興:“你又知道了?”
李巖失笑:“我只是覺得,你該給你母親一點空間……”
他的話還沒說完,那邊的斯文男阿南卻突然大喊一聲:“阿芳你什么都不用管,我來和她說!”
小圓:???
她瞪了李巖一眼,這就是你說的相處不錯?
這時,阿南已經(jīng)幾步?jīng)_到了小圓身邊,李巖下意識將小圓往自己身后一護(hù)。
阿南看著地面,結(jié)結(jié)巴巴地自顧自說開了:“小……小圓是嗎?我……我是你南叔叔,我……我和你媽媽……”
他一口氣說了一大堆,概括起來就是:阿南和夏母曾經(jīng)是戀人,但是當(dāng)年,在各種陰差陽錯之下,兩人分了手,阿南還失去了夏母的行蹤。二十多年來,兩人未曾見過一面。直到今天早上,他們突然在菜市場里相遇了。得知夏母這些年過得并不好,阿南就想帶夏母走。
“你別說了!在孩子面前胡說些什么呢你!”夏母急了,打了阿南一下,一張臉卻忍不住地紅了。
小圓:……
她直接忽略阿南,只小心翼翼地問夏母:“媽,你今天早上醒來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嗎?”這才是她現(xiàn)在最關(guān)心的事。
小圓這話顯然問到了點子上,因為夏母臉上突然就綻放出了光彩,只聽她激動道:“今早……今早我沒和你爸……我是在咱們家里你以前睡過的那間房里醒來的!我起來的時候你爸還躺在床上,然后我……我就趕緊出門買菜去了,沒想到會遇上……”
小圓激動地直抓沙發(fā)扶手,媽媽在另一個房間里醒來了!媽媽沒被爸爸……“明天”藥水起作用了!
“嗯?”低沉的一道男音在小圓耳邊響起。她疑惑,一低頭就見……媽呀,她隨手抓住的哪里是什么沙發(fā)扶手,分明是李巖的胳膊!他的胳膊有力極了,捏起來跟鐵棍似的,一看就是個練家子……呃,她在想什么呢?隨后她趕緊松開了人家的胳膊。
夏母想問女兒是不是趁自己沒注意的時候,對自己做了手腳??砂⒛显谶@兒,有些話也不好直接當(dāng)著外人的面講。夏母只好換了個話題,對小圓說起了阿南:“我……我和阿南好多年沒見了,今天見到他我很高興,他問我過得好不好,我……我沒忍住就流了眼淚……”
那會兒正好有幾個夏家的鄰居也在菜市場里,見夏母哭,他們立刻不嫌事大地來表達(dá)關(guān)心了:
“你老公又對你動手了?”
“唉,小圓媽媽你真是不容易喲?!?p> “嫁了這么個男人,受罪喲!”
阿南急急問那些鄰居到底怎么回事,夏母攔都攔不住。鄰居們本來就愛看熱鬧,當(dāng)即添油加醋地把夏父怎么對夏母的事給說了,阿南就什么都知道了。
“小圓,你……你別怨媽?!毕哪覆话矘O了。
“當(dāng)然不會了,媽媽?!毙A拍拍媽媽的手背,“你有什么錯呢?你有向任何人傾訴的自由呀。”
阿南則顯得很激動:“阿芳,你為什么要忍?你為什么還要待在這種人身邊?你跟我走吧!你被困在這間屋子里也沒事,大不了我每天早上都來帶你走一次!”
夏母下意識去看小圓,又低下頭去,嘴里訥訥道:“不……不行的?!?p> 小圓被母親看得心情一陣復(fù)雜,雖然她一心想讓媽媽離開爸爸,得到自由,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竟是以這樣的方式。她說不出哪里不好,但總覺得……有點別扭。
“小圓侄女,求……求你了!”阿南殷殷道。
小圓被阿南看得一個頭兩個大:“你……你們讓我想一想!”
夏家的院子里有棵大棗樹,是小圓很小的時候種下的。如今,它已長成參天大樹,可以為小圓遮風(fēng)避雨了。
小圓蹲在棗樹底下發(fā)呆,李巖雙手插在褲袋里,往樹上一靠,陪著她發(fā)呆。他就像她的跟屁蟲,她走了,他當(dāng)然不會在屋子里多待。
院子里安靜極了,一時間,只有風(fēng)吹動棗樹的響聲。
“你說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半晌后,小圓悶悶道。
李巖垂眸看她:“怎么這么說?”
小圓伸出一根手指,在地上戳螞蟻,戳一下,又戳一下:“既想讓媽媽脫離苦海,得到自由,又不想要媽媽找別的……男人。這感覺就好像我慫恿著媽媽背叛爸爸一樣。雖然我知道爸爸并不是好男人,但是……唉,我也說不清楚!”
李巖抬頭看天,天色不知何時變了,滾滾濃云自天邊欺壓而來,給整個城市都罩上了一層陰影。他皺了皺眉,說:“順其自然?!?p> 小圓下意識抬頭看他,入眼即是他弧度優(yōu)美的下顎與凝重的臉色。
“怎么了?”她不由得站了起來。
“沒什么?!崩顜r垂眸看她,“我的意思是說,先保證你母親的人身安全,其他的,順其自然吧?!?p> 四目相對,小圓自他眼里看見了密布的烏云。他眨眨眼,烏云便散去了,他的眼睛里映出的是兩個小小的她,那么的驚慌失措,那么的無助。原來此刻的她是這個樣子的嗎?
“再難的事都會過去的?!崩顜r又說。
或許是看久了吧,這會兒,小圓就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里除了她,還有沉靜,似乎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這雙藍(lán)眼睛總是沉靜的,就好像天塌下來他也能面不改色,從容應(yīng)對。她張了張口,剛想說些什么,屋內(nèi)卻突然傳出了一聲慘叫。
“啊——”
“你們這是當(dāng)我死了嗎?!”
小圓和李巖一道沖回屋去的時候,將將聽見夏父的一聲怒吼,只見他掄起手邊的椅子就朝地上的阿南砸去!
“不——”夏母哭叫一聲,撲過去就要替阿南擋椅子。
“你也想離開我!你們都想離開我!你們通通給我去——”
李巖飛起一腳踹向夏父手中的椅子,椅子“噼里啪啦”應(yīng)聲而碎,夏父整個人也被余力震得連連后退。
“阿南!阿南,你沒事吧?”夏母撲向阿南,手忙腳亂去扶他。
阿南頭破血流,眼鏡耷拉著掛在他的左邊耳朵上,整個人已經(jīng)意識不清醒了。
小圓忍不住喊:“媽,我爸怎么會在這兒?他不是……”上班去了?
就連夏母也是這樣以為的,因為以往這個點夏父肯定是上班去了??墒聦嵤?,今早醒來沒在床上見到夏母的人,夏父就感到非常奇怪,再加上昨天閃了腰,他便一直躺在房里沒起來。夏家的房子老舊又不隔音,因此,方才幾人的對話,被房間里的夏父聽了個完全。
“賤人!你們這是當(dāng)我死了嗎?!”夏父怒吼一聲就撲了過來。
面對狂怒的夏父,小圓其實是……恐懼的。下一刻,她突覺眼前一閃,就見李巖一步上前,一只手抓住夏父右臂,順勢往后一個反擰。
夏父嗷叫一聲就跪倒在地。下一瞬,他聽見這個年輕男人在他耳邊道:“我說過,最后一次?!闭Z氣明明如常,夏父卻莫名地打從心底抖了一下。
“你……你要做什……??!放開我!放……?。 崩顜r一腿勾過椅子,將夏父往椅子上重重一按,又扯過桌上的毛巾往他嘴里一塞,同時,頭也不抬朝小圓道,“找根繩子來?!?p> “???哦……哦!”
五分鐘后,夏父已被五花大綁在椅子上,動彈不能了。
“唔……唔……”口含毛巾的夏父竭力掙扎,已經(jīng)沒人理會他了。
“得……得趕快送他去醫(yī)院!”望著滿臉是血的阿南,小圓急急地朝夏母道。
夏母卻仿佛根本沒聽見她的話似的,懷抱著阿南,整個人都六神無主了:“嗚嗚嗚……阿南……阿南,是我害了你!”
