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3年某日午夜的美國舊金山機場,將是林浪結(jié)束八年美國生活的終點。推著兩個大箱子,走在機場熱鬧的候機樓里,林浪的心多少還是有些失落的,眉宇間的肌肉緊繃著,里面凝聚的是他對不確定未來的冥思苦想。
他平時很注意健身,在美國的八年時間里從來沒有間斷過鍛煉,所以雖然已經(jīng)四十五歲了,但他的身材依舊像年輕時一樣高挑、瘦削、挺拔,走路時昂首挺胸,像受過訓(xùn)練的軍人,威武英俊,自信滿滿。
與他雄性特征極其明顯的外形形成反差的,是他白皙的面龐。他的臉很精致,俊美清秀,細長的眼睛里閃出冷峻之色,透出威嚴震懾的力量。冷傲,孤僻,目光飄渺游移,拒人于千里之外。無意中眼光掃到他的陌生人會下意識敬而遠之,這就是他留給人的第一印象。
他來到值機柜臺前,從行李車上取下行李,運足勁提起行李,把它們搬上傳輸帶。趁著值機人員幫把辦理手續(xù)的空檔,他瞄了一眼周圍。雖然此時已是美國西部時間的午夜,舊金山機場的值機柜臺前依舊聚集了很多乘客。眼前的場景在他近八年的留學(xué)、留教生涯中重復(fù)過多次,如同當年他上大學(xué)時從家里往返學(xué)校一樣熟悉。但這次又與以往不同,他將長久地告別這里,再回來時將只是匆匆的游客。
位于他家鄉(xiāng)的一家研究院答應(yīng)為他建立條件優(yōu)越的實驗室。作為四十五歲的中年材料學(xué)科專家,能得到如此條件的實驗室,在美國也是不多見的。他沒有絲毫猶豫,爽快答應(yīng)了他們的邀請。他決定回國與妻女團聚,結(jié)束八年在異鄉(xiāng)漂泊的生活。
美國雖是異鄉(xiāng),并不屬于他,但那里留下八年來他艱辛拼搏的足跡,留下他與異鄉(xiāng)朋友的真摯情誼,也留下他的孤獨與迷茫,他思念家鄉(xiāng)和親人時的寂寞難耐。那里見證了他破繭成蝶,成為一個成熟男人的艱辛。
上了飛機,他坐進舷窗旁的座位。他喜歡窗口的位置,每次回國他都要一個靠近窗口的座位。透過舷窗,能看到一萬米高空的景象,看到不尋常的云層,不一樣的夕陽,運氣好時還能看到掠過的北極。一般人都覺得十幾個小時的航程是煎熬,他卻不那么看,他把這十幾個小時當作旅行。他平時忙得焦頭爛額,根本沒有時間旅行,他就經(jīng)常在想象中旅行。雖然坐在飛機里看不到什么景色,但他想象飛機掠過萬水千山,跨過高山河流,帶著他像鳥一樣俯瞰大地。多么自由無拘的心靈旅行啊!他心里很得意。
他旁邊坐著一位二十多歲的東方小伙,白凈的臉上一雙細細的眼睛,目光沉穩(wěn)含蓄。他一直在擺弄筆記本電腦,偶爾皺起眉頭,額頭上擠出幾道與他的年紀不相稱的抬頭紋。他這幾道抬頭紋給林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男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絲毫沒有理會林浪的意思。林浪心中暗喜,他就喜歡這樣的鄰座,令他可以獨自享受安靜的旅程。
飛行平穩(wěn)后機艙暗淡下來,旅客們開始了本次旅途中第一段夜間睡眠。奔波了整整一天,一直在大巴車上搖晃,在機場候機廳等待,此時林浪感覺到了疲憊。他眼皮越來越沉,沒過多久,就進入了夢境。
昏昏沉沉,意識模糊不清,不知道是在夢中還是在現(xiàn)實,他的耳邊響起一對男女低聲爭吵的聲音。他們的聲音很低,但不知為什么,爭吵的內(nèi)容在林浪聽來卻異常清晰。
“原來你也知道我們是在度蜜月??!有哪對蜜月中的情侶像我們這樣!”女聲啜泣,她的啜泣聲中夾雜著男聲低沉的呵斥?!俺骋膊环謭龊?,沒看別人都在睡覺?。]素質(zhì)!”
