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2005年的3月,又是一年的春天。每到這個季節(jié),穆紫就想到兩年前回國時的情景,內(nèi)心無限感慨。兩年前的此時是她人生的冬季,再溫暖的陽光也融化不了她心底的堅冰;兩年之后,她被易為中提拔為材料期刊室的首席編輯,在BJ郊區(qū)貸款買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工作和生活都步入正軌。越過命運磨礪的關(guān)口,她終于迎來人生的春天。
雖然生活依舊艱辛,每月占工資一半的還款額給她造成很大壓力,但她心里不再迷茫,事業(yè)有了確定的方向,她充滿斗志和希望。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剛剛晉升的激情在心里搖蕩,她把三、四月份的工作行程安排得滿滿的。作為首席編輯,雖然不用親自組織會議,但每個會議她都要到場。
連續(xù)半個月她都沒回單位,從一個會場趕往另一個會場,與負責當?shù)貢h的同事匯合。這次,她要去東北一座城市開會。她買的是一趟夕發(fā)朝至的火車,傍晚從BJ出發(fā),在火車上睡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到達目的地,正適合她緊鑼密鼓的行程。
跟往常一樣,她提前十分鐘上了火車,來到臥鋪車廂。剛進期刊室不久的女孩高雯將與她在車上匯合,她也是這次東北會議具體事務(wù)的負責人。
穆紫走進車廂,一位男士先入為主,占據(jù)了她最喜歡的靠窗座位。她沒跟那位男士打招呼,從靠近車門的梯子爬上二層鋪位,把行李擱在最上面的行李架上。從梯子上又爬下來,她走出車廂,坐到包箱外過道的座位上。她喜歡獨處,尤其是在旅途中,她總是不失時機尋找僻靜的地方。
車窗外夜色已深,站臺上人來人往。踩著點兒上車的旅客拖著行李一路小跑,送行的人站在車窗前眺望,不時與車廂里的人揮手,賣東西的流動小貨車冒出熱騰騰的蒸汽,來不及吃飯的旅客順手買個烤紅薯,帶到車上當晚餐。
穆紫正出神地看著風景,忽然被一只碩大的行李箱碰到,猛一抬頭,撞上高雯的視線。
高雯尷尬地朝穆紫齜牙一笑:“穆老師好!”
她露出抱歉的表情,不自然地撓撓頭,把行李挪進包廂。安頓好行李,她走到穆紫身邊,用手理順一路瘋奔過來弄亂的長發(fā),氣喘吁吁地在穆紫對面坐下。
“穆老師,急死我了,差點沒趕上車!”高雯抱怨道。
高雯今年研究生剛剛畢業(yè),3月初進入信息院,比穆紫晚了兩年。高雯個子不高,是典型的南方姑娘,皮膚白凈細膩,小小的圓臉上嵌著一雙大眼睛。走起路來還是一副學生氣,姿態(tài)不挺拔,帶著不諳世事的學院氣息。
穆紫笑了,體貼地安慰她:“這不正合適嗎,一分鐘都不浪費!不過我可沒你這么好的心理素質(zhì)?!?p> “我沒想到BJ晚上的路這么堵!”高雯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
“習慣了就好了,剛到BJ都這樣。我剛來時也沒想到BJ那么大,路上車那么多?!蹦伦闲Σ[瞇地看著她。
高雯接下來開始準備晚餐。她先是爬上行李架取下來一個包,從里面拿出花花綠綠一堆東西,零食、方便面、火腿腸......又取出幾個塑料盒、杯子。不到一會兒功夫,面前的小桌子上擺滿食品,湯湯水水,葷素搭配,不失為一頓“盛宴”。
穆紫瞪大眼睛,感嘆道:“高雯,咱倆都是單身,你也只比我小幾歲,生活質(zhì)量怎么比我高出那么多呢?”
