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凝渾身涼颼颼地回了老宅,嬤嬤已在宅子外候了許久。畢竟是倒春寒的天氣,林中寒氣重,日午未至,晨露凝霜,少不了凍得人手腳發(fā)僵。嬤嬤踉蹌著往前走了兩步,身子這才回暖,急忙將手里一直抱著的披風(fēng)搭在陸凝肩上。
陸凝看著嬤嬤略顯蒼白的面色以及鬢發(fā)上的冰晶,心有愧疚,拍拍嬤嬤的手背道:“你年歲大了,不必如此等本宮,在屋子里暖著便是?!?p> “使不得。”嬤嬤垂首,“公主自幼是由奴婢照拂的,奴婢擔(dān)憂公主,在屋子里也不得安生,還不如在此處候著。”
“你當(dāng)知曉本宮此次出行另有目的,日后免不了夜夜外出,你若執(zhí)意等本宮,本宮反倒縛手縛腳?!?p> “噓!”嬤嬤謹(jǐn)慎地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陸凝噤聲。
陸凝剛想到什么,宅子外的大樹枝頭乍然出現(xiàn)一道聲如洪鐘的男音:“公主夜出不歸,巳時才回府邸,據(jù)打聽,是與一李姓男子流連野外?!?p> 陸凝猛地回頭。
一個暗衛(wèi)記錄下自己所說的言辭后,不等陸凝出手,身法矯捷地躍出了十丈開外。陸凝再想阻止,已是來不及。目送暗衛(wèi)的身影消失,陸凝神色復(fù)雜地看向身旁的嬤嬤。
嬤嬤很是自責(zé),難過道:“方才奴婢沒及時稟明公主,估摸是先前暗衛(wèi)回宮的狀態(tài)讓他們有了警惕,這些暗衛(wèi)學(xué)精了,今早這暗衛(wèi)跑來府上,神龍見首不見尾地打探一遭,就出了府。奴婢有意提醒公主,可還是遲了一步?!?p> 陸凝嘆氣:“不怪你?!?p> 她爹是何等心細(xì)之人,而今才提點這些暗衛(wèi),已算是對她的縱容了。讓她爹知曉她與尋常男子過往甚密并不可怕,讓她爹聽說她去偷看虛云才可怕。說到底,她爹要是發(fā)起火來,打死的可是李嬰夙,她還能落個清靜自在。
借刀殺人,就是這么用的。
公主心情甚好,引著嬤嬤走進(jìn)宅子里:“任這些暗衛(wèi)去吧,本宮今后自會多加小心?!?p> “是?!?p> “勞煩嬤嬤替本宮準(zhǔn)備熱水,本宮乏了,要沐浴更衣?!?p> “是?!眿邒邞?yīng)了一聲,將陸凝送回臥房,趕緊打來了洗澡水。
沐浴完,陸凝換了一身清爽的藍(lán)衣,叫人在水閣之中備了躺椅。用過早膳后,她看了一陣書,在日光的照耀下,倦意來襲,就著躺椅睡著了。
嬤嬤命下人們放輕了走路、說話的聲音,給公主蓋好薄被,守在一旁等公主睡醒。
一日無事。
陸凝心知經(jīng)過昨夜的鬧劇,禪宗這幾日必會加強(qiáng)戒備,是以也不打算再夜闖禪宗,整日悠閑地在府上彈彈箏,看看書,揮墨抄幾頁經(jīng)文,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其間,在嬤嬤的操持下,宅子該修葺的地方修葺得規(guī)規(guī)整整,該換的物件也一件不留,與住進(jìn)來時已截然不同。陸凝本就喜歡待在家中,如今看這宅子越發(fā)順眼,便怎么都不肯出門了。就連走到門口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她都會嫌路遠(yuǎn),懶得非常有境界,也非常有個性。
一連數(shù)天,陸凝的心情都很不錯,暗衛(wèi)們也沒什么事能回稟皇夫,來時八卦之心熊熊燃燒,以為能看見傳聞里的李公子和公主卿卿我我,好告知皇夫,引來老丈人痛毆女婿。然而,這位李公子毫無蹤跡,讓暗衛(wèi)們離去時個個神色落寞,仿佛錯失了一億兩黃金。
沒有李嬰夙這個家伙礙眼,陸凝自是歡喜的,她見不得李嬰夙搔首弄姿。特別是想起在眾生相里發(fā)生的事,她就氣得牙癢癢。就算世上女子皆將這家伙視為“男神”,到了她這兒,他也就是一坨垃圾。
陸凝是這樣想的,李嬰夙在她這兒吃了一回癟,估摸著也想通了她不是他想撩就能撩的人,現(xiàn)在興許正在苦思該怎么收回要和自己成親的話。
一想到這兒,陸凝就怎么都收不住上揚(yáng)的嘴角。
她開心了,沒別的事干,就喜歡作畫。在宮里時,她通常會多畫幾幅她爹她娘的丹青,讓她爹也心情舒暢。父女心情皆舒暢,皇宮上下就會松一口氣。因為兩個聰明絕頂?shù)娜藴愒谝黄鸢l(fā)火,那場面簡直太可怕了,堪比天上下刀子,還是能直扎心窩子的那種。
眼下出了宮,陸凝不用天天表演十八孝,想畫什么就畫什么,特別嘚瑟。于是她將宣紙一鋪,筆尖一描,一名容貌絕世的青衣僧者躍然紙上。
聽聞當(dāng)年女帝陛下初見禪宗主持虛云時,也曾驚艷于他的相貌。所以說,審美這個東西,真是有遺傳的。
陸凝心悅虛云,尤其喜歡虛云那自持穩(wěn)重的樣子,他身為禪宗中人,六根清凈,自始至終不動情思。陸凝與尋常姑娘最大的不同,也是她的冷靜與內(nèi)斂,她知曉自己的身份,明白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那些感情被她深埋于心底,不曾浮于表面。
愛便是愛了,與他人何干?有沒有回應(yīng),也絲毫不會影響她愛不愛此人。
他入佛門,她便修佛道,做他虔誠的信徒。他若出世,她就追隨左右,行他所行之路。若要說唯一能斬斷她情絲的,便只有哪一日,虛云對他人動了凡心,那她便也不再妄想了。
只是陸凝清楚,虛云是何等超脫之人,又怎會有動凡心那一日。
這在他人看來絕對能登頂當(dāng)世十大苦戀的故事,于陸凝而言,卻也別有一番意趣。
我們的公主殿下就是這么有個性。
一筆描完,青衣僧者的衣袂似在風(fēng)中翻飛,陸凝滿意地看看畫中人,正要將筆置入筆洗,忽聞院墻上有一人說話:“陸姑娘好興致呀,三月繁花競艷,正適合筆墨橫……橫……橫七豎八?!?p> 陸凝僵硬地仰頭一看,那矮墻上站著一人,青絲似潑墨,白衣如朗月,陽光當(dāng)頭照下,映得他眉眼生輝。他一只手負(fù)于身后,倜儻姿態(tài)用言語當(dāng)真難以形容半分。他那含情的眸,那帶笑的唇,那挺拔的身量,若非要說,那只能是大寫的四個字:絕頂好看。
至少在旁人看來,他是絕頂好看的,瞅瞅一院子驚呆的嬤嬤、下人就能明白,嬤嬤已是雙眼發(fā)直,下人們……當(dāng)然,下人們多半是男性,可就連男性也都齊齊沉浸在這美妙難言的一幕中,可見江湖里公認(rèn)的“美男”多多少少還是有些真材實料的。
陸凝卻是反其道而行之,一看到李嬰夙就想起他脫衣服的模樣,愣是干嘔了一下。她冷冷地盯著他,道:“家主是想說筆墨橫姿嗎?”