林浪用盡力氣睜眼,但就是睜不開,眼皮像灌了鉛一樣沉。耳邊的爭吵越來越激烈,女聲的哭泣聲越來越大。身旁掠過一股氣流,有人站起來。他的腦袋猛然失去支撐,向下墜落的重力立刻把他喚醒。他驚恐萬分,坐直身體,伸手摸上嘴角,觸到自己的口水。羞愧難當,他的大腦瞬間清醒,雙目圓睜。
他身旁的男孩也面露驚懼,氣急敗壞,從他身邊竄出去,跳到過道上,把站在過道上的女孩推走。他又擠進林浪旁邊的座位上,攪動起一股氣流。見林浪瞪大眼睛望著他,男孩十分不安,低聲說:“對不起,把您吵醒了!”
想到自己剛才流出的口水,林浪更顯尷尬。他詞不達義地回應(yīng)一句:“對不起!不好意思!”
林浪一抬頭,看到前方不遠處過道上一個年輕女孩遠去的身影。他這才意識到,剛才他并不是在做夢。
男孩順著林浪的目光看一眼遠去的女孩,自言自語似的低聲對林浪說:“我新婚妻子,剛度完蜜月就跟我冷戰(zhàn),上飛機前跟我賭氣,堅決不跟我坐一起,現(xiàn)在又耐不住寂寞了,找我吵架。女人真煩!”
林浪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他,反應(yīng)了一分鐘后幡然醒悟,支支吾吾道:“需要我和你……”然后比劃個交換的手勢,“換座位?你跟你那個新……”
他通常無關(guān)緊要的話都只說一半,省略他認為別人一定會明白的后半句。男孩卻被他說愣了,臉色怪異起來,琢磨了一會兒豁然開朗,笑著打住他的話頭。
“您是想說‘新婚妻子’吧。嚇我一跳,我還以為剛才那個婆娘說的難聽話您全聽到了呢!您是想跟她換座位成全我們坐在一起?謝謝您的好意,不用了。您不懂,我不能太遷就她,得吊著點她的胃口才好玩!不過還是要謝謝您!”
林浪露出窘迫的表情。無意中撞見別人吵架就夠?qū)擂蔚?,現(xiàn)在又自作多情給人讓座,結(jié)果卻被拒絕了。他索性站起來,示意男孩他要出去。男孩趕緊向后蜷縮,留出空間給他讓路。
飛機已經(jīng)飛了差不多一半距離,他也該去趟衛(wèi)生間了,這也是他坐這趟航班的習慣。從衛(wèi)生間出來,他沒有馬上回到座位上。他站在機艙后部,一邊從舷窗往外看,一邊活動筋骨。
“您是回BJ嗎!”
耳邊響起一位女性的聲音。他沒有抬頭,以為這句問話與他無關(guān),繼續(xù)往窗外瞭望。平時很少有人主動跟他搭話,他也習慣了被別人忽略。過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沒人應(yīng)聲,他才循聲張望。他看到身后坐一位空姐,眼巴巴望著他等他回答。林浪反應(yīng)過來,抱歉地笑了笑:“在BJ轉(zhuǎn)機回家?!?p> 空姐三十多歲,皮膚黝黑,健康富有彈性。林浪猜測,她應(yīng)該是中國南方人的后裔。從她舉手投足間的美國派頭他判斷,她一定是個在美國出生的二代移民。
“探親??!怎么沒用上春節(jié)的假期?這個時間飛機上探親的可不多??!”空姐落落大方,面部表情非常豐富,自信心十足。她的美式風格令林浪很親切,八年的美國生活,他習慣了擁有同他一樣面孔的人卻具有十足的美國人做派。
“回國工作,不回美國了?!绷掷私忉尅?p> 空姐的表情十分詫異。她張開嘴,正要繼續(xù)往下說,身體卻突然歪倒。林浪也險些沒有站穩(wěn),及時抓住空姐座位上的扶手??战泷R上站起身,往機艙后部跑,邊跑邊對林浪說:“您也先回座位吧,系上安全帶!”