“一個人生活,就得對自己好一點。我在家里每天可比這講究多了,在吃上面可不能虧待自己!”高雯自豪地說。
兩人有說有笑,邊吃邊聊天。穆紫快半個月沒在單位,問了高雯一些最近的情況,重點是想問問易為中最近又在搞什么新名堂。
“前兩天又開會了,是事業(yè)部全體大會?!备喏┱f。
穆紫心里一緊,憑直覺易為中開大會肯定會有新動作。
“他說什么事了嗎?”穆紫語氣盡量平靜,她不想讓高雯覺察到她的不安。
“易主任說院里接了一個部級項目,創(chuàng)建數(shù)字期刊,每個室抽派一名骨干參加項目?!备喏┎]有留意穆紫神色的變化。
“那材料期刊室抽派的是誰啊?”穆紫不露聲色,但心里在打鼓。
“李大姐。我還奇怪呢,怎么不是您呢?其他期刊室抽派的都是首席編輯。不過也沒關(guān)系,易主任當時就解釋了,說您最近太忙,長期不在院里?!?p> 穆紫沒再往下問,她在高雯身旁待不住了,對高雯說:“高雯,你慢慢吃,我去車廂連接處吹吹風?!?p> “好!您一會兒要是餓了,我再幫您弄點吃的?!备喏烆^繼續(xù)享用她的美食。
穆紫站在兩節(jié)車廂的連接處,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夜色發(fā)呆。以她的性格原本不會在意手中權(quán)力的多寡,但貸款的壓力讓她對職位變得很敏感,擔心被人取代,會影響收入,剛在BJ扎穩(wěn)的生活變成泡影。對高雯剛才說的事情她既震驚又在意料之中,她太了解易為中的處事風格了,從來不按常理出牌,只要關(guān)乎利益,人人都可能隨時成為他手中的棋子。這次有可能因為李大姐和易為中之間發(fā)生了什么,輪到她成為易為中的犧牲品。
穆紫原來就有所耳聞,那位資歷深的李大姐對于穆紫越過自己成為期刊室首席編輯一事非常不滿。李大姐與信息院上級單位關(guān)系密切,曾找過很多關(guān)系向易為中施壓。估計這次易為中被上邊壓急了,迫不得已,只好趁穆紫出差的機會宣布這個決定,分解掉穆紫的一部分權(quán)力,讓給李大姐。
工作兩年以來穆紫經(jīng)歷了很多挫折,但還從來沒有這樣被人背后捅刀,左思右想越想越不對勁。忽然,她再也無法忍受心中怒火,抄起電話撥通了易為中的電話號碼。
“易主任,聽說您把我首席編輯的權(quán)力一半劃給李大姐了,是這樣吧!那我算什么?傀儡嗎?擺設(shè)嗎?我也是有尊嚴和事業(yè)追求的人,您這樣不尊重我的努力,隨意踐踏我的權(quán)力,您覺得合適嗎?是不是因為我太老實您就欺負我,還有沒有公理?。俊?p> 穆紫平時在易為中面前幾乎不出聲,開會時很少說話,只有被迫表態(tài)時才言簡意賅地說幾句,所以易為中根本想象不到她也會有咄咄逼人的一面。其實連她自己也沒想到,有一天她會在電話里連珠炮似地質(zhì)問易為中。
易為中半天才緩過神來,聲音低沉地說:“你知道我為了把你提為首席編輯得罪多少人嗎?上面有幾個有頭有臉的人都跟我打招呼,那真叫‘驚官動府’??!你只希望我能保全你,但你想沒想過我承受的壓力!我只分給她一半權(quán)力,首席編輯不還是你嗎!”易為中越說越激動,沒等穆紫還口就把電話掛斷了。