“橫滋?對對對?!崩顙胭砻忌姨魟?,做出一副飽讀詩書的樣子,“這個天氣,這種氛圍,就適合橫著滋那些墨水,豎著滋也行,只要能滋出一朵花兒來,就是本事?!?p> 陸凝:這個文盲是認(rèn)真的嗎?
李嬰夙說完,又曖昧地看著陸凝:“小別幾日,陸姑娘可有想念李某?”
沒有,真的,我只想一劍把你送上天。
陸凝眼里滿是拒絕。
李嬰夙不等她回答,自信滿滿地道:“我這張臉,很難讓人不惦念?!?p> 陸凝垂下眼瞼,想打死這家伙替天行道。
李嬰夙見她始終不答話,認(rèn)為說中了她的心思,越發(fā)來勁兒,腳下用了那么一丁點的內(nèi)力,想來一個天人之姿飄然落地,好讓她感嘆他的風(fēng)雅氣度,繼而拜倒在他的白衣之下。誠然,他這么一躍,確實是挺令人驚艷的。可有公主在,哪能讓他如此順利。只見公主拿著筆的手輕輕一丟,那支紫毫不偏不倚剛好落在他的腳下。他一只腳踩在了筆桿上,筆桿一滾,他頓時重心不穩(wěn),跟著向前一撲。
陸凝:很好。
天人落地變成了惡狗搶屎,給李嬰夙一點掌聲鼓勵。
李嬰夙也不氣惱,他大概摸清了陸凝的脾氣,她就是見不得他自戀。要他改是不可能的,只能假以時日讓這高嶺之花慢慢認(rèn)清現(xiàn)實。他爬起來,拍了拍白衣上的灰塵,仰起頭,仍是笑瞇瞇地望著她。
陸凝猜測他是來退婚的,一時沒趕他走,也不說話,就在水閣里望天望地。
過了一陣,李嬰夙不請自來,走進(jìn)了水閣。
陸凝先一步收好了丹青像,鎮(zhèn)定地坐在了凳子上。
“承蒙陸姑娘那夜出手相助,我才能順利熬過地氣的侵襲?!崩顙胭硎祜刈谒龑γ妗?p> 陸凝不語。
“雖然那夜我也確實是受你拖累,才會身陷囹圄?!?p> 陸凝眉梢一挑:“你那老相好……”
一聽陸凝提起這茬,李嬰夙趕緊換了一個話頭:“為表我發(fā)自內(nèi)心誠懇而真摯的謝意,這幾日我在床上苦思冥想,終于想清楚了一件事?!?p> 看來他終于想明白了,公主殿下十分欣慰。
然而李嬰夙不知死活地道:“我決定以身相許!”
陸凝身子一歪,差點沒繃住形象跌坐在地上。
李嬰夙就喜歡看她這種想手撕活人卻拿他沒辦法的憤慨模樣,一邊心里喜滋滋,一邊嘴上討便宜:“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江湖道義,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這救命之恩如同再造,實在深重,我洛府又沒陸姑娘能入眼之物,想來想去,洛府唯一能讓眾人趨之若鶩的,也就只有我李嬰夙了。從此以后,我就是你的,陸姑娘不必太過歡喜?!?p> 歡喜?不存在的,陸凝現(xiàn)在只想打人。
她竭力維持著冷靜,深吸一口氣,耐心地打太極:“家主言重了,陸凝受之有愧。”
“怎么會有愧呢?我心甘情愿,你坦然接受就好?!崩顙胭硇Φ媚墙幸粋€神清氣爽。
他是爽了,公主也得竭力硌硬他一下。陸凝摸過爐子上溫著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根本不顧來客,幽幽道:“家主真是一個灑脫之人,自己的相好還被關(guān)在眾生相受盡折磨,你卻能在此處恣意行事,可見這世上薄情才是正道。”
李嬰夙臉色一白,放在腿上的兩只手緊握成拳。
陸凝一看他這神色,便知這話正中痛腳了。實則,單憑那天夜里那人的三言兩語,她根本猜不出兩人究竟是何關(guān)系,只是隨口一說,存心給他找不痛快。
李嬰夙眼皮低垂,許久沒開口,像是想起了什么,眉間帶著苦楚。
陸凝不是一個心軟的主,堵得他啞口無言,自己倒是泰然自若地品起了茶。
李嬰夙黯然道:“陸姑娘的唇槍舌劍,李某算是見識了?!?p> 陸凝波瀾不驚。
“陸姑娘這句話很是扎心?!?p> “你的心若無愧,別人提及又何妨?”