林浪趁飛機暫時平穩(wěn)的瞬間,三步并作兩步跑回座位,系上安全帶,兩手死死摳住座位把手。他雖然多次乘坐這趟航班,也習慣了十幾個小時的漫長旅程,但就是還沒有習慣飛機劇烈的顛簸。他本來左耳的聽力就不太好,一經(jīng)飛機長時間顛簸,他的左耳就像失聰了一樣,周圍陷入靜默無聲的沉寂,令他絕望恐懼。
他閉上眼睛,忍耐身體的劇烈反應(yīng)。大腦空白,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酸味突然從食道涌上來,他捂住嘴,逼迫意志把那陣痙攣壓抑下去。他不能吐出來,他不能失掉尊嚴。他對意志的控制過于用力,緊崩的身體到達極限。右耳的聽覺也消失了,周圍的人離他十分遙遠,遠到像在海角天邊。
他快要放棄意識中的最后一道防線,身體向前方座椅靠背栽倒的剎那,顛簸終于停止。機艙內(nèi)傳來人們的嘆息聲、驚呼聲、低語聲……林浪緩了一口氣,慢慢坐直身體,用食指使勁摳了摳耳朵眼,好想這樣就能打開被阻塞的聽力通道一樣。
狼狽中他還不忘瞟一眼旁邊的男孩,發(fā)現(xiàn)此刻他仍在面無表情地擺弄著手里的電腦。難道剛才當他經(jīng)歷一番死去活來的掙扎時,那個男孩就一直這樣擺弄電腦,面不改色從容鎮(zhèn)定嗎?林浪心悅誠服,禁不住在心里感嘆:“年輕真好啊!”
年輕人體力旺盛,精神輕松,恣意妄為,隨心所欲,想怎樣就怎樣。到了他這個年齡,就是想為所欲為,身體都不答應(yīng),有一種不可抵抗的力量逼迫他按部就班,循規(guī)蹈矩。林浪從男孩身上收回目光,不由自主挺直腰桿,想證明自己也并非老態(tài)龍鐘。他重新振作精神,微微側(cè)過身,靜靜向舷窗外望去。
離家越來越近。飛機穿過窗外的云層,閃電般掠過廣袤的空間飛向他的家鄉(xiāng),他的祖國。等待他的將會是怎樣的命運,他又將怎樣面對既熟悉又全然陌生的生活?對于未來,他沒有仔細想過,也永遠無法預(yù)測。未來的一切神秘莫測,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是命運中無數(shù)巧合因素聚在一起的天作偶成。
2
2003年某夜的東京成田機場,年輕的穆紫孤單落寞地走在候機大廳里,跌跌撞撞、恍恍惚惚。她正在經(jīng)受此生最嚴峻的考驗——她被男朋友傅茗拋棄了,將一個人回到祖國,嘗試開始一段新的人生。
候機樓燈火通明,鱗次櫛比的商店透出溫暖的燈光。旅客三五成群,推著行李車穿梭往來,悠然自得,匆忙焦慮,空洞茫然……表情五花八門,背后藏著無窮無盡的故事。
漂泊的旅途偶爾需要??俊⒙湓诮锹淅锏男蓍e區(qū)就是驛站,像一座座孤島,隔絕了喧囂,供轉(zhuǎn)機的長途旅客臨時???,短暫休整后繼續(xù)漂泊。只有孩子快樂無憂,不懂漂泊和安定的區(qū)別,哪里都是他們的游樂場,累了就在疲憊的媽媽懷里躺下,旁若無人安然入睡。
三十五年后,穆紫仍將會記住她曾經(jīng)留在這里的悲喜。那時她將幡然醒悟,就在她一個人倘佯在異鄉(xiāng)寂寞的候機大廳,獨飲孤獨和悲傷,她這一生唯一的戀人,正在大洋彼岸的另一個機場候機,迷茫卻堅定地奔向他事業(yè)的輝煌。此時的她卻對未來全然無知。
一個被愛情拋棄的二十五歲年輕女人,此時還不知道命運到底為何物,具有多么神奇的魔力。它毀壞卻也建設(shè),摧殘、掠奪,卻也憐憫、恩賜。人雖然無法掌控命運,卻可以控制面對命運的態(tài)度。穆紫被命運一記重拳打翻在地,陷入深不見底的悲傷,此時還不具備如此樂觀的想象力。
穆紫中等個頭,身材纖細。圓圓的臉龐,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像烏溜溜的葡萄粒,仿佛會說話。頭發(fā)梳成馬尾辮,身著淡棕色套裙,腰身處系一條窄窄的帶子,凸顯她的裊娜。她雖然不算十分漂亮,但端莊嫻靜,氣質(zhì)逼人,一眼看去會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她沒有推行李車,拉著一個26寸的黑色行李箱站在值機柜臺前。夾在不堪重負的行李車、拖家?guī)Э诘穆每椭虚g,她的輕裝簡從顯得形單影只。
她曾經(jīng)并不孤單。就在三個月前她還不是一個人。在日本的兩年間,她曾經(jīng)兩次和傅茗一起推著幾個大箱子,在這里排隊。那時的她非常幸福。她依偎著傅茗,把頭埋進他寬厚的胸膛,什么也不用想。傅茗摟著她往前移動,輪到他們辦理手續(xù),她站在原地等他,傅茗一個人去柜臺。辦完手續(xù),傅茗向她揮動手里的登機卡,迫不及待向她奔過來,一只手把她摟進懷里,另一只手推起行李車。
“請把您的護照給我!”值機小姐的聲音打斷了穆紫的思緒,她回過神,急忙打開包翻出護照,遞給值機小姐。
“請給我一個靠窗的位置,如果可以的話?!?p> “好的。您就這一個行李?”