小圓蹲下身想扶阿南起來,可她的手還沒碰到對方,就被人一把扣住了。她下意識側(cè)頭,對上的是李巖凝重的臉。
“我來?!钡懒艘宦?,他一臂伸向前頭,下一刻,阿南整個人已經(jīng)被他架起來了,“走?!敝徽f了一個字,他便利落地架著阿南往屋外走。
阿南少說也有一百二三十斤,李巖架著他卻跟拎小雞似的。望著李巖高大而寬厚的背影,小圓心里止不住就涌上來一股暖流,暖暖的、溫溫的,熨帖得她鼻頭都有些發(fā)酸。不過,眼下顯然不是情緒外放的時候,她趕緊一拉夏母,兩人一齊跟了上去。
三人以及一個傷患火速出了小巷。
好不容易攔到一輛出租車,夏母突然兩手一揪褲縫:“糟了!忘記帶上咱家的醫(yī)??耍 ?p> “是啊,用醫(yī)??苁『枚噱X呢?!毙A下意識道。
夏母狠狠點頭:“我回去拿一下,很快的……不行!還是先送阿南去醫(yī)院吧。你們先走,我一會兒搭公交車來!”
“哎——”小圓還來不及阻止,夏母轉(zhuǎn)身就跑遠(yuǎn)了。
李巖:“他的脈搏越來越弱了?!?p> “好吧……”
二十分鐘后。
“我媽怎么還不來?”在通往醫(yī)院的公交站臺上,小圓獨自一人焦急地等待著。夏母離開時,小圓想著家里還有一個父親在,到底不放心媽媽一個人,就讓李巖先帶阿南去醫(yī)院,她自己則在公交站臺等媽媽。
那會兒,李巖欲言又止地看著小圓,目光中很有幾分不舍。
小圓被他看得有些好笑,抬手往外趕他:“快去快去啦!我又不是不來了!”
“就是啊,你女朋友又不是不來了?!背鲎廛囁緳C也來湊熱鬧,“小伙子哎,也別太黏著女朋友了,會把她慣壞的?!?p> 李巖:……
小圓:……
末了,李巖掩唇咳了一聲,朝小圓道:“那好吧,我……等你?!?p> “嘀嘀嘀——”一陣公交車到站的聲音打斷了小圓的思緒,又十分鐘過去了。
拿個醫(yī)??ㄒ@么久?
小圓終是忍不住,抬腳就往家的方向去了。
白天的小巷子靜悄悄的,一個路人也沒有。
小圓來到夏家門口時,發(fā)現(xiàn)大門虛掩著。
她推門進(jìn)去:“媽?”
無人回應(yīng)。
“砰”的一聲,屋子里卻突然傳來響聲。
她趕緊快步往里跑:“媽?”
堂屋里比他們離開時還亂,仿佛狂風(fēng)過境一般。那張綁過夏父的椅子倒在地上,椅子邊胡亂散著兩截斷掉的繩子和一把剪刀。
小圓心中一緊。
“啊——”里屋忽然傳出一聲慘叫,是夏母的聲音!
“媽——”
小圓沖到父母的臥室時,將將看見父親抓著母親的頭,直往墻上撞:“跑??!我讓你跑??!跑啊——”
“媽——”小圓崩潰地大喊,“你放開我媽!”
夏父抬起眼來,他目眥盡裂,雙眼赤紅,顯然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
小圓卻已經(jīng)顧不得這些了,此刻,她眼里只有滿頭滿臉血的媽媽,她只想救媽媽!
“砰”的一聲,小圓被夏父狠狠地推倒在地上。中年男人惡意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抓起手邊的粗木棍就朝小圓走去:“真是我生的好女兒啊,我今天就讓你知道,到底誰是你父親!”他揮起木棍就要打小圓!
木棍的尖端有刺,直直朝著小圓的眼睛揮過來!
小圓手腳疼痛,一時間爬不起來,她害怕地蜷縮成一團,下意識死死地閉上了眼睛。
劇烈的疼痛卻并沒有如預(yù)期般到來。
小圓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就看見母親跪在父親腳邊,兩只手死死抓住了木棍的尖端:“孩子他爸,小圓她不懂事,你就饒了她這一回吧!”她又竭力朝小圓喊,“走!快走??!”
鮮紅的血水自母親雙掌間流出來,刺痛了小圓的眼,也不知她哪兒來的力氣,突然就狂叫一聲,整個人瘋了似的沖過去,一頭頂在夏父胸口。
夏父沒留神,竟被撞得一個趔趄。
小圓頭暈?zāi)垦?,卻仍趁機拉起母親:“走!”
母女倆死命狂奔,眼看就要跑到大門口了,夏母卻突然甩開了女兒的手。
小圓一時間剎不住車,一步就跨出了大門去。
“醫(yī)……醫(yī)??ǖ袅?。”夏母說著就回身去撿。
白色的醫(yī)??湓谇嗍牡孛嫔希孛嫔蠀s投下來了老大一團陰影,夏母下意識抬頭……
小圓的瞳孔剎那間一縮:“媽!快回來!”
夏母條件反射般抬手去擋,粗大的木棍便結(jié)結(jié)實實砸上了她的手臂,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媽!”小圓要瘋了,拔腿就要沖回去。
這時,也不知夏母從哪兒來的力氣,痛得滾到門邊的她忽然就從地上跳起來,“砰”的一聲,用自己的身體撞上了門。
“走!小圓快走!”
“媽——”
小圓狂拍門:“媽!媽!你開門!你開門!你快把門打開啊——”
門內(nèi)卻響起了父親陰惻惻的聲音:“好,很好,你要做好人,就只有我是壞人……”
“咚”的一聲。
“啊——”夏母慘叫出聲。
“咚——”又是一聲。
“別打我媽!你別打我媽!”小圓“砰砰砰”地撞門。
里頭驟然響起夏母凄厲的慘叫聲,接著便是重物在地上拖拽的聲音,辱罵聲、求饒聲、掙扎聲,還有……漸行漸遠(yuǎn)的腳步聲。
“放開我媽!你放開我媽媽!媽!媽!媽媽!啊——”眼前的門板結(jié)實得不像話,任憑小圓如何拍撞,它依然冷漠地挺立在那里。小圓拿頭去撞門,喊得聲嘶力竭:“放開我媽!放開我媽媽!誰來救救我媽媽??!”
這一刻,無數(shù)個黑夜里侵襲過她的噩夢卷土重來。夢里,媽媽滿身殘破地倒在血堆里,一只體大如山的惡魔在朝媽媽欺近。她瘋了一樣去求周圍的人,祈求他們的憐憫,渴求他們的善意,可是,沒人愿意幫助她。
而當(dāng)她回頭的時候,那只惡魔已一口將媽媽吞進(jìn)了嘴里,發(fā)出“呼嚕呼?!钡穆曧?。
“不要!不要!不要??!”小圓哭喊著跑過去,反而離那惡魔越來越遠(yuǎn)。她只能眼睜睜在遠(yuǎn)處看著,在遠(yuǎn)處看著……她永遠(yuǎn)都只是個需要媽媽保護(hù)的弱者、懦夫,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啊——”眼前的天地都變得昏暗,小圓就跟被魘住了似的發(fā)出崩潰的哭喊聲。她哭喊得那樣用力,那樣無助,那樣絕望,以至于都沒有注意到周遭雜亂的腳步聲,還有說話的人聲。
有人快步來到她身邊,抬手就搭上她的肩膀:“小……”
小圓卻因為適才遭遇到的恐怖暴力,條件反射就一巴掌甩了過去:“不要碰我!啊啊啊,走開!”
“啪”的一聲脆響,也不知巴掌落在了對方身上哪里。
下一刻,小圓感覺自己猛地就被擁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唔……”她恐懼地瞪大了眼,想掙扎反抗,身子卻被抱得更緊,耳邊則聽到抱著她的那個人冷聲道:“里面的人有生命危險,快去救人?!?p> 小圓愣住了,下意識抬頭:“你……”眼前的黑暗與惡魔退去,她的視線漸漸聚焦——尖尖的下巴、俊美的側(cè)臉、墨藍(lán)色的眼睛,是李巖!
李巖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嚴(yán)肅與陰寒:“我在巷子口看見有穿黑衣的男人巡邏,你說過,他們是執(zhí)法者。我告訴他們這里要出人命……”他臉側(cè)的咬肌緊繃,聲音隱忍而暗沉,整個人身上都透著一股暴虐之氣。
小圓卻沒注意到他的反常,因為只聽“砰”的一聲,兩個黑衣執(zhí)法者撞開了緊閉的夏家大門。
小圓的腦子又痛又蒙,她暈暈乎乎的,以至于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就像走馬燈般在她眼前閃過……
一臉陰鷙的父親被反銬著雙手,由兩個執(zhí)法者押出來。經(jīng)過小圓身邊的時候,父親朝她投來了……眼前倏然一黑,是李巖的大手蒙住了她的眼。她急得不行,忙扒拉開他的手,然后她看見滿身是血的母親被兩名女性執(zhí)法者攙扶著帶出來了。
為首的一名執(zhí)法者在拿手機通電話:“喂喂喂,老城區(qū)這邊出現(xiàn)危及人身安全的犯罪行為,我們正要將犯罪者帶回局里做犯罪程度鑒定……”
“媽……”小圓想到媽媽身邊去,可還沒從李巖懷里出來,就倏然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小圓!”