“那心若有愧呢?”李嬰夙坦然道,“那人確實與李某有些淵源,卻并非如你所想的那般?!?p> “我不在意?!?p> “我知道你不在意,”李嬰夙調(diào)整了一番表情,壞笑起來,“可我得跟你說清楚呀,我保證,我就喜歡陸姑娘這種讓人看不清、摸不透的女子?!?p> 陸凝嘴角直抽。
“畫重點,是要像陸姑娘這種看不清、摸不透的女子才行?!?p> 誰想知道這個?
陸凝咬牙切齒。
李嬰夙身子前傾,越過半邊石桌,把腦袋湊到了陸凝跟前:“怎么樣?是不是很感動?為了遇見你,我守身如玉很多年?!?p> 若不是礙于王子犯法與民同罪,她早就動手了。
李嬰夙雙手撐住下顎:“總歸你我二人談好了親事,我也給你看過了身子……”說到這兒,李嬰夙還適時地表現(xiàn)出一點點嬌羞。
陸凝險些當(dāng)場氣絕。
“所以,從今往后,我必定會真心待你。你說什么,我聽什么,你讓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絕不在外邊多拋一個媚眼,絕不看除你以外的其他女子。天底下最高貴的女人有什么,我也會給你什么。我會視你如珍寶,藏在心上,念在嘴里,捧在手心,刻進(jìn)骨子?!?p> 真是難為文盲為了騙她說出如此長的一席話了,陸凝默默冷笑。
若是換作虛云這么說,那陸凝頃刻就要滿心歡喜地炸成天邊的一朵煙花。又或者是換成一個普通的仰慕者來這般表白,陸凝也會耐心地打發(fā)兩句,再親自將人送出門。
可是說這話的人是李嬰夙,他不僅是一個自戀得只能用變態(tài)來形容的男人,還是江湖恥辱,是一個戰(zhàn)力低下的人,要來何用?當(dāng)擺設(shè)嗎?
公主特別不屑,以至于從來不翻白眼怕影響了形象的公主殿下居然翻了半個白眼出來。她正猶豫著要不要直接把這家伙打死,扔池塘里喂魚,卻聽李嬰夙用力拍了幾下手,大門方向突然魚貫而入一群洛府的家丁,兩人一隊,抬著箱子、褥子之類的東西。
他還真的要以身相許?陸凝頓感頭昏腦漲。
李嬰夙笑道:“你別驚訝,我就是這樣一個行動如風(fēng)的男人?!?p> 陸凝:“……”
“等你和我相處久了,還會發(fā)現(xiàn)我更多的優(yōu)點,比如審美高雅、氣質(zhì)無雙、溫柔貼心、幽默風(fēng)趣?!?p> 陸凝:“……”
“我進(jìn)可撩花魁,退可惑人妻,還有最關(guān)鍵的一點,那就是特別……等等,說歸說,大白天的拉拉扯扯不太好吧?”李嬰夙直覺不妙,心虛地瞅著拽住了他領(lǐng)口的陸凝。
陸凝臉黑如炭,死死盯著李嬰夙道:“可有人對你說過一句話?”
李嬰夙咽口水:“先別管什么話了,我方才來時身后可跟了一群姑娘,局勢對你不利?!?p> 說話間,宅子外突然響起女高音:“嬰夙!嬰夙快回來!”
“家主!你不能對我們始亂終棄??!”
李嬰夙眉眼彎彎:“聽見了嗎?你要是動手,后果可就難說了?!?p> “聽見了?!标懩嵵氐?,“所以,家主聽過那句話嗎?”
“什么話?”
“無形的吹噓最致命?!?p> 話甫落,李嬰夙頓感一股大力將自己提起,然后被用力一拋,他就勢如流星地飛出了老宅,腦袋朝下,直直地栽進(jìn)了大門外的泥地里。
李嬰夙:“……”
李嬰夙翻身坐起,鶯鶯燕燕們急忙圍過來熱情地問候。
箱子、褥子隨之被人扔出老宅,連同一起被丟出來的,還有那群無辜的家丁。
院子里的陸凝拍拍手,冷酷地轉(zhuǎn)頭,想著就此和李嬰夙老死不相往來。孰料,李嬰夙殺豬一樣的嗓音猛地響徹四野:“陸凝,你這個負(fù)心人!我李嬰夙是為了誰,那夜才那般拼命!就為你的私欲!我的身子你看也看了,摸也摸了,這會兒我受傷了,腰腿無力,你就嫌棄我了。你這個女人,為何如此狠心,如此歹毒?”
陸凝的腳下晃了晃。
院子里鴉雀無聲,院子外冷冷清清。
嬤嬤抱住陸凝的手臂,冒死勸諫:“公主,冷靜??!出宮前皇上說了,不可傷及無辜性命!”
李嬰夙無辜?
明明是他找死在前,她還不能給他挖一個坑了?
陸凝怒火中燒。
外邊的鶯鶯燕燕們適時加了一盆火油,紛紛沖著陸凝破口大罵。
陸凝眉心突突直跳。
與此同時,蹲在樹梢上啃玉米的暗衛(wèi)也驚掉了下巴,玉米粒落了一地。
很好,公主的心態(tài)終于不平穩(wěn)了。
嬤嬤見陸凝的臉黑得無法轉(zhuǎn)圜,抱著她不肯松手:“這人是四大世家的家主,在江湖的勢力根深蒂固,咱們現(xiàn)在人手不夠,不適合與他產(chǎn)生正面沖突,公主!”
“你松開?!?p> 嬤嬤搖頭,說什么也不能讓陸凝一時沖動做下錯事。
李嬰夙還在哭喊:“我將一顆真心捧到你面前,你卻如此反復(fù)踐踏,我怎就這么命苦,看上了你這樣的女人!”
嬤嬤聽得心驚肉跳,心知外頭的家伙已經(jīng)上了公主的死亡名單了:“公主氣量大,肯定不會與他一般見識。奴婢去給您沏壺茶,您想喝什么?”
陸凝還沒回答,李嬰夙又道:“陸凝,我要把你的所作所為編寫成話本,讓江湖里的人人手一本,讓眾人都看看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是如何負(fù)我的!”