穆紫拿著手機的手無力地垂下去,她渾身都是冷汗,瀕臨虛脫。她又呆呆站了好一會兒,想穩(wěn)定情緒后再去面對高雯。一站就是一個多小時,她絲毫沒有察覺到時間的流逝。等她一身疲憊再也支撐不住,跌跌撞撞返回車廂時,包廂里只剩下一盞夜燈,高雯和另外兩個乘客已經(jīng)睡著。穆紫輕手輕腳爬上二層,合衣躺下。她一夜幾乎未眠,翻來覆去想了很多。
下火車時,高雯看出她有心事,沒有多說話,幫她把行李從行李架取下來,遞給她。穆紫一直神情恍惚,接過高雯遞過來的行李,趕緊說了聲“謝謝!”動作機械地隨高雯下了車。她邊走邊想,這回完蛋了,跟易為中吵一架確實出了惡氣,但后果可能就是卷鋪蓋走人。易為中畢竟是她的頂頭上司,絲毫不給他面子大吵一通,向來以暴躁著稱的易為中是不會放過她的。
白天,穆紫勉強支撐自己,把會議應(yīng)付過去,會上代表們說了什么她一句都沒記住。好在這個會主要是由高雯負責,她只代表期刊室簡單講了幾句話。
晚上,她躺在賓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想到將要面臨的各種可能性,包括辭職的可能性。但她很倔強,心再慌,也不想打電話向易為中道歉。她是不愿意認輸?shù)娜耍幌肟锨笕魏畏艞壦娜?,以前的傅茗,現(xiàn)在的易為中都一樣。她有原則,有尊嚴,這些對她來說比命還重要。她沒有錯,錯的是易為中,不能因為他是領(lǐng)導,掌握她的生殺大權(quán)就必須遷就他的卑劣,換取繼續(xù)在他手下茍且偷生的機會,罔顧尊嚴和權(quán)利。雖然她知道為了還貸款需要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但她不知哪來的勇氣,橫下一條心就是不想向易為中低頭。
她在這一晚之間的掙扎比起工作兩年來的總和都多。一夜之間她想了很多,也成熟了很多。她第一次深切體會到人心的險惡,感受到人際關(guān)系的復雜。以前她以為,只要有熱情和能力就能做好工作,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那樣。她熱愛的編輯工作突然變得面目猙獰,讓她膽怯和恐懼。
她第一次頓悟,不管自己愿不愿意,只要身處社會,就注定要成為與人爭斗的戰(zhàn)士,不是把別人打得頭破血流,就是被別人打得鼻青臉腫。第一次,她發(fā)現(xiàn)自己生性厭倦與他人爭斗,也不具備爭斗的心理素質(zhì)和能力。她更向往憑借實力的創(chuàng)造性工作,簡簡單單只需要能力和努力的工作,最好只與物為伍,不要過多觸及他人的利益。
第二天一早,她意外地接到易為中主動打來的電話。易為中冷冷地說:“穆紫,你憑什么認為我就必須事先跟你商量,才能宣布工作調(diào)整的事???我是領(lǐng)導,我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但你也別太往心里去,不管怎么安排,期刊室首席編輯不還是你嗎!”