“嘀嘀嘀——”不知名的儀器在房內(nèi)響個不停。
“她的情緒太過激動,休息一段時間就好……年紀(jì)輕輕的,壓力也別太大了……還有啊……”
小圓感覺自己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她感覺自己身邊一下子來了很多人。下一刻,又覺得整個空間只剩下了她一個,只剩下了她一個啊,誰也沒法來幫她……來幫她做什么呢?對了,救媽媽!
小圓猛地睜開了眼睛。
入眼即是頭頂白慘慘的天花板,視線下移,墻上掛著一個時鐘。此刻,鐘上顯示的時間是十一點四十。窗外黑蒙蒙的,這顯然是晚上了!小圓“噌”地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了,這里是……醫(yī)院?
身側(cè)傳來一聲悶哼,小圓這才后知后覺自己手下壓著了什么東西。熱乎乎、軟軟的,是人的手!小圓倏地側(cè)頭,這才看見床邊的躺椅上睡了一個人。感覺到響動,那人睜開了眼。四目相對間,小圓看見那雙墨藍(lán)色的眼睛里剎那間綻放出了喜悅。
“醒了?!蹦腥酥逼鹕习肷?,聲音里帶著初醒后的沙啞,有點性感。
小圓一時間有些臉熱,趕緊放開人家被自己壓住的手。
那只擱在床沿的手卻并未收回去,而是一路往上爬到了她的額前,貼了上去。
小圓:……
寬大的掌心帶著薄繭,貼在她額上的時候有一點粗糙,但是很溫暖,意外的舒服呢。
可惜,額上的手掌一觸即開。下一刻,就聽男人溫聲道:“熱度退了,你有沒有感覺哪里不舒服?”
李巖整個人沐浴在床頭燈光下,又高大又溫柔。
小圓愣愣地看著他,木木地說:“感覺身上沒有力氣,腦子鈍鈍地痛……”這會兒,她想起來她是昏倒了,但昏倒前發(fā)生了什么呢?
下一瞬,她的腦子一蒙,浮現(xiàn)出夏母滿身是血的畫面……她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掀了被子就要下床:“我媽呢?!”
下一刻,她感覺肩頭上一重,整個人又倒回了床上。
是李巖按著她一邊肩膀,俯身看著她,道:“你母親在隔壁病房,她很好?!?p> 他這么一說,小圓更急了:“我要見我媽!”
“醫(yī)生說你需要休息?!?p> “我說了我要見我媽!”小圓倔強道。
兩人對視。
半晌后,男人嘆了一口氣,拉過床上的被子,重新把小圓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
小圓:?
接著,她感覺身子一輕,李巖居然將她連人帶被子抱了起來!
小圓整個人都不好了,面紅耳赤:“你干什么呀?放……放……放我下來!”
李巖垂眸看她:“不是要去見你母親?”
小圓張口結(jié)舌:“你你你……我我我……可是……”但最終她還是屈服了,兩只小手不情不愿地圈上李巖的脖子。他要帶她去看媽媽呢。
“吱呀”一聲,隔壁病房的門被人推開,李巖走了進(jìn)去,懷里抱著小圓。
病房里黑乎乎的,只有零星的月光自窗外透射進(jìn)來,但這已經(jīng)足夠小圓看清,房間中央的病床上,母親正被吊著一條手臂,無聲地躺在那里。
“媽媽……”小圓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但她又怕吵醒媽媽,只能死死捂著嘴巴。
“醫(yī)生說斷了一條手臂,沒有內(nèi)傷,休息幾個月就好?!崩顜r輕聲道。
“抱……抱我過去看看,我要到我媽身邊去?!?p> 李巖便走到病床邊的一張?zhí)梢芜?,輕輕地將小圓放在躺椅上,而后看了她一眼,起身退后一步,在她身后站定,就像一個沉默的騎士。
小圓卻全沒注意到這些,此刻,她滿心滿眼都只有媽媽。
夏母鼻青臉腫的,整張臉上都是傷,脖子上有老大一圈瘀痕,裸露在外的手背上、手腕上也都是傷,有些看起來更像是陳年舊傷……她猛地別過頭,不敢再看下去。這時,她又注意到病房靠窗的位置有一道隔離簾,簾后還有一張病床,那是……
“阿南叔叔?”
“嗯?!崩顜r低聲。
“他怎么樣了?”
“還好。”
是李巖把阿南送來醫(yī)院的,更確切地說,是李巖托人把他送來醫(yī)院的。白天小圓為了等媽媽,讓李巖帶著阿南先行。李巖久等小圓不來,心下?lián)?,便囑咐司機把昏迷的阿南送去醫(yī)院,自己則下了出租車。
李巖來得很快,他在夏家那條小巷子口就聽見了小圓撕心裂肺的哭聲。這時,正好有幾個執(zhí)法者巡邏經(jīng)過,李巖一朝他們說可能出人命,他們就跟著進(jìn)來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小圓就都知道了。
之后,小圓和母親被送到醫(yī)院。正好阿南醒來,見到小圓媽媽的樣子,痛不欲生,死活要和小圓媽媽一個病房。醫(yī)生拗不過他,只好同意了。
“我沒有保護(hù)好你?!卑察o的病房里,李巖突然道。
小圓詫異回頭,對上他認(rèn)真的眼,她心頭一軟:“這不怪你的,你……”她還想再說些什么,但突然聽得身后傳來一聲呻吟,母親醒了!
“媽媽!”
她想也不想就要撲向夏母,然而下一刻——
“咚——咚——咚——”午夜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了。
小圓臉色大變,她幾乎是驚慌失色地伸出手,眼看就要抓到媽媽的手了,她的眼前卻驟然一黑。她感覺腦子一蒙,所有的意識在剎那間悉數(shù)消失。
第二天早上六點。
小圓猛然從床上驚坐起來。
熟悉的床單、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房間,這是她的家里!
該死的每天早上醒來回到原點!小圓狠狠咒罵了一句,掀開被子就下了床。
五分鐘后。
小圓一把拉開大門,將將看見李巖站在門外,一只手還按在門鈴上。
她有片刻的愣怔:“你這是……”
李巖的嘴角一勾,墨藍(lán)色的眼里現(xiàn)出一抹如釋重負(fù),他說:“我又找到你了,夏小圓?!?p> 小圓想起來了,這家伙有點不受時間法則的束縛,雖然也會午夜十二點睡著,但每天早上會早醒半小時,且他在哪里睡著就會在哪個地方醒來。這么說,他這是剛從醫(yī)院趕回來的?雖然小圓有很多疑問,但這會兒她可顧不上李巖了,她只想見到她媽媽!
每天早上,所有人都會回到自己的原點,哪怕前一天你是在重癥病房也不例外。不過,醫(yī)院也有和“明天”販賣局合作,由販賣局提供特質(zhì)的“明天”藥水,可使患者每天的醒來地都在醫(yī)院。但是這種“明天”藥水價格昂貴,且極度供不應(yīng)求,不是病重到離開醫(yī)院就會死的病人,販賣局不會賣給你這種藥水。普通的病人再有錢,要想買到這種“明天”藥水,需要醫(yī)院領(lǐng)導(dǎo)層層批復(fù)不說,起碼也要排上半年的隊才能買到。所以啊,這年頭,沒錢的人都不敢輕易生病。
昨天,媽媽是肯定沒機會買到醫(yī)院那種特質(zhì)的“明天”藥水的,因此小圓猜測,媽媽今天一定是回到了家里。于是,她一口氣就沖到了夏家。
“媽!媽!你在里面嗎?”她把門拍得“砰砰”響,“媽,你開開門?。 ?p> 小圓的手掌都拍紅了,院子里才終于響起了腳步聲。那步子沉重而遲緩,像夾帶著不小的怒氣。
下一刻,門“嘩”的一聲被人從里頭打開,夏父那張陰沉可怕的臉現(xiàn)了出來。
小圓“噔噔噔”倒退了三步,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爸,你怎么……你怎么會在家?”