陸凝忍無可忍,用力拂開嬤嬤的手,轉(zhuǎn)身就朝大門走。
嬤嬤捂住額頭,心想:完了,一切都完了。
李嬰夙還在搜腸刮肚地組織惹惱陸凝的詞句,嘴里呼天搶地,埋著土的臉上卻是笑意滿滿。下一句尚未出口,他忽覺頭頂?shù)墓饩€一暗,一抬眼,對上了陸凝那逆光且陰沉得瘆人的容貌。他一噎,陸凝面無表情地看看他,一把抓住了他的領(lǐng)口。
李嬰夙愕然:“不是吧,你還要來一次?”他趕緊左右望望,尋思在這里被扔出去會不會撞在樹干上。
旁邊的姑娘們吼起來:“殺人啦!負(fù)心女殺人啦!”
陸凝一記眼刀飛出,震懾得四下靜謐。隨即,她沖李嬰夙咧了咧嘴。如果單從表情來分辨,那應(yīng)該是一個笑,可加上她那寒意逼人的目光,李嬰夙又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陸凝道:“你想與我同???”
“是……”
“好,跟我來?!?p> 李嬰夙詫異地睜大了眼睛,呆呆的他被陸凝牽著走進(jìn)了老宅。
直到門關(guān)上,外面的人才回過神來。美男輕而易舉地被小妖精收服了,女子們抱團(tuán)哭成了一堆。蹲在樹上的暗衛(wèi)此時也反應(yīng)了過來,急急忙忙扔掉沒啃完的玉米,躍到更高的枝頭上,擦亮眼睛盯著宅子里的動靜。居然被他撞到了“一個億”,他感覺回去后可以在宮里橫著走半個月了。
陸凝將李嬰夙帶到離她寢臥不遠(yuǎn)的一間偏房,推門走了進(jìn)去。這房間處在回廊的末端,門口正對一堵墻,不通風(fēng)也不采光,連一扇窗戶都沒有,原本是用來放置雜物的。嬤嬤打理宅子時,也未曾對這間房間的用途做什么更改,扔了些平日不用的東西在里面??坑颐鎵Φ慕锹溆幸粡埰破茽€爛的木床,床板已經(jīng)腐朽了,中間斷的斷、塌的塌,根本沒法睡人,灰塵雖是灑掃干凈了,可墻角結(jié)著的蜘蛛網(wǎng)仍在提醒著李嬰夙,這絕不是給人住的地方。
堂堂江湖世家家主竟被如此對待,簡直讓人氣憤!
陸凝很滿意這屋子里的環(huán)境,左右環(huán)望一圈,對門口的嬤嬤道:“你將這里整理出來,暫給家主落腳?!?p> 嬤嬤心虛:“這……”
洛府一名家丁道:“我們家主怎么能住這種地方,又臟又亂,還沒窗戶!”
“窗戶嗎?簡單?!标懩粨]手,氣勁直沖房頂,掀翻了十來片瓦。
李嬰夙:“……”
其余人:“……”
陸凝面不改色:“還有什么需要嗎?”
家丁哽了哽。
李嬰夙的面色也不怎么好看,他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嫌棄地這里碰碰,那里摸摸。
陸凝非常好說話:“府上沒別的房間了,只有委屈家主。若家主不愿,大可……”
“離去”兩個字尚未脫口,李嬰夙就拍了拍手,笑起來:“這里挺好,我就住這兒了?!?p> 陸凝氣得頭疼,咬著牙道:“家主不嫌棄就好,你請自便?!?p> 話罷,她帶著嬤嬤轉(zhuǎn)身就走。李嬰夙看著她那風(fēng)中顫抖的背影,笑得尤其開懷。
走出不遠(yuǎn),嬤嬤小聲說:“公主,如此待客,會不會不大合適?”
“是不合適,以后他的飯菜,你替他一同備上吧?!?p> 果然,公主就是公主,宰相肚里能撐船,一點兒都沒辜負(fù)皇上的悉心教導(dǎo)。嬤嬤正想贊公主兩句,就聽大度的公主說:“多加點料?!?p> 嬤嬤一臉茫然:“加什么料?”
“大量的瀉藥?!?p> 嬤嬤嘴角一抽:算了,我還是收回剛才的話吧。
加瀉藥什么的,其實完全是小孩子鬧脾氣的方法,在嬤嬤眼里,公主向來內(nèi)斂穩(wěn)重,喜怒不形于色,如今能被氣得這般耍脾氣,嬤嬤也是從未見過的。不過,嬤嬤一直覺得自家公主什么都好,就是太冷淡了,冷到不接地氣,突然見有一人能挑動她的心緒,嬤嬤還甚覺欣慰,頗有種女兒終于能笑能鬧,是一個正常的姑娘家了的感覺。嬤嬤非常開心,一開心手就容易發(fā)抖,于是給李嬰夙做的飯菜,當(dāng)真加了多幾倍的瀉藥。
當(dāng)天晚上,李嬰夙總共跑了十七趟茅房,當(dāng)?shù)谑颂巳ッ┓繒r,由于腹瀉無力,他在茅房邊上成功暈倒,無人問津的他吹了一宿冷風(fēng)。
次日大早,洛府家丁發(fā)現(xiàn)自家家主時,他已發(fā)起了高熱,就這么病倒了。
李嬰夙這入住的過程,不可謂不心酸。在他這種身殘志堅的意志支撐下,終于讓陸凝發(fā)現(xiàn),他隔三岔五就要迎風(fēng)站在院中的柳樹下,雙手負(fù)在身后,閉目仰頭,似在沉思人生的終極奧義。他這一站,其實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的,角度、姿勢都非常刁鉆,而且會選在未時三刻,日頭稍稍偏西時。因為那會兒陸凝會在水閣里看書或作畫,只要她抬首望來,一眼就能瞅見他籠罩在溫暖的陽光下。試想一番,彼時微風(fēng)徐徐,一名風(fēng)姿絕世的美男子站在柳樹下,暖陽籠罩著他無可挑剔的側(cè)顏,加上低調(diào)而矚目的白衣,多少姑娘要為之瘋狂。
至少嬤嬤每每看見李嬰夙都小腿發(fā)軟,不少爬墻來觀望李嬰夙的癡心女子也會被這一幕擊中心臟,尖叫著跌落在墻腳。唯獨陸凝,只有一個想法——當(dāng)我提不動刀了還是你瀉藥吃少了,居然還有力氣?