易為中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仍然咄咄逼人,但她明白,這已經(jīng)是他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妥協(xié)姿態(tài),畢竟是他先打來電話。她不能再固執(zhí),必須順著易為中給的臺階往下走。
她語氣平靜,充滿誠意:“昨天我太沖動了,不該那么說。也請您原諒,畢竟我是個年輕人,又有貸款壓力,對職位這種事比較敏感。以后我不會再這么不自量力了。”
事情就算這樣過去,但在穆紫心中卻留下不小的陰影。她的淡泊之心從這一刻開始慢慢形成。職位在她眼里無非是與人爭斗的罪惡之源,她不想再為那個虛幻的東西與人發(fā)生爭執(zhí),近距離感受人性陰暗和殘酷的一面。
4月份,她是帶著心灰意冷的心情參加林浪的行業(yè)學術(shù)年會的。
林浪是行業(yè)學會的理事長,從某種程度上講這個會議就是他的主場,他的“老巢”。會議在酒店報告廳舉行,會場能容納三百多人,比穆紫以前辦過的會議都要氣派豪華。穆紫趕在大批代表到來之前,提前二十分鐘到達會場,選擇靠后排的一個角落坐下。這是她參會的一向風格,提前占據(jù)有利地形,既避免與熟人打招呼,又能看清每位進場的代表,這樣就可以自行選擇值得結(jié)識的專家交談。
參會代表陸續(xù)進場,材料行業(yè)的社交圈在穆紫眼前展現(xiàn)。三五成群的老朋友圍在一起聊天,噓寒問暖。跟熟人問候一圈后,人們就開始找固定伙伴深入長談。大家談話的內(nèi)容五花八門,有的圍繞課題研究,有的是為即將展開的考察學習鋪路,也有的單純只是知己朋友相見言歡。林浪進場后會場氣氛突然轉(zhuǎn)變,很多人離開固定的聊天對象,涌向林浪。
“真不是一般人?。 蹦伦蟽?nèi)心贊嘆。明明傲氣冷漠,在行業(yè)內(nèi)是出了名的不好打交道,卻偏偏積累了很高的人氣,很多人見了他不由自主就往他身邊蹭,寧愿冒著被冷落的風險。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王者“老大”范兒呢?穆紫在心里暗想。
憑女人的敏感,穆紫還注意到圍堵林浪的人群中總有兩個女人的身影。一個比較年輕,大概三十五六歲,另一個與林浪年紀相仿。年輕女人相貌平平,與林浪差不多大的女人卻堪稱標準的知性美女。
后來穆紫從熟人那里旁敲側(cè)擊,打聽到這兩個女人的底細:年輕女人叫鄭穎凡,是林浪的在職博士生,在一所高校教書;年紀較大的女人叫張曉倩,是行業(yè)學會委員,林浪的同行。憑借直覺和第六感,穆紫覺得這兩個女人與林浪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
會議當天晚餐后,會務(wù)組安排了卡拉OK活動。穆紫平時都把頭發(fā)梳成馬尾辮,這天晚飯后她洗了頭發(fā),因為頭發(fā)還沒全干,就披著長發(fā)去了卡拉OK歌廳。還沒進歌廳,遠遠就傳來里面嘈雜的說話聲和歌聲。穆紫不太喜歡這種場合,但因為要與作者保持聯(lián)絡(luò),積累人脈,不得不去應(yīng)酬。進門后她選了一處黑暗角落坐下,沒有立刻擠到前面點歌臺點歌,而是靜靜觀看大家的表演。
林浪此時仍是現(xiàn)場的中心,坐在前排,同幾個人聊天。穆紫一眼就在那幾個人中發(fā)現(xiàn)了鄭穎凡和張曉倩的身影。臺上正在表演的是一位中年男人,戴副眼鏡,演唱一首節(jié)奏舒緩的慢歌,邊唱邊自我陶醉地扭動腰身,跳起舞來。
下面的聽眾被他感染,紛紛起身邀請身邊的女士跳舞。張曉倩也站了起來,躬身邀請林浪。林浪先是擺手推托,但最終抵抗不住張曉倩的堅持,站起來牽住她的手一起走進舞池。穆紫瞟了一眼坐在不遠處的鄭穎凡,看到她低頭把玩著手里的水杯,一動不動坐在那里,也沒有往舞池里看。