前面說了,執(zhí)法局是這個城市里特殊的存在,他們與“明天”販賣局有所合作,會給罪犯注射特殊的“明天”藥水,這些“明天”藥水的種類會有很多。小圓父親的罪行,雖然不至于被扔到貧民窟去,但至少也該被注射某種特殊的“明天”藥水,讓他在看守所里待一段時間才對。
可夏父今天怎么又會在家里?這根本不合常理!還是說,執(zhí)法局的人把他放了?不可能啊……
“怎么,還知道我是你爸?”夏父陰郁地瞪著小圓。
小圓很害怕,但她又不能退,她探頭望進(jìn)院子里,強自鎮(zhèn)定:“我……我媽呢?”
夏父:“買菜去了。”
“什么?!”
夏父忽然嘴角一勾,臉上現(xiàn)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來:“喏,她回來了。”
順著夏父的視線,小圓看見巷子口緩緩走來一個女人。她一只手拎著一個大袋子,另一手打著石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路,看起來吃力極了,她正是小圓媽媽!
“媽——”
“媽,你怎么……怎么到處亂走?”小圓沖到母親身邊,趕緊接過她手里的袋子,“怎么還跑去買菜了?手痛不痛?。?!”
“沒……沒事,媽沒事。”說話間,小圓媽媽偏過臉去,看上去竟有幾分……心虛。
“媽,你到底怎么了?還有我爸,他怎么會在家?!”
“我……我讓執(zhí)法者放……放了他。”小圓媽媽低下頭去,訥訥道。
“你說什么?!”
“你小聲些!”夏母急道,“仔細(xì)別讓鄰居聽見了!”
“聽見了又怎樣?”小圓叫起來,“媽,你到底為什么要這樣?你到底跟執(zhí)法者說什么了啊?!”
夏母沒受傷的那只手揪著衣角,五根手指都快被自己絞成了麻花:“媽……媽就跟執(zhí)法者說……說我是自己摔傷的,不怪你爸……”
“你怎么能這樣?!”小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那么對你,你還護(hù)著他?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小圓氣瘋了,險些就要脫口說出“你這么縱容他,難怪他不知悔改”這樣的話了,但她克制住了自己。面前這個畏畏縮縮的女人,到底是她媽媽啊。
她心里一陣失望,說道:“媽,道理我也不跟你講了,我就想問問你,你這么做之前,有沒有為我想過?我為你做了這么多,你……你就這么放了他,我算什么?阿南叔叔算什么?李巖做的又算什么?!”
夏母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小圓,媽知道你是為了媽好,但是……但是總不能真的讓你爸去貧民窟,他怎么說也是你爸呀!而且……而且離開了你爸之后,媽又能去哪里呢?”
“當(dāng)然是跟我回家啊!”小圓想也不想道。
“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的,賺錢養(yǎng)活自己已經(jīng)不容易了,媽又沒本事賺錢,跟你回去,這不是拖累你嗎?”
小圓沒想到母親居然是這樣想的,忙道:“行的行的,媽,我可以養(yǎng)活你的!再不濟,你還可以和阿南叔叔……我保證不會反對你們!”
“那就更不行了。”夏母苦笑著搖了搖頭,“媽跟阿南都這么多年沒見面了,再好的感情,十幾二十年下來,也淡了。人心都是會變的,媽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吧,媽已經(jīng)活到這個歲數(shù)了,也看清了,男人啊,都一個樣,媽跟了你爸是這樣,跟了阿南,保不齊……日子更不好過。”
“可是,可是我覺得阿南叔叔他……他看起來挺好的呀?!毙A沒想到母親內(nèi)心居然這樣悲觀,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反駁道。
夏母也跟著結(jié)巴道:“萬一……萬一阿南真的對媽好,媽……媽就更不能拖累人家了。媽媽膽子小,這個歲數(shù)也經(jīng)不起折騰了。你爸昨天已經(jīng)跟我道過歉了,他說以后一定好好待我?!?p> “他的話你都信?他都說過多少回了?!”
夏母別過臉去:“媽相信你爸這回是真的。”夏母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高興起來,“再說了,媽的生活不是已經(jīng)改變了?今天早上,我還是在你的房間里醒來的,你爸他沒對我……”
“雖然早上醒來的時候避過了,但一天里的其他時間呢?你能保證再不遇上我爸了?”
“小圓,你聽媽說,你爸他……其實也沒你想的那么壞。而且……”她忽然幽幽嘆了一口氣,“誰家的日子是順風(fēng)順?biāo)模扛舯诘耐醮髬?,再隔壁的李大姐……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真的,你聽媽的話,忍忍就過去了。待會兒媽好好做幾個菜,你就去跟你爸認(rèn)個錯,這事兒咱們就算翻篇了,啊?”
“我不……”小圓的聲音戛然而止,只因身后,突然有人一手搭上了她的肩頭。
“是我。”男人的聲音低而沉靜,是李巖。早上那會兒,他原本是和小圓一起來的,沒想他就到路邊買個早飯,公交車就到了,小圓“吱溜”一下就上了車,任他緊趕慢趕都沒趕上,只能等下一班,這才晚到了。
小圓也不知怎的,聽見他聲音的那一刻,心頭莫名一松,就好像有他在的地方,她就會感覺到安全。
看見李巖,夏母也很高興:“小圓啊,難得看你帶男孩子回來,正好今天咱們一家人好好聚一聚,和和樂樂的。哎呀,我忘記買醬油了,瞧我這記性。我這就去買,小圓,你好好招待客人?!毕哪刚f完就拐出巷子,往街口的便利店去了。
“哎,媽——”小圓要去追,卻冷不丁聽身后的李巖說了一句:“你喚不醒一個不想改變、只想沉睡不醒的人。”
小圓詫異回頭:“你說啥?”
李巖鎖著眉,卻耐心道:“不是所有人都想過和你一樣的生活,也不是所有人都和你的想法一致。一個人如果自己不想改變,你再想拉她起來都是徒勞。既然你媽媽自己不愿意改變,就尊重她吧?!?p> 小圓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她下意識反問:“尊重?怎么尊重?”
“不是所有被家暴的女人都會選擇離婚,很多人會選擇隱忍,因為覺得家丑不可外揚,覺得離婚會沒面子。她們害怕不能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庭,覺得離婚會失去經(jīng)濟支持,除非打破她們的固有思維,否則,你救不了她們……”李巖的聲音突然頓住,他有些困惑地低聲自語道,“奇怪,我怎么會知道這些?”
小圓卻忽略了他的自語,只是咬牙道:“你說得不錯,我媽是很傳統(tǒng)的那種女人,她就是……你說的那種心態(tài)?!?p> “那就給彼此一點時間,等她自己想通吧?!崩顜r道。
“等她自己想通,黃花菜都涼了!”一想到母親的慘狀,小圓的心就抽痛起來,“不行,我不能再眼睜睜看著我媽受苦!我得救她!”
“但是……”李巖看了她一眼,“她不見得想讓你救。”
小圓的嘴巴張了又合,突然啞口無言。不得不承認(rèn),李巖的這句話確實戳痛了她。是啊,事實證明,她的媽媽并不想讓她來救,她的媽媽只想要隱忍。這個認(rèn)知叫她感到一陣無力,無力之后便是惶恐,但是她并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的軟弱。于是,整個人的情緒就轉(zhuǎn)為了惱羞成怒地……朝李巖發(fā)泄,誰叫他無情地揭穿了這一切?
“那又關(guān)你什么事了?”小圓的眼眶紅起來,“你對我的生活了解多少?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李巖看著她,聲音溫和下來:“我只是想讓你別那么辛苦。你父母是你父母,你是你,當(dāng)你所有努力都做盡了,還是無法改變他們的時候,你就接受現(xiàn)狀吧。必要的時候,你要學(xué)會對你父母放手。每個人都該為自己的生活負(fù)責(zé),你無法替別人做決定,哪怕那個人是你母親……”
李巖的話好似有某種魔力,聽得小圓的眉頭越擰越緊:“你不要說了!”她兩手死死捂住耳朵,“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我也不要你管!我只要我媽媽!”她拔腿就沖向夏母的方向。
接受現(xiàn)狀?放手?眼睜睜看著我媽往火坑里跳?怎么可以?!
“小……”李巖一步跨出就要去追她,卻突然感覺腦子里一陣眩暈,一些從未見過的片段闖入了他的腦海:一個男人在黑暗里行走……忽然,“嘩啦”一聲,他推開面前的大鐵門,滿屋子都是人,面目模糊的人!他們是什么人?