“是的。麻煩您了!”穆紫擠出一絲微笑。
在日本生活了兩年,時間不長不短,剛好把她變成了半個當?shù)厝?,跟別人對話時點頭哈腰。以后不用再這樣了!她不再回來了!她在心里暗暗想,嘴角輕輕苦笑。
她對日本是有感情的,就此離開,不再回來,她心里依依不舍。雖然這里留下她無法承受的傷痛,但也留下了美好的回憶,留下她的艱辛和努力。還有在這里結(jié)交的日本朋友,給過她多少溫暖和情義,她數(shù)都數(shù)不完。她最美好的青春和夢想留在了這片土地上。
辦完值機手續(xù),托運了行李,穆紫一身輕松,在登機口附近閑逛。已是午夜,大多店鋪關(guān)了門,只剩下24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西點屋、咖啡廳。穆紫沒舍得進咖啡廳,選了家西點屋,點了飲料和甜點,坐在玻璃窗前的椅子上,向店外張望。
空曠的候機大廳,密密麻麻的座位,零星散落的旅客……遠遠望去,虛空和落寞無限蔓延。飄泊旅人的生物鐘早已沉睡,面色困頓,了無生氣,沒有激情,沒有期盼,有的只是麻木僵硬的等待。流落世界的寂寞飄忽不定,他們與世界疏離,與親人朋友疏離,一時不知自己屬于何人,又將飄向何處。
穆紫從日本一所大學(xué)辦理了休學(xué)手續(xù),準備回國找工作。如果順利找到工作,她就不再返回日本。但她心里明白,即使一時找不到工作,也不會馬上回來,所謂辦理休學(xué),只是想給日本導(dǎo)師一個交代。畢竟他幫了她很大的忙,肯收她作博士生,如果一走了之會傷他的情面,日本人有時比中國人還要面子。傅茗提出與她分手,她一分鐘都不想繼續(xù)留下。日本導(dǎo)師知道了情況,非常同情她,建議她先辦理休學(xué)手續(xù),回國散散心,等情緒穩(wěn)定后再回日本。
空蕩蕩的候機大廳,空蕩蕩的寂寞,要把穆紫吞沒。凄涼和無助郁積在她的胸膛,憋得她喘不過氣。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前途在哪里,她將怎樣展開二十五歲以后的人生。她恨傅茗,那個給予她浪漫幻夢,也給過她完美現(xiàn)實,又一腳將她踢開的戀人;卻又無法忘記他,他愛了她兩年,他的寵溺和摯愛在她心上刻下烙印,他的擁吻纏綿在她身上留下氣味。他的每一寸肌膚深深嵌入她的骨髓和靈魂,無法分離。
她剩下一半的殘魂和軀體,靠著生存本能支撐自己,一路飄到這里,眼看就要上岸,回到早已陌生的家園。她忘了是怎樣從西點屋走出來,又是如何隨著人群排隊登機,現(xiàn)在,她走在飛機舷梯上。三個月來她一直在夢游,經(jīng)歷的細節(jié)毫無記憶。她腦海里殘存的畫面只有一幅是清晰的——與傅茗分手的夜晚。傅茗摟著她,哭得比她還傷心,用她的手瘋狂抽自己的嘴巴;她用從母體里爬出來的勇氣掙脫他的懷抱,顫抖著站起來,跌跌撞撞沖進街頭。馬路上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見——無邊無際的黑暗。
恍恍惚惚走到座位上坐好,她呆呆地望向舷窗。柔和的跑道邊燈把機場路面勾勒出規(guī)則的幾何形狀,像一塊向遠方無限伸展的璀璨巨幕。巨幕的盡頭融入黑暗,吞沒了她的視線。她像個惶恐的孩子,她沒有了自信——被拋棄的女人一無是處。
以前她過于自信,被傅茗寵愛,以為自己是全天下最優(yōu)秀的女人,未來的好妻子、好媽媽。盲目的自信害得她好慘,讓她面臨災(zāi)難時毫無準備。像她這么無能的人能養(yǎng)活自己嗎?連傅茗都否定她,還會有不相干的人承認她、接納她嗎?有誰能接受毫無才華的她獨自謀生呢?