于是,第二天,李嬰夙跑茅房就會跑得更加勤快。
用顏值征服陸凝,這是李嬰夙的第一步計劃。有第一步,就會有第二步。更多的時候,他會主動找上陸凝尬聊,譬如:“早啊,今天又是能讓你飽眼??匆娢业囊惶炷?!”
陸凝表示想自戳雙目。
再譬如,有一日,李嬰夙忍著瀉藥的后勁,強(qiáng)行拽著陸凝回房間。陸凝還以為李嬰夙要打擊報復(fù),見他利索地把房門鎖死,來了一個行云流水的“壁咚”,陸凝掌心的內(nèi)力都聚起來了,孰料,他揚(yáng)起嘴角,笑得有點魅惑人心。當(dāng)陸凝遲疑時,他湊近陸凝的耳畔道:“我知曉說一百句話都抵不上做一件事,我要讓你知道,我是真心實意想娶你,想對你好?!?p> 陸凝沉默著。
緊接著,李嬰夙就鄭重地告訴她:“我從洛府帶來一樣?xùn)|西,你必定用得上。為你準(zhǔn)備這個,我可花了不少心思?!?p> 陸凝說不上是什么心態(tài),見他這般誠懇,打算晚上讓嬤嬤少放點瀉藥。
李嬰夙拽著她的袖口,將她帶至桌前,翻箱倒柜須臾,正兒八經(jīng)地抱出來一個小盒子,放在桌面上。他抄著手,示意她打開看看。她身為一國公主,什么奇珍異寶都是見過的,對她來說,天底下能讓她青眼以對的寶物太少了。
不過人都有好奇心,她也想知道李嬰夙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于是,她面無表情地打開了盒子。
盒子里裝了許多糖,用紅紅綠綠的紙一顆一顆地包起來,看起來很是劣質(zhì),不過還算有點新意。陸凝挑了挑眉,問:“你做的?”
“嗯。”李嬰夙一臉討好地點點頭。
陸凝沒說話,尋思著干脆把瀉藥給他停了。
少時,李嬰夙悄悄道:“這是驢膠糖。”
陸凝的眼皮跳了跳。
“驢膠,可難找了,還特別貴,我用了老本才買來那么一點點驢膠,加了些蜂蜜,混在一起才做成這糖,我親手做的?!?p> “你……”
陸凝一句感慨的話還未說出口,李嬰夙又嘚瑟道:“我聽說驢膠能補(bǔ)氣養(yǎng)血,女孩子就應(yīng)該多吃。你看你,火氣那么重,臉又那么白,一看就是氣血不暢,月事不準(zhǔn),月事不準(zhǔn)后果可嚴(yán)重了,以后會影響傳宗接代的?!?p> 陸凝:“滾!”
當(dāng)天,李嬰夙跑了二十八趟茅房,并再一次暈在了茅房里。
如此情形,短短半月數(shù)不勝數(shù)。李嬰夙在陸凝手上吃了不少暗虧,但他越挫越勇,愣是像一個釘子戶一般扎根老宅,死活不肯屈服在陸凝的淫威之下。
四月初,天氣漸漸轉(zhuǎn)暖。阜城因地處忘江以南,倒春寒收了尾,白日里便有些燥熱,午后的日頭尤其曬人。陸凝喜歡待在水閣里,卻又因為陽光照射,晃得她看不清書上的字,眉頭會時不時蹙起。李嬰夙注意到這個細(xì)節(jié),次日便親手在水閣四周釘了一層紗簾,擋住了陽光。她沒說什么,只是此后對李嬰夙的態(tài)度柔和了那么一些,雖然瀉藥照常放,冷言冷語倒是少了。
李嬰夙這個人像是一團(tuán)泥似的,什么招數(shù)往他身上招呼,他都全盤接收,半點不拒絕。明知飯菜里全是瀉藥,他還是照常吃,照常跑茅房,從來不氣惱。和陸凝說話,不管她如何刺激,他也都是笑瞇瞇的,仿佛當(dāng)真情深義重,一雙桃花眼里滿滿都是溫柔。這樣一對比,反而顯得陸凝有些不近人情。就如小兩口鬧脾氣,他是包容寵溺的相公,而她則是無理取鬧的娘子。
這個比喻,一開始是洛府某個家丁說起的,而后就莫名其妙傳遍了整個阜城。外頭的姑娘們哭死哭活,對陸凝是羨慕嫉妒恨。陸凝也覺得臉上掛不住,她好歹是一國公主,居然被傳成了小肚雞腸的婦人。這么一想,她讓嬤嬤別再給李嬰夙下瀉藥了。李嬰夙大喜,以為她對他有了些情意,原本就喜歡黏著她,這樣一來,更是猶如牛皮糖般甩都甩不掉。老宅就這么大的地方,她左右躲不過,索性懶得管他。
這日用過午膳,兩人在水閣里插科打諢……啊不,插科打諢的只有李嬰夙一個人。陸凝坐在桌邊作畫,李嬰夙就站在欄桿邊上擺了一個仙人望月的姿勢,說道:“這個角度畫出來好不好看?”
陸凝瞥他一眼,低下了頭。
“我這樣正面站著會不會好一點?你看這個光束,再看這個背景,會不會把我襯得像不吃煙子的仙人?”
陸凝沒好氣道:“是不食煙火,不是不吃煙子?!?p> “不是差不多嗎?”李嬰夙不解。
陸凝知曉和文盲說不通,沒再回答。
她這邊在認(rèn)真作畫,李嬰夙也極其配合地認(rèn)真擺姿勢,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她畫不出他姿色的萬分之一。他僵硬地站了近一個時辰,小腿都酸了,還差點睡過去,好不容易撐著眼皮看她把筆放下,他歡欣雀躍地沖過去,高聲道:“我看看!我看看!”