“媽——”那一邊,小圓已然沖過馬路,一把抓住了將將要進(jìn)便利店的母親。然后,在夏母的一臉錯愕中,小圓急切地自口袋里摸出了一支“明天”藥水!這是她今早出門前,特意從李巖那里拿的。
“媽,你不用怕,我一定會救你的!”
“你哪兒來那么多錢買藥水?”夏母大驚失色,“你又把錢都花在媽身上了?媽不是告訴過你……不行不行!快把藥水退回去!媽不要!”夏母連連擺手,居然轉(zhuǎn)身就要跑。
小圓一步就跨到母親身前,已然撕開了“明天”藥水底部的小凸起:“媽,你聽我的,把藥水注射進(jìn)去就好了,你就什么煩惱也沒有了,你的生活就……”
“不!”小圓媽媽難得硬氣起來,“小圓,媽和你不一樣!媽懦弱,媽膽小,媽真的不能再拖累你……”
“別說什么拖累不拖累了!”小圓的眼淚越流越兇,“你是我媽媽啊,為你做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媽,你明白嗎?只要你還在受苦,我就不可能過得幸福!媽,你知道嗎?從高中開始,從我知道你每天都在受苦開始,我就沒有一天真正開心快樂過!你是生我養(yǎng)我的媽媽啊!我愛你,我想幫你,我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過得好!”
夏母也哭了,她呆呆地看著小圓,眼里流露出愧疚之色:“小圓,對不起,是媽媽軟弱,是媽媽沒用,媽媽沒能力給你提供更好的生活……”
“不!”小圓走近一步,拉起母親的手,“我不怪你,媽媽,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真的,你已經(jīng)盡你所能為我提供好的生活了?,F(xiàn)在,你該享福了,該由我來為你做些什么了?!闭f話間,小圓拿起“明天”藥水,靠近了夏母的手臂。
夏母仿佛被小圓說動了,她呆呆地看著小圓,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
小圓的嘴角翹起來:“只要注射了這支藥水,媽你就能……”
誰也沒有注意到的是,這時一輛大卡車穿過拐角,朝小圓這邊疾馳而來。這本也沒什么,小圓背對著卡車,和夏母好好地站在路邊呢,然而那車的車輪一個打滑!
夏母的瞳孔剎那間睜大了:“小心!”她想也不想就將女兒往邊上一推。
“哎!”小圓踉蹌摔倒在地。她尚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只是聽到了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她下意識抬頭,將將看見夏母迎面撞上了大卡車。
“媽——”
卡車疾馳而過,夏母滾倒在路邊。
小圓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過去:“媽!媽!你怎么樣啊,媽?媽,你不要嚇我??!”
夏母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如破布娃娃般倒在地上,殷紅的血不住地自她嘴角流出來。她的眼里已經(jīng)沒有了焦距,只是喃喃著說:“小圓,這下子,媽是不是……徹底……自由了?”
小圓大慟。
醫(yī)院。
“誰是病人家屬?”
“我我我……我是!”小圓惶急地迎上去。
醫(yī)生眉頭緊鎖:“傷者的情況很不樂觀,可能有生命危險,必須立刻手術(shù)!”
小圓的眼淚“嘩”地一下就出來了:“醫(yī)生,求您救救我媽!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媽啊!”
“我們當(dāng)然會盡力的,不過……你們家屬也要做好準(zhǔn)備。”說完,醫(yī)生在幾個護(hù)士的簇?fù)硐拢掖疫M(jìn)了手術(shù)室。
小圓疾走幾步,還想沖醫(yī)生的背影說些什么,她張了張口,卻發(fā)現(xiàn)除了拜托醫(yī)生救媽媽,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
手術(shù)室的大門在眼前轟然合上,小圓像是忽然被抽干了力氣,整個人直直往后倒去……
“小圓……”一道略帶幾分焦急的男聲在她耳邊響起,下一刻,她感覺自己栽進(jìn)了一方厚實的天地里。抬頭,她看見了李巖。他眉頭緊皺,嘴唇緊抿,那雙一貫淡然的藍(lán)眼睛里,此刻居然現(xiàn)出了幾分無措。
他是在……擔(dān)心她嗎?
小圓心中驀地生出一股歉意,她的嘴巴張了又合,末了,終于說出一句:“謝謝你,送我媽來醫(yī)院……”她再也說不下去了,頭一偏,眼淚沒進(jìn)了李巖的胸膛里。
李巖無聲地將她抱緊。
六個小時過去了,手術(shù)仍在繼續(xù)。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了我媽……”在手術(shù)室外的長椅上,小圓把臉深深地埋進(jìn)自己的掌心里,“我媽都說了她不想注射藥水,不想改變了,我還一直逼她,強迫她……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自以為是,我媽也不會……都是我害了我媽……”
李巖摸摸她的頭,拍拍她的肩膀,輕輕地把她帶進(jìn)了自己的懷里。
他明明什么也沒有說,小圓卻感覺到了一種無聲的安慰,仿佛在他面前,她怎么做都是可以的,怎么表現(xiàn)都是可以被包容、被原諒的。于是,她閉上眼睛,任淚水肆意流淌。
“媽媽——”
“夏小圓?”一道驚喜的女聲驟然打破了小圓和李巖之間的靜謐。
小圓愣愣地抬頭,看見面前不知何時站了一個打扮時尚的女郎。對方正努力朝她擠眉弄眼著:“我是朱透敏啊,你不記得我了?”
“朱透敏?”小圓機械地重復(fù),“你是高中那個……”
“答對啦!就是我!”朱透敏似乎是太激動了,抬手就朝小圓臉上來,想要給她一個愛的拍拍。手卻在半道被人截住了,而且手的主人正用陰沉的眼神盯著她。
朱透敏:……
“啊,哈哈哈。”朱透敏趕緊把手抽回來,同時在心里暗罵:這年頭,長得好看的男人都是神經(jīng)?。?p> “你好啊,朱透敏?!毙A強打起精神。
“你好你好!”朱透敏一秒鐘喜笑顏開,還親熱地坐在了小圓的身邊,“咱們好多年沒見面了呀。對了,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媽……在搶救。”小圓澀聲道。
“什么?伯母在搶救?”朱透敏“噌”地一下站直了,“怎么回事?該不會是被你爸打的吧?你媽還沒買到‘明天’離開你爸嗎?”
此言一出,連空氣都沉默了。
“我……我是不是說錯什么了?”朱透敏后知后覺。
李巖抬頭,無聲地看著她。
這一回,他沒再抓她的手,可她卻覺得這個男人的眼神更可怕了:“我……我……我……突然想起來我還有事,我先走了!拜拜啊,夏小圓!”