“你好!”鄰座傳來一聲熱情洋溢的問候。穆紫一驚,趕緊抬起頭,怯生生答應(yīng)一聲:“您好!”
她這是怎么了,成了怨婦和受氣包,就連與陌生人打招呼都沒有了底氣。她趕緊坐直身體,整理額前的劉海。她打量一眼坐在旁邊的旅客,是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女士,頭發(fā)綰成高高的發(fā)髻,皮膚白皙,保養(yǎng)得非常好。
兩個人互相點頭致意,穆紫從包里取出小說翻看。旁邊坐了旅客,她不能再像剛才那樣漫無邊際遐想了,萬一情到痛時再哭出聲來,讓人恥笑。她還有個顧慮——她怕聊天。如果不做出忙碌的樣子,很容易被鄰座逮到,開始一段莫名其妙的交談。她媽媽跟這位女士差不多大,就經(jīng)常沒話找話與相鄰而坐的陌生人聊天,她幾次都尷尬得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你是一個人嗎?”
穆紫無奈地抬起頭,正好迎上女士熱切看著她的眼神。簡直跟她的媽媽如出一轍,穆紫在心里感嘆。在日本的兩年她雖然也想媽媽,但因為一直有傅茗在身邊,他倆每天都在熱戀,根本沒有把媽媽放在心上。但傅茗跟她攤牌的那個夜晚,她第一次特別想媽媽,想立刻飛回她的身邊,讓她像兒時那樣緊緊抱她,給她溫暖。傅茗讓她脫離母體成為女人,最后又讓她重新變成脆弱的孩子。
“是一個人?!?p> 穆紫輕聲回答,收起小說。三個月以來她只給媽媽寄過錢,讓媽媽知道她還存在于世上。她沒有給媽媽打電話,不想跟她聊天。越是想她,越想依賴她,就越不敢跟她通話。怕她問起傅茗,怕自己嚎啕大哭,怕媽媽為自己擔驚受怕。
“回國探親?為什么不選春節(jié)探親?家里人可以多陪陪你啊!”女士好奇地問。
“我不再回日本了!”
她還沒有通知媽媽這個消息,她知道后會怎么反應(yīng),會心碎嗎?會傷心嗎?她該怎樣跟同事親朋交代?她引以為榮留學(xué)在外的女兒,不但失去了愛情,也沒有了未來和前途,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她能經(jīng)受起這種打擊嗎?
“啊!”女士露出驚訝的神情,“沒拿到在留資格?”
她說的“在留資格”就是“簽證”,在日本的中國人喜歡直接用這個日語詞匯,因為都是漢字,大家都能聽得懂。
“拿到了,‘留學(xué)’在留資格,但我不想讀了?!?p> “??!”女士又是一聲驚呼,“很多人想拿都拿不到在留資格,你怎么不要了呢?”女士發(fā)自內(nèi)心替她惋惜。
“我媽一個人在國內(nèi),她快退休了,我怕她太寂寞,就回來了。”
中年女人一般喜歡刨根問底,但穆紫今天還算幸運,碰到一位懂得與陌生人保持距離的女士,慶幸她沒再追問她媽媽怎么一個人在國內(nèi)的事。父母離異的事情誰都不愿意提起,更何況是眼下最脆弱的時候。傅茗拋棄她的那一晚,她就無奈地發(fā)現(xiàn)命運可怕的輪回,自己到底還是不可避免地延續(xù)了媽媽的人生噩夢。
“真可惜???你在哪所大學(xué)啊?”