然后他低頭一看畫中人,頓時憤怒了:“你又畫那個人!”
陸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李嬰夙一哽,討好道:“不是,你面前就有一個這么好看的男人,你怎么不畫?老是畫那個六根清凈的和尚做什么?你畫得再多,他心里不還是只有一尊佛嗎?”
陸凝皺了皺眉頭。他這話無意間戳中了陸凝的心窩子,的確,她畫得再多,情意再濃,也是沒什么用的。往常無人說起,她便不覺得有什么,可有人這么一嘮叨,她忽覺心中有些酸澀。
李嬰夙見她神情不對,手忙腳亂地探出爪子,試圖撫平她的眉心:“你別皺眉,我不說了,你愿意畫就畫,我給你研墨?!?p> 陸凝拍開了他的手。
李嬰夙朝她咧嘴一笑,還欲說兩句好聽的,水閣外快步走來一人,打斷了他的話。
“大哥?!?p> 李嬰夙回頭一覷,見是關(guān)越。
關(guān)越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陸凝。
陸凝不動聲色地收好丹青,又拿出來一本書,也不理會來者,自顧自地翻了起來。
這待客之道著實無禮,關(guān)越當(dāng)即沉了面色。
李嬰夙見狀,岔開話題道:“你怎么來了?”
關(guān)越把目光挪回他身上,放低了聲調(diào):“家里有事?!?p> “有什么事,說?!崩顙胭硪贿吔又?,一邊替陸凝把先前用的畫筆放在筆洗里仔細(xì)洗干凈,末了,還柔聲問,“還畫嗎?”
陸凝搖頭。
“那我讓嬤嬤收了?”
“先放著吧?!?p> “好?!?p> 關(guān)越略感心塞,好好的世家之主,怎么就到這兒當(dāng)起管家來了?真這么閑,他還不如回去管管洛府的事。
關(guān)越語氣不善:“大哥,這里說話不方便?!?p> “為什么不方便?”李嬰夙左右望望,整個水閣里,統(tǒng)共只有他們?nèi)?,最近的下人都在三丈之外守著,根本聽不見他們的交談,“又沒外人?!?p> 這女人不是外人是什么?關(guān)越的眉心跳了跳,意有所指地望著陸凝。
李嬰夙會意:“無妨,你直說就是了?!?p> 看樣子,短短半月,自家大哥是敗在這高嶺之花手上了。想著剛才看見的那些守在門口的癡心女子,關(guān)越不由得為她們抹了一把辛酸淚。既然李嬰夙發(fā)了話,關(guān)越索性不再扭捏,直言道:“是關(guān)于秦家的。”
“這些家伙皮又癢了是嗎?”
聞言,陸凝輕輕地抬起了眼皮。
李嬰夙一接觸她的目光,當(dāng)即干咳一聲,欲蓋彌彰地?fù)Q了一個說法:“我的意思是,這些調(diào)皮的小家伙又招人憐愛了呢?!?p> 陸凝:“……”
關(guān)越:“……”
陸凝收回視線。
李嬰夙長舒一口氣。實際上,他也不知曉自己有什么好怕的,陸凝不喜他口無遮攔,但說到底,他也不過是逢場作戲,借著同居的借口來盯著這個女人,以防她對眾生相有所企圖。明明之前他還吃了不少暗虧,若能惹得她不痛快,他應(yīng)該發(fā)自內(nèi)心地高興。可相處時日久了,不知怎么的,他就不太愿意看到她皺眉,就連她一點細(xì)微的不悅情緒,也會在他眼中無限放大,他想看到她再笑一次。
思來想去,李嬰夙只能把這歸結(jié)于陸凝那張臉還是笑起來好看些,有利于旁觀者的身心健康。
嗯,他只是為了自己著想而已。這么一想,他心里登時輕松不少,話音也帶著幾分笑意:“是怎么一回事?說說。”
這情景落進(jìn)關(guān)越眼中,又是另外一番解讀:完了,我大哥真的陷進(jìn)去了,這小姑娘用的什么手段,把大哥迷得七葷八素的?看她這樣子,肯定對大哥沒動心,我大哥會不會吃虧?大哥會不會愛而不得,肝腸欲斷,因此而看破紅塵?
關(guān)越被自己腦補(bǔ)的情況虐得抓心撓肺,嘴上卻還井井有條地道:“前幾日,虎爪門打死了一個去盜竊的賊子,秦家抓著這把柄,說那死者根本不是什么賊子,而是他們路過寧縣的門徒。因為這一茬,秦家已經(jīng)欺到了虎爪門頭上,打死了門主的兩個關(guān)門弟子。門主在府上哭了好幾日,要我們替他做主。方才,我又收到消息,秦家老二秦牧已經(jīng)趕來了阜城,不知意欲為何。他有意隱藏行蹤,我們的眼線也沒探到他眼下人在何處,我怕他此行是要借題發(fā)揮,針對咱們?!?p> “這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膯??”李嬰夙冷笑一聲,拎起茶壺倒了一杯茶,剛放在嘴邊要喝,陸凝看了他一眼,平靜道:“我的杯子?!?p> “哦?!崩顙胭沓虺虮樱澳銊偤冗^?”
“嗯?!?p> 于是,李嬰夙將杯子轉(zhuǎn)了一圈,找準(zhǔn)有唇脂印子的地方,曖昧地盯著陸凝,唇輕輕印了上去,呷了一口茶。
陸凝面上緋紅,氣急敗壞地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
李嬰夙抱著小腿就吼:“痛痛痛!”
陸凝冷哼。
關(guān)越搖搖頭,又道:“大哥,說正事呢?!?p> 李嬰夙趕緊壓住嘴角瘋狂上揚(yáng)的弧度,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道:“秦家盯著寧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那地方和他們的地界相接,他們早就想把虎爪門并七傷門一起收過去,這也不是什么秘密。狼的心肝,昭然剖開?!?p> 陸凝和關(guān)越:“……”
陸凝有些疑惑地瞅著李嬰夙。
李嬰夙沖她挑眉,神情還甚為得意:看,誰說我不懂成語?這不是說得很溜嗎?