“手術(shù)中”這幾個字的燈持續(xù)亮著,手術(shù)室外忽然變得很安靜,呼吸可聞。
“李巖,我是一個壞女兒。”小圓幽幽開口道。
李巖兩頰的肌肉動了又動,他看著小圓,眉頭鎖得越發(fā)緊了:“別這么說自己,我知道你很難過,這不是你的錯……”
“不是的?!毙A打斷他,“你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改變我媽的明天嗎?你知道我為什么非要我媽離開我爸不可嗎?除了不想看見媽媽受苦,我其實……還有我的私心?!闭f到這里,小圓把臉埋進(jìn)自己曲起的膝間,仿佛不愿去面對什么。
李巖只是靜靜地聽著,也不催促。
過了好一會兒,小圓悶悶的聲音才重新響起來:“小時候,我曾經(jīng)一度以為世界上所有的爸爸媽媽……都是和我爸我媽一樣的。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并不是。那時候,我真的特別特別羨慕班上別的同學(xué),因為他們的爸爸總是笑著的,他們的爸爸總是那么慈祥,那么開懷,他們的爸爸總是那么疼愛他們,他們的爸爸總是……對媽媽那么好。我真的……非常非??释麚碛幸粋€那樣的爸爸?!?p> “再后來,我媽被我爸……的事不知道怎么傳到了學(xué)校里……”小圓的聲音低下去,低下去,低得都快要聽不見了,“同學(xué)們都很好,老師也都很好,他們關(guān)心我,他們擔(dān)心我也會被……打,他們想向我提供幫助。我……我很感謝他們,真的,他們都是好人,但是……我實在受不了他們每個人每天朝我投來的……同情的眼神。”
“他們的眼光仿佛在說,‘夏小圓,你好可憐,你怎么會攤上那樣的父母?你太可憐了’……”
“每天被別人用那樣的眼神從早看到晚,我真的受不了……我感覺快要瘋了。我……我覺得好丟臉,好羞恥。我恨我爸!我……我甚至也開始恨我媽,我恨她為什么那么軟弱,為什么不勇敢起來,為什么不知道保護(hù)自己,為什么不能……為我想一想?!?p> “我居然恨她為什么不能為我想一想……她正是為我想太多,才不敢離開我爸啊……”淚水濡濕了小圓的膝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原來是這么想的……我真的不知道她會想要犧牲自己,我……”她泣不成聲,幾乎說不出話來,“我……我是一個心思特別卑鄙、特別丑陋的女孩兒……”
“不?!崩顜r沉聲打斷她,他的大手按上她的后頸,迫得她不得不抬起頭來,對上她的婆娑淚眼,他的聲音又不自覺低柔下來,“人性復(fù)雜,你有這樣的想法是人之常情,但有這樣的想法并不代表你就是這種人。人每天都會有千千萬萬種想法,而決定你成為哪種人的,是你自那千千萬萬的想法里選擇了哪一種來過你的生活。相信我,對你母親,你已做得足夠。不是每個女兒都會如此盡心盡力地為母親付出?!?p> “可是……可是……”小圓舔著干澀的嘴唇,“我就是個自私又丑陋的人啊,我的自私害了我媽,我的丑陋……我的丑陋……沒人會喜歡這么丑陋的我……”
李巖不自覺收緊了捏著小圓后頸的大手,眼神顫動,嘴唇抖動,遲疑了半晌后,他方鄭重地朝小圓道:“你很好,我……喜歡?!?p> 小圓一下子愣住了,都忘記了要嫌棄自己。她直勾勾看著李巖:“你……”嘴巴張了又合,仿佛都不會說話了。
有紅暈順著李巖的耳后悄悄蔓延上來,他倏地自小圓頸后收手,一下子端正坐直了,嘴里卻不忘重復(fù):“你很好。”
“……哦。”
雖然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但是小圓還是感覺心頭一暖,就好像整個人都被一個巨大的暖爐包攏著,那么溫柔,那么妥帖。
“這些話,我從沒跟別人說過。”小圓低低道。
“嗯?!崩顜r沒什么表情,但仔細(xì)看的話,還是能發(fā)現(xiàn)他右邊嘴角一扯,勾起了一抹淺淺的弧度。
兩個人就像幼兒園小朋友一樣,兩只手?jǐn)R在膝蓋上,在長椅上排排坐好。
“謝謝你。”說完,小圓深吸一口氣,她握握拳,“把心里話說出來,我感覺舒服多了。我知道,現(xiàn)在媽媽正是需要我的時候,所以我不能垮掉?!?p> 李巖側(cè)頭看她,眼里是一抹贊許的弧度。他的臉孔清俊,眼神真摯而堅毅,無端端就會讓人產(chǎn)生信任的感覺。他肉嘟嘟的嘴唇張了張,是想對小圓說些什么,這時,前方卻傳來“啪”的一聲響,“手術(shù)中”幾個字的大燈滅了。
小圓猛地站起來:“媽……”
醫(yī)生走出來,疲憊地摘下口罩:“對不起,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傷者她……”
小圓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瞬間消散了個干凈。她眼前一黑,身子輕飄飄地直往下墜:“媽媽……”
她身后的李巖一步上前:“小圓——”
時鐘指向清晨六點的時候,床上的小圓準(zhǔn)時睜開了眼睛。
掀被子、下床、穿衣……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半分鐘后,小圓打開了臥室的門。
餐桌邊的李巖聞聲抬頭:“你醒了,來吃早飯。”他穿著米色的貼身毛衣、同色系的修身長褲,哪怕罩著一身豬豬圍裙也難掩他的盛世美顏。
小圓走過去,自然而然地從他手里接過一個煮雞蛋:“來不及在家吃了,走吧?!?p> 距離那件事已經(jīng)三個月了,小圓的生活依舊過得一板一眼,沒有什么改變。不,還是有些東西不一樣了,就比如,她的心態(tài)。
“本趟班車已到達(dá)終點站,請乘客們有序下車?!睓C械的播報音中,小圓與李巖一前一后下了車。
班車的車門開了又關(guān),車子重新啟動,很快便消失在了街角。
老城區(qū)的一景一物也與小圓記憶中一樣,沒有絲毫改變。小圓木木地往前走著,不知不覺就出了神。
“小心!”身后突然襲來一股大力,她一下子就被帶進(jìn)了一方熟悉的胸膛里。與此同時,她的身側(cè),一輛大卡車疾馳而過,卷起了一陣風(fēng)。
又是大卡車!瞪著車身離去的方向,小圓憤怒地紅了眼睛。要不是李巖攔著,她保不齊是要沖上去的!但是,沖上去又能怎么樣呢?車子早開遠(yuǎn)了。想到這里,她的心情越發(fā)沮喪。
“到了。”耳邊響起李巖低沉的聲音。
小圓僵硬地轉(zhuǎn)過頭來,她這才發(fā)現(xiàn),居然不知不覺走到了巷子口。眼前的這條幽深小巷,一下子就勾起了她最深切的回憶。
是啊,到了,到媽媽家了呢。
深吸一口氣,小圓敲響了面前這扇老舊的大門。
“咚咚咚——”
“咚咚咚——”
院子里很快響起輕快的腳步聲,接著便聽年輕女人脆生生地應(yīng)了一句:“來啦!”
大門打開,女人淳樸的笑容便現(xiàn)了出來:“喲,是小圓哪,快進(jìn)來!”
“我媽今天怎么樣?”小圓張口問。
“挺好的,挺穩(wěn)定的。”女人一邊把人往里請,一邊笑吟吟道,“藥已經(jīng)注射了,營養(yǎng)液也灌了。吸收挺好的,沒什么不良反應(yīng)?!?p> 聽對方說得這么仔細(xì),小圓心頭的大石總算放下來了一些。這已經(jīng)是她給媽媽請的第三個看護(hù)了,前兩個看護(hù)要么偷懶,要么做事馬虎,媽媽現(xiàn)在的情況特殊,實在是經(jīng)不起一點意外了。
“那就好,辛苦你了?!毕肓讼耄A又加了一句,“只要你好好照顧我媽,工資方面不是問題?!?p> “哎?!迸四樕闲Τ隽艘欢浠ā?p> 其實,在這個城市里,看護(hù)的工資相當(dāng)高,尤其執(zhí)法局培養(yǎng)出來的看護(hù)。幸好當(dāng)初那肇事司機很快被執(zhí)法局抓住,還賠了小圓家一大筆錢,再加上小圓的積蓄和每個月的工資,一個看護(hù)還是請得起的。
“這是做什么的?”一道低沉的男聲打斷了小圓和看護(hù)的對話。
小圓詫異地回頭,將將對上了李巖看過來的視線。青天白日里,他在郁郁蔥蔥的棗樹下抱臂而立,整個人自成一道風(fēng)景,如果忽略他面前那個晃來蕩去的包的話。
小圓:?
看護(hù)忙道:“哦,這是自家做的沙包,是我建議夏先生掛上去的。我看夏先生成日里脾氣不好,下班回來臉上老有氣,就讓他掛了一個。他心情不好了,就出來打打沙包,對釋放情緒、緩解情緒都很好的?!?p> 小圓的臉色頓時有點難看,隨口道:“他上班去了吧?”
看護(hù)依舊笑吟吟:“還沒呢,先生在照顧太太。”
“你說什么?!”
小圓沖進(jìn)自己曾經(jīng)居住的那間臥室時,將將看見夏父抓著夏母的一邊胳膊,作勢要將她整個人從床上推起來。
“你干什么?!快放開我媽!”
夏父一愣,托著夏母后背上的手就生生僵在了半空中。
“別緊張別緊張,”看護(hù)忙走上前,從夏父手里接過夏母,“先生這是在給太太做按摩呢,我專門教過先生動作要領(lǐng)的,先生學(xué)得很好。”
這是學(xué)不學(xué)得好的事情嗎?!
小圓一張臉漲得通紅,憤怒地朝夏父道:“你又要對我媽做什么?!我不許你碰她!”
夏父沉著臉瞪著小圓:“她到底是我老婆,我照顧她……”
“你有什么資格說這句話?你又有什么資格站在這里?你要想照顧我媽,你早干嗎去了?!”
夏父也被點著了火氣:“你這個……”他牙關(guān)緊咬,額上青筋暴起,但最終他眼中的怒火被心虛掩蓋。他別過頭去,說:“我……會改。”
小圓冷笑一聲,還是那句話:“改?你早干嗎去了?”