“橫濱國大?!?p> “橫濱??!好地方啊,我兒子在東京。我聽說日本的國立大學(xué)很不容易考,你竟然考上又不讀了,太可惜了!”女士惋惜道。
“我年紀也不小了,日本的博士很難畢業(yè),我怕一讀幾年,到時還畢不了業(yè),又耽誤了青春?!?p> 青春,沒有了傅茗,她還有青春嗎?她的青春被傅茗定格在二十五歲這一年,他的背叛使她一夜之間蒼老,心如枯井,不再涌出甘泉。她不再相信世界上有愛情,有人愛她、疼她、憐惜她,并且永遠忠誠于她。
女士聽她這么說安靜下來,默默想了一會兒,然后同情地看著她說:“也是,女人還是早點結(jié)婚好,這種事不能耽誤,再大點,生孩子都很麻煩?!?p> 穆紫無力再回答她,把頭轉(zhuǎn)向舷窗外。人生也有四季,也有黑夜和白晝。就像此時窗外寒冷漆黑的夜幕,她的人生就處在嚴寒的黑夜。她曾經(jīng)擁有多么美好的人生之春?。「弟褪窃谝粋€燦爛的春天走進她的生命,給了她所有想象得到的甜蜜。
同學(xué)們羨慕她,傅茗是系里公認的白馬王子,身材高挑,相貌出眾,脾氣溫和可人,還吃苦耐勞。他把她捧在手心里,里里外外操持著他們的安樂窩。農(nóng)村出身的他幾乎什么都會干,洗衣做飯之類的家務(wù)不讓她動一根指頭。
他還懂得浪漫,大小節(jié)日一個都不拉下,給她驚喜,給她鮮花和禮物,讓她流出幸福的眼淚。他曾經(jīng)給她的春天多么燦爛,拋棄她后留下的冬天就有多么灰暗。從天堂到地獄就是他一句話的距離:“穆紫,原諒我,她能幫我辦簽證,我必須留在日本發(fā)展?!?p> 機艙內(nèi)一片沉寂,旅途過半,大部分旅客仰頭昏昏入睡。穆紫也昏昏然進入夢鄉(xiāng)。
“天邊飄過故鄉(xiāng)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喚。當身邊的微風輕輕吹起,有個聲音在對我呼喚。歸來吧,歸來喲,浪跡天涯的游子,別再四處飄泊……”
是哪里傳來的歌聲?她睜大眼睛四處尋找,卻無從知曉。她在一片綠油油的山坡上奔跑,循著歌聲的方向。天空飄過大朵大朵的白云,在山坡上投下連片的黑影。她追著流動的黑影狂奔,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汗珠爬上她的臉頰,她滿臉都是水——汗水和淚水。她視線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最后再也跟不上流動的云影。她停下腳步,大聲呼喚,在原地轉(zhuǎn)圈,向四處驚慌張望,追逐剛才一直在眼前流動的云彩。
突然天空一片黑暗,不僅云彩消失,連天空都掉落下來。她被塌下來的天空壓得無法動彈,張開嘴巴驚恐地呼喊:“媽媽!我回來了,你不要不高興!我回來一定會重新開始,你相信我!”
媽媽不理她。她又對著另一個方向大喊:“傅茗,你別走!我離不開你!沒有你我怎么活下去!”
驚醒后,穆紫出了一身冷汗。她心里又一次回響起夢中的旋律:“……我已是滿懷疲憊,眼里是酸楚的淚,那故鄉(xiāng)的風和故鄉(xiāng)的云,為我抹去創(chuàng)痕。我曾經(jīng)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那故鄉(xiāng)的風和故鄉(xiāng)的云,為我撫平創(chuàng)傷?!?p> 小時候聽這首歌時還無法體會歌詞的含義,那句反復(fù)吟唱的“浪跡天涯”如今令她滿懷心酸。兩年間漂泊異鄉(xiāng)的生活讓她成為貨真價實的“游子”,這個游子流落至人世苦難的盡頭,最終成為乞丐。如今這個流浪的人如歌中所唱歸來,一無所有,內(nèi)心酸楚,遍體傷痕,滿懷疲憊。故鄉(xiāng)的云會為她撫平傷痕嗎?會有一片云彩飄向她,擁抱她,撫慰她,將她的痛苦融化嗎?如果有,那片云現(xiàn)在停在哪里?他此時也像她一樣害怕迷茫嗎?
“天邊飄過故鄉(xiāng)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