關(guān)越仰著頭冷靜了一會兒,提醒道:“大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是這么說的?!?p> 李嬰夙一噎,立刻跳過了這個送命題:“那什么賊子,十有八九是秦家下的套。咱們收了虎爪門這么多年的‘上供’,必須得保著他們?!?p> “可秦家如今勢大,底下的殺手又遍布各地,不好對付。四大世家這會兒都維持著表面的平和,沒撕破臉,我們真要為了這樁小事與秦家對上?”
“一個字,就是干。人都欺到頭上了還不還手,是要多燒幾炷香把他當(dāng)祖宗一樣供起來嗎?”
“那大哥的意思是?”
“先……先……”李嬰夙拍著頭支支吾吾了老半天。
陸凝悠悠插嘴:“先禮后兵?!?p> “沒錯,先禮后兵!”真有默契,李嬰夙給陸凝拋了一個媚眼。
陸凝懶得看他。
“你讓人先去找秦牧的行蹤,爭取在阜城外攔下他,他若肯放下這樁仇自個兒回秦家,咱們還是和和氣氣的鄰里關(guān)系。他若是當(dāng)真進(jìn)了阜城,就留他點東西,也得讓別人知曉,阜城是咱們的地盤,沒道理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我知道了?!标P(guān)越頷首。
事情說完,李嬰夙打算繼續(xù)逗陸凝,見關(guān)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下了逐客令:“你怎么還不回去?”
關(guān)越:“我還沒說完呢。”
“你還有什么事?”李嬰夙一臉不滿。
關(guān)越看看陸凝,再將聲音放低了幾分:“宗老昨日來過府上了?!?p> 提起這茬,李嬰夙臉色稍變,對著陸凝笑了笑,主動起身攬住關(guān)越的肩,將他拉去了水閣另一邊,靠在欄桿邊上說悄悄話。
“又是來談親事的?”
“是?!?p> “你怎么說的?”
“我自然是盡力幫大哥擋回去了。不過宗老說了,大小姐年紀(jì)不小了,是時候成親了。大小姐對你的心思,盡人皆知,他們的言下之意,大哥若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就和大小姐湊個百年好合,這樣一來,他們也更放心將洛府交到你手上。”
“這些個糟老頭子,真是壞得很?!?p> “所以,大哥要是有別的心思,可得加快動作?!?p> 說著,兩人齊齊回頭瞥了陸凝一眼。
正巧陸凝也看著兩人,一個身著暗黃色的長衫,一個白衣翩然,兩人頭挨著頭,勾肩搭背,頗有一種詭異的和諧感。陸凝盯著兩人的背影沉思半刻,忽然文思如泉涌,麻利地提起筆蘸了墨,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落筆成文,寫的正是世家之主與府上管家那洶涌澎湃、跌宕起伏的兄弟情,其中還不乏讓人想入非非的情節(jié)。她這廂寫得歡暢,那邊的兩人也在偷偷摸摸地繼續(xù)談話。
“說起來,大哥在這兒也住了一些日子了,可查出這姑娘的來歷了?”
“查不出。她懶得要死,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看就是一個嬌氣的小姐?!?p> 關(guān)越抿了抿唇。
李嬰夙逮著機(jī)會拼命吐槽:“她成天就畫些那人,也不知道那光頭有什么好畫的。她除了作畫就是看書,搞得自個兒像是多有內(nèi)涵一樣,不還是一個女人?明明就該拿繡花針縫縫補(bǔ)補(bǔ)?!?p> 關(guān)越:“……”
“我還發(fā)現(xiàn)她房間里偶爾會鉆進(jìn)去一兩個男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來歷,神神秘秘的,我一出現(xiàn)人就不見了,估計也不是正經(jīng)人?!?p> 關(guān)越:“……”
“她還整日板著一張臉,給我下瀉藥,虧得我不打女人,要不然她在我眼皮底下都活不過三炷香?!?p> 聽他如此義憤填膺,關(guān)越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家大哥的不容易,同情道:“那大哥這就隨我回府吧,回頭我派人守在這宅子外面,同樣能監(jiān)視。眾生相在禪宗內(nèi),她當(dāng)真想做什么,沒那么容易的?!?p> 李嬰夙一愣,正色道:“我什么時候說要回府了?”
“你方才不是……”
“我在這兒有吃有喝,還能安靜地養(yǎng)養(yǎng)性子,回去對著你們幾個大男人,多辣眼睛?!?p> 明明就是你自己在嫌棄別人!
關(guān)越捂著額頭:“但是……”
“我不走!我就在這兒!”
關(guān)越也算看出來了,自家大哥這是口是心非,心里明明就舍不得。關(guān)越皮笑肉不笑:“大哥?!?p> 李嬰夙冷哼:“洛淼的事,你給我頂住了,宗老如果真要把她嫁給我,成親當(dāng)天,我就給你穿上喜服?!?p> “大哥,我可是你的兄弟!”
“兄弟不就是拿來出賣的?”
關(guān)越:“……”
“行了,沒事了,你快滾回去。”
關(guān)越無言以對。
兩人嘮叨完,李嬰夙笑盈盈地回望陸凝,就像剛才根本沒說過她的壞話一樣,步伐輕松地踱回石桌旁坐下,問:“你在寫什么?”
陸凝寫完一句“郎為情顛倒,回身就郎抱”,趁著李嬰夙還沒看清紙上的文字,小心地卷起來,喚來嬤嬤,叮囑道:“送去就近的書坊?!?p> 嬤嬤接過紙,像被灼了一下掌心,整個人一顫,紅著臉應(yīng)下:“是?!闭f完,她轉(zhuǎn)身就走。
寫文,乃是公主日常愛好之一,且寫的都是一些惹人面紅耳赤的東西。以往在宮中,女帝和皇夫就是她的素材,曾經(jīng)還因為寫得太過真實,讓女帝和皇夫心中生疑,在宮內(nèi)查了許久誰是內(nèi)鬼。眼下公主出宮了,只怕更肆無忌憚,寫得越發(fā)撩人心弦。嬤嬤忍不住好奇,掃了一眼紙上的內(nèi)容,當(dāng)即震驚得幾乎魂飛魄散。正逢關(guān)越離開,走過她身旁,與她頷首示意,她一看關(guān)越那張板正的臉,再看上面管家呻吟的詞,頓覺頭昏腦漲。
關(guān)越不明白這嬤嬤今日的目光為何如此離奇,只稍稍擰了擰眉,便頭也不回地出了大門。
待得嬤嬤神思恍惚地跟了出去,陸凝才面無表情地睨向李嬰夙,仿佛根本沒將他當(dāng)成素材一般,完全不心虛。
“你那叔叔走了?”