夏父終于惱羞成怒,暴跳如雷,道:“夏小圓,別忘了誰才是你父親!”他掄起胳膊就要扇向小圓。
門邊的李巖倏地抬頭,卻有人比他的動作更快。
夏父的胳膊才掄至半空中,就被人從后頭架住了。下一刻,女人不贊同的聲音響起來:“夏先生,請注意你的言行,我是有權(quán)利隨時向執(zhí)法局匯報你的情況的。”正是小圓花重金請來的看護(hù)!
看護(hù)貴也有貴的道理,執(zhí)法局培養(yǎng)出來的看護(hù),除了照顧夏母,還有監(jiān)督夏父的任務(wù)。一旦發(fā)現(xiàn)夏父有任何不軌舉動,看護(hù)是可以隨時行使包括武力制止在內(nèi)的各項權(quán)利的。
夏父往地上啐了一口,不情不愿地收了手。
屋子里的父女都吵成這樣了,夏母卻依然靜靜地躺在床上,自始至終,沒有一點反應(yīng)。因為,植物人是不會有反應(yīng)的。
是的,夏母成了植物人,在那場車禍后,醫(yī)生說她有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
一想到這里,小圓的心就跟針扎一樣疼,她無法承載這種痛,恨意就一股腦兒全發(fā)泄到了夏父身上:“用不著你在這里裝好心!你走!你不配來看媽媽!”
小圓多么想把媽媽接到身邊,自己照顧啊??墒遣恍?,因為“明天”藥水會讓媽媽每天早上的醒來地都是小圓在老家的臥室里。小圓倒是想給媽媽買一支醫(yī)院專用的“明天”藥水,好讓媽媽待在醫(yī)院里接受治療??刹徽f那藥水小圓根本買不到,更重要的是,根據(jù)醫(yī)生的診斷,媽媽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是無法承載一支新“明天”藥水藥量的刺激了。媽媽只能維持原狀,日復(fù)一日地在小圓過去的房間里醒來。
夏父終究是不情不愿地出了房間。
“夏小姐,你放心吧,憑我的身手,照顧好太太肯定沒問題!”看護(hù)拍著胸脯保證道,“哦,對了,昨天有個叫阿南的先生想來看太太。這人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病,哭著喊太太的名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就沒敢放他進(jìn)來?!?p> “我知道了。”小圓木木地說,“他是我媽的朋友,下次可以請他進(jìn)來坐坐。”
“哎!”
小圓與看護(hù)又閑話了幾句,就找了個由頭把她打發(fā)了出去。
一時間,除了床上不會出聲的夏母,房間里便剩了小圓和李巖兩個人。
小圓終于可以走到床邊,拉過母親的手,靜靜地坐下來。
李巖靠在門邊,自他這個角度,將將能看見夏母枯瘦的手指和皮膚松弛了的脖頸。
對夏母來說,這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因為使用者的性格、出生環(huán)境、處世態(tài)度等不同,哪怕注射了同樣的“明天”藥水,根據(jù)各人不同的行為模式也可能產(chǎn)生不一樣的人生來?;蛟S,對夏母來說,眼下的狀態(tài)才是一種真正的自由。想到這里,李巖一驚,猛地抬頭去看小圓。
小圓正把媽媽毫無知覺的手往自己臉上貼,嘴里輕輕地說:“媽,我無法原諒我爸,也無法原諒我自己,我該怎么辦啊……”
“什么?要把我的工資減半?為什么?!”在公司總經(jīng)理的辦公室內(nèi),小圓難以置信地大聲道。
新上任的中年男經(jīng)理從容道:“夏小圓,這幾個月來,你的出勤率很不理想啊,十天里有五天在請假。剩下的五天,你不是遲到就是早退。我們這里是公司,不是慈善機構(gòu),而且你也知道,這年頭經(jīng)濟不景氣,公司也不容易。你是老員工了,就該給其他員工做表率。”
小圓急道:“那是因為我媽……”
“別跟我扯私人理由!”經(jīng)理不客氣地打斷她,“那是你的私事,和公司無關(guān)。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樣,我們這公司還要不要開下去了?”
小圓又生氣又委屈,眼眶都紅了:“我知道出勤率的事是我不對,我……我以后會盡量克服。可是,一下子就把我的工資減半也太……”
“夏小圓啊,我也不好辭退你,但我也得給其他員工一個交代不是?”經(jīng)理肥壯的身軀往椅背上一靠,“當(dāng)然,你也可以選擇不干。”
小圓:……
她還真……不能不干,她現(xiàn)在要照顧媽媽。
雖然夏母成了植物人,但小圓并沒有放棄對她的治療。別的不說,光是定期把媽媽送去醫(yī)院做各種檢查和治療,就是一大筆開銷。哪怕得了肇事者的補償金,金錢方面也還是捉襟見肘。如今,她花錢都精打細(xì)算的,每一分錢都必須用在刀刃上。
她已經(jīng)在公司里吃了一個多月的水煮青菜當(dāng)午餐了。
這個時候要把她的工資減半,不是要她的命嗎?!
可經(jīng)理的態(tài)度強硬,這事似乎已經(jīng)沒了轉(zhuǎn)圜的余地。
怎么辦?錢!錢!她必須想辦法搞到錢!可多年來,她每天的生活都一個樣,要能有錢她早就有錢了。
抱著無比沮喪的心情,當(dāng)天下班后,小圓回到了租住的家里。
“回來了?!辈妥肋叺睦顜r抬頭,朝小圓看過來。
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句招呼,小圓卻聽得心頭一暖。這種感覺很奇妙,就好像是饑餓的旅人蹣跚在寒夜里時,突然有人親手為他遞上了一碗熱乎乎的肉湯。現(xiàn)在,她也是個有人在家里等她的女人了呢。
然而下一刻,她就溫暖不起來了,因為,她聞到了撲鼻的飯菜香。
小圓“噔噔噔”跑到飯桌邊,瞪著一桌子的雞鴨魚肉,抖聲問:“這么多菜!你……你花了多少錢?”
李巖淡定地朝她比了個數(shù)字。
小圓登時覺得兩眼一抹黑,腦海里自動自發(fā)跳出六個血淋淋的大字:下個月要吃土!
其實李巖的傷還沒好利索,時不時就有個頭疼腦熱,再加上這段時間,他們也一直沒找到有關(guān)他身份的什么線索。因此,他便一直留在小圓家里休養(yǎng)。
小圓也不曾差使李巖做過什么,可不知不覺地,這家伙居然就干起了家務(wù)活。自此,小圓的家從豬窩變成人屋,煥然一新,他還買菜做飯!小圓本以為像他們這種富豪,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做出來的飯必定難吃,卻不想他的手藝出乎意料的不錯。
簡直上得廳堂,入得廚房,新世紀(jì)好男人??!
誰不想每天下班回來有口熱乎乎的飯吃?。?p> 一來二去地,李巖就包攬了小圓家里包括做飯、洗碗在內(nèi)的所有家務(wù)。一開始,小圓還有點不好意思,有一次吃完晚飯后,她就提出“我來洗碗”吧。誰知,李巖淡淡地看她一眼,說了一句:“怎么能讓女人洗碗?”
救命!那一刻,小圓只覺得當(dāng)胸中了一箭,整個人都不好了!幸而,那會兒李巖沒看見她的窘態(tài),他說完就自顧自地端起碗筷,往廚房里去了。
可誰能想到他花錢這么大手大腳,一下子就把他們半個月的生活費全花光了啊!不,她應(yīng)該想到的,人家可是疑似頂級富豪的男人??!
她在這邊天崩地裂,李巖已在那一頭擺好了碗筷。
“怎么不吃?菜涼了影響口感。”
還口感呢,我都要被你氣死了!
李巖又說:“這段時間你辛苦了,好好補一補?!?p> 補你個頭啊!
“這是長期抗戰(zhàn),你不能自己先垮了。”他一臉認(rèn)真地看著她,墨藍(lán)色的眼睛里顯露出真摯和關(guān)切。
唉!小圓嘆了一口氣,對于別人實打?qū)嵉年P(guān)心,她向來沒有免疫力。再說了,人家也沒做錯什么,是她太窮了。這么一想,她更難過了。
“怎么了?”見她神色不對,李巖狐疑道。
“沒……沒事!”
天大的事,都等填飽肚子再說吧!