“叔叔?”李嬰夙愣了愣,再看向大門方向,哈哈大笑起來,“關(guān)越?他有資格當(dāng)我叔叔?”
“他看起來比你年長十歲左右?!?p> “就他?他才多大?當(dāng)我孫……”李嬰夙驀地閉了嘴。
陸凝語氣從容:“那家主貴庚?”
“不瞞你說,關(guān)越確實適合當(dāng)我叔叔,我還小,只有二十出頭?!?p> 論不要臉,李嬰夙絕對是一流的,陸凝忍不住想給他一點掌聲。
陸凝見他嘴里左右沒句實話,懶得浪費(fèi)唇舌,索性站起來,要出水閣。
李嬰夙快她一步擋住去路,問:“你要去哪兒?”
“回房。你若待得煩了,也可自行回洛府?!?p> “怎么會煩呢?我還沒待夠呢?!?p> 陸凝在心底冷笑一聲,不置一詞,伸手去推李嬰夙。她什么本事都厲害,尤其是察言觀色。方才李嬰夙與關(guān)越談話時,不用多看,她也知曉李嬰夙必定說了她不少壞話。
李嬰夙眼明手快地握住她的手腕,將人往前一拉,輕聲道:“你給我的瀉藥我還沒吃出是甜是苦,怎么舍得走?!?p> 陸凝臉一黑,轉(zhuǎn)手一掌拍在他的胸口上,逼得他退開了半步。
“你既知我不待見你,還留在這兒做什么?”
“我待見你呀,我喜歡你,想和你時時刻刻都膩在一起?!?p> 陸凝無語,也就李嬰夙這種人,才會輕而易舉地說出喜歡。
李嬰夙湊近她耳邊,聲音里滿滿都是情意:“你給的別說是瀉藥,就算是毒藥,我也照吃不誤?!崩顙胭矶伎毂蛔约旱奶鹧悦壅Z折服了,以他這副長相,以他這低沉的聲音,以他連尾音都不帶顫抖的謊話,沒有任何女人能抵擋住!絕對沒有!
李嬰夙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甚至張開了雙臂,要迎接陸凝的投懷送抱。
然而……
陸凝從袖口里摸出來一瓶東西,遞到李嬰夙手上:“你敢吃嗎?”
“這是什么?”李嬰夙笑問。
陸凝冷聲道:“毒藥?!?p> 李嬰夙沉默了。
陸凝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不是說,就算是毒藥也甘之如飴嗎?”
在那電光石火間,李嬰夙很快做出了一連串的推斷。
首先,陸凝是一個女的,只要是一個女的,就不會對他的情話無動于衷。
其次,根據(jù)他這段時間的觀察,陸凝不是一個心狠手辣的角色,斷不會要他的性命。
再次,女人都喜歡說反話,她嘴上說著是毒藥,指不定就是一瓶白糖加水。
想通了這些關(guān)鍵,李嬰夙十分灑脫,用牙齒咬掉瓶塞,繼而一仰頭,將一瓶藥灌進(jìn)了嘴里。
陸凝表情復(fù)雜。
李嬰夙咽下藥,心里想著,果然是甜的,不由得對自己的智商五體投地。他一把拽過陸凝的手臂,將人拉到自己跟前,盯著她的眸,如起誓般鄭重道:“你看,我對你說過的話,一字一句,必然踐行?!?p> 陸凝沒有動彈,只仔細(xì)觀察著他的面色。
周圍的一切,盡歸于無聲,兩人的眼中唯有彼此,也只映得出彼此。輕風(fēng)撩起了紗簾,絢爛的光影灑落在眼中人的身上,籠上了一層瑰麗的色澤。就像是夢境,太過美好,反而讓人連呼吸都收斂,生怕攪擾了一池春水。
李嬰夙將臉湊近,意圖越過她的防線。他的動作是在試探,腦子卻在回想,剛剛他那行云流水、一氣呵成的動作,絕對給了陸凝致命一擊,他非常有自信。
當(dāng)他快要得逞時,陸凝忽然按住他的肩,遲疑道:“你……”
“我會負(fù)責(zé)?!?p> 陸凝仿佛看見了傻瓜,忍了忍,還是耐著性子說:“你有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
“沒有,我很好。凝凝,不用擔(dān)心,就你這點糖水,再來十瓶我都能一口氣干了?!?p> 陸凝被這句“凝凝”雷得頭皮發(fā)麻,本想讓他自生自滅,可出于公主的良好教養(yǎng),還是提醒道:“那不是糖水?!?p> “我不是鄙視誰,這種小瓶子里灌糖水威脅別人的招我早在二十年前就用膩了,你去問問關(guān)越,我以前對別家的眼線都是怎么處置的……”說著,李嬰夙直覺不對,猛地停下話音,木訥地望著陸凝,“等等,那不是糖水?”
“嗯,我一向以誠待人?!标懩0脱?。
“所以……”
“那就是毒藥。”
李嬰夙沉默片刻,旋即松開陸凝的手,走到欄桿邊打算摳喉嚨。但一想到摳喉嚨實在有辱風(fēng)范,他只能梗著脖子把臉轉(zhuǎn)回來:“毒……毒藥,我其實也不怕,我就問一句,你這毒藥是什么種類?”
“就……讓人馬上能埋的種類?!标懩嗣亲?。
李嬰夙僵了一會兒。
眨眼之間,這家伙“砰”的一聲,臉朝地倒了下去。
陸凝居高臨下地看著腳邊的“尸體”,突然心生同情。
李嬰夙在暈過去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快……快把城里大夫都請來,我覺得……我還有救……”
陸凝:“……”
說好的甘之如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