可等填飽了肚子,小圓也沒能做出什么建設(shè)性的事來。這天晚上,她很早就睡了。
小小的出租屋里黑乎乎的,只有貓咪時不時打呼嚕的聲音。
一派寂靜里,小圓臥室的房門悄悄地開了。
有零星的路燈燈光自窗外透射進(jìn)來,也有“嘀嘀嗒,嘀嘀嗒”的煩人聲音在客廳里響。那是墻上的掛鐘。
此刻,掛鐘上顯示的時間是十一點半。
沙發(fā)上的人依然睜著一雙墨藍(lán)色的眼睛。
小圓當(dāng)即嚇了一大跳:“你怎么還不睡覺?!”是的,這個打開臥房門的人正是小圓自己。
“睡不著。”李巖兩腳略分開,坐在沙發(fā)上,靜靜地看著小圓。
小圓拿手絞著身上的睡裙,猶豫猶豫再猶豫,還是磨磨蹭蹭地朝李巖走去了。
“為什么睡不著?想什么呢?”小圓在他身邊坐下來。
李巖:“在想你?!?p> 小圓:……
她的臉“唰”地一下熱了,隨手抓起一個抱枕,胡亂地捏。
“我……我有什么好想的?”
李巖側(cè)頭看她,他的眉頭攏著,眼里現(xiàn)出一絲絲迷茫:“想你對我,究竟有什么重要意義?”
小圓:?
李巖卻又搖了搖頭:“沒什么……有些事,我想不起來?!?p> 小圓便明白他這是在擔(dān)心自己失憶的事。她整個人挨過去,伸手到他肩上,給了他一個安慰的拍拍:“別勉強自己,慢慢來,反正我這里隨便你住的。就是,我可能要養(yǎng)不起你了……”
李巖:?
既然都開了頭,小圓也就不藏著掖著了。她深吸一口氣,于夜色掩映下,湊近到李巖耳邊,輕輕地問:“你的‘明天’藥水……還在嗎?”
這是一句廢話,“明天”藥水當(dāng)然是在的。小圓這么說,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虛,畢竟她又打起了“明天”藥水的主意。
“吱呀”一聲,是李巖拉開了茶幾下的第二個抽屜。
抽屜里靜靜躺著一個黑色的化妝包。
一抹月光自窗外斜照進(jìn)來,將將照亮了李巖的臉。
小圓看見他一挑眉,她讀懂了他的意思,他是在說:自己拿。
小圓卻沒有任何動作。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李巖,你知道嗎?我覺得,是‘明天’藥水害了我媽媽?!毙A雙手抱膝窩在沙發(fā)里,尖尖的下巴在膝蓋上一磕一磕的。
李巖:“嗯?!?p> “我也覺得,是使用了‘明天’藥水的我……害了我媽媽。”
“嗯。”
“我媽媽現(xiàn)在還人事不省,我怎么還能想著再用‘明天’藥水呢?”
“嗯。”
不論小圓說什么,李巖都只是靜靜地聽著,沒有開解,沒有安慰。高大的男人沉默地坐在沙發(fā)上,給了小圓此刻最需要的——陪伴。
“可是,可是如果沒有‘明天’藥水……”小圓的聲音止不住地哽咽起來,“沒有‘明天’藥水,我的生活就會一成不變,我哪兒來的錢救媽媽?”
這一回,李巖沒再“嗯”了。猶豫了一瞬,他長臂一展將小圓抱過來,讓她靠在了自己的肩頭。
這段時間,小圓的壓力實在太大了,她要照顧媽媽,要跑醫(yī)院,要工作,還要顧及她自己和李巖的生活……種種的種種,她一直憋著、忍著,沒有人可以訴說,整個人都要被壓垮了!終于,在這個寂靜的黑夜里,在男人溫暖舒適的懷抱中,所有的負(fù)面情緒像是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宣泄的閘口,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
“我……需要錢,以后會需要更多更多的錢。可是,今天老板告訴我要把我的工資減半了;醫(yī)院又打來電話,在催媽媽下個月的治療費了,聽說最近治療費又要漲;看護(hù)也跟我說要漲工資……哪里都要錢!我……我該怎么辦?。课液煤ε挛遗坏藉X,會又一次害了媽媽啊……”
“我真的好后悔、好自責(zé),為什么我要自作主張?為什么我不尊重媽媽的意愿?為什么我非要給媽媽用‘明天’藥水?如果……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媽媽雖然會受苦,但她至少能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p> “你怎么就知道,現(xiàn)在的生活,不是你媽媽想要的?”李巖突然出聲道。
小圓的哭聲一頓,自李巖肩處抬頭,愣愣看著他:“你說什么?”
李巖側(cè)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小圓:“活著有時候比死更艱難,對有些人來說,死亡反而是一種解脫。”說到這里,李巖眉頭一皺,熟悉的頭部悶痛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他的腦海里倏忽間就閃過某些陌生的片段:有人死了,有人倒在血泊里,有人……
“你安慰人的方式……很特別。”小圓悶聲道,一下子就打斷了李巖的思緒。
李巖擰了擰眉心,暫時撇開腦海里那些光怪陸離的片段。他說:“況且,你媽媽還活著?!?p> “是啊,媽媽還活著。”小圓喃喃著說,“我還可以照顧她,我還有機會和時間彌補她。”
看著抽屜里的那包“明天”藥水,李巖道:“藥水只是工具,端看使用者如何使用它。”
小圓抬起婆娑淚眼,看他。
李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仿佛是一杯熱乎乎的巧克力,暖和了小圓的同時也叩開了她的心扉,令她千瘡百孔的心被焐暖。
“你可以以一己之私使用藥水,也可以因為救人而使用藥水。藥水是中性的,端看使用者如何賦予它意義。你強迫你母親使用藥水,固然不妥,然而,你是出于一片善意,想幫助你母親擺脫無望的生活,你的初心并沒有不對,你不該全盤否定自己?!?p> 小圓耷拉著腦袋:“所以,你是想說,我是好心辦壞事嗎?”
李巖伸手,似乎是想摸摸小圓的頭,但手伸到一半,他還是收了回去:“人生本來就是一個成長學(xué)習(xí),從錯誤里汲取經(jīng)驗的過程,沒有人生來就會做對所有事?!?p> “是啊,我做錯了,每個人對‘自由’的定義都不一樣,我不該把我的‘自由’強加給我媽??上В颐靼椎锰砹?。”小圓又哭起來,“我犯的這個錯誤,代價太大了。”
李巖動了動手指,大手終是握上了小圓的肩頭。小圓的肩膀又瘦又小,仿佛他稍一用力就可以折斷:“不要自責(zé),你的母親愛你。她是為了保護(hù)你,她在為你而戰(zhàn),她是為你而受傷,你是她最在乎的人,對她來說,現(xiàn)在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內(nèi)疚可以讓你反省,但一味沉浸在內(nèi)疚、自責(zé)的情緒里,就是逃避了。”
黑暗中,小圓呆呆地仰視他,覺得他的側(cè)臉英俊極了:“逃避?”
“沒錯?!崩顜r的眼睛倒映著外頭的月光,像兩顆漂亮的琉璃珠,“誰都會做錯事,關(guān)鍵是做錯了以后,除了內(nèi)疚自責(zé)懺悔,你要想辦法為這件錯事做一點事,想辦法去補救,這樣的行為才有意義?!?p> “……很對?!?p> “你自己活好了,才有余力照顧你母親;自己強大起來,才能為你母親提供更好的生活。你母親必然不喜歡看見你一直消沉、自責(zé)下去,一味沉溺在自己的錯誤里,那是弱者才會有的行為。”
“況且……”李巖的聲音頓了一下,“你的一蹶不振是建立在認(rèn)定了你的母親不會再醒來的基礎(chǔ)上。但是,這是真的嗎?”
“我……”小圓的嘴巴張了又合,一下子愣住了。
李巖拍拍小圓的手背,墨藍(lán)色的眼睛里浮現(xiàn)出了點點笑意:“凡事都該留存一點希望,相信你母親會醒,以更好的姿態(tài)迎接她,坦然面對才是真的勇敢。屆時,你可以親自去請求她的原諒。”
這會兒,小圓已經(jīng)收住了眼淚,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黑夜里的星星:“對啊,我要以更好的姿態(tài)迎接媽媽!這樣才是勇敢面對自己的錯誤!”她一時間心花怒放,覺得生活充滿了希望,連墻上“嘀嘀嗒,嘀嘀嗒”響個不停的掛鐘,她都不嫌煩人了。
“李巖,謝謝你!”她太開心了,激動地整個人往前一撲,張手就抱住了李巖。
李巖:!
小圓只穿了一身睡衣,柔軟的身軀蹭著男人堅硬的胸膛,那效果……
小圓也瞬間意識到了不妥,趕緊從他懷里起身:“對不起,我……”然而,話還沒說完,她就感覺到一陣熟悉的眩暈。
小圓倉皇抬頭,“鐺——鐺——鐺——”午夜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