穆紫又把目光投向舞池中的林浪和張曉倩。昏暗的空氣中不時掃過鐳射燈變幻多端的光影,五顏六色,撲朔迷離,照在舞者臉上忽明忽暗,他們的面孔變得夢幻迷離,不再如平常見到的那般真切。燈光下的林浪面色柔和,不再棱角分明咄咄逼人,浮現(xiàn)出幾分出離現(xiàn)實的輕松和隨意。穆紫入了神,此時的林浪親切和藹,身上縈繞著她熟悉的人間氣息,不再像隔了千山萬水遙不可及。
舞池里的人不斷轉(zhuǎn)圈,林浪也跟著轉(zhuǎn),她的視線也就一直跟著轉(zhuǎn),轉(zhuǎn)得她頭暈?zāi)垦!K徊涣羯窀鷣G了林浪和張曉倩,只好重新聚焦眼力極目四望。忽然,她發(fā)現(xiàn)林浪正經(jīng)過她的桌邊,擦身而過時還有意無意瞟了她一眼。穆紫錯愕不已,下意識低下頭,不敢再向他張望。
后來又有幾個人上臺唱了幾曲,穆紫沒注意他們都唱了什么,只是麻木地跟著大家一起鼓掌。在眾人的喝彩聲中終于輪到林浪上場。他上臺取下話筒,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先來一段開唱白,伴奏響起就舉起話筒開唱。他唱的是《三套車》,幾乎他那個年紀的人必點的卡拉OK曲目。林浪的聲音很有磁性,樂感也不錯,唱完后聽眾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風度翩翩的林浪優(yōu)雅地緩緩走下臺,面帶微笑,春風得意。不知是不是穆紫的錯覺,他下臺時向她這邊張望,目光柔和,面色溫暖。她趕緊低下頭,以防撞上他的視線。
林浪的視線被穆紫吸引。他第一次看見長發(fā)披肩的穆紫,看到她安靜而憂郁的側(cè)顏,透出一種遠離塵世喧囂的超凡脫俗。從去年他在飛機上恰巧與她相鄰而坐開始,每次在會上碰到她,他都不由自主會關(guān)注她。在人群中她是那么特別,讓他忍不住多看一眼。她目光游離,不像其他年輕人那樣把學界大佬奉為圭臬,他甚至還能穿過她看似熱情的眼神發(fā)現(xiàn)她內(nèi)心深處的不屑。
那次在飛機上被打斷的談話如果進行下去,他也許會更了解她,知道她莫名會吸引他的秘密。聽她說她在日本待過,她一定也像自己一樣經(jīng)歷過寂寞和孤獨,體會過流落他鄉(xiāng)的滋味。他們一定有很多話可以說,很多他不愿與人提起的內(nèi)心感受她一定能夠理解,因為他們有相似的經(jīng)歷。
可是對于他而言,她是那么遙不可及,像天上的星星和她的眼神一樣縹緲不定,像夢幻一樣捕風捉影。他們之間沒有深交的理由,但幸運的是他們每年都會在不同的會議上見一面。這給他一絲希望,也讓他很滿足,總像有一線光亮在他眼前晃動,提示他藏在未來某一處的幸福和歡樂。
從行業(yè)學術(shù)年會上回來的第二天,一大早林浪就來到辦公室。每次出差回來的第二天,他都會比平時早半個小時上班,想趕緊把積累了幾天的文件資料處理一番。
林浪的辦公室不大,只有二十多平米,辦公家具非常簡單,一張辦公桌,一張轉(zhuǎn)椅,一個書柜。林浪生活一向簡樸,秉持夠用為度的原則,從不置辦多余的東西,所以即使不大的辦公室也顯得空蕩蕩。但辦公桌上卻非常熱鬧,滿滿堆放著文件、資料、工作筆記、臺歷、水杯等,只有放置筆記本電腦那一小塊地方還算清爽。
林浪著手處理排在日程最前面的資料。忽然在信件那一堆資料里,他發(fā)現(xiàn)一個與眾不同的包裹,方方正正,像一本很厚的書,但又與一般書的尺寸不一樣。林浪很好奇,從文具箱里拿出剪刀,剪開包裝紙。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一本國家地理出品的精美畫冊,八開大小,精裝硬殼,是某一年國家地理組織的鳥類攝影比賽獲獎作品集。
林浪小心翼翼打開畫冊,饒有興趣地一頁頁翻看。每一頁記錄一種珍惜鳥類的精彩瞬間,圖像品質(zhì)非常高,能清晰看到鳥身上彩色羽毛的光澤,鳥展翅時絕美的曼妙姿態(tài)。林浪是個對美非常敏感的人,畫冊的精美震撼了他,情不自禁用手不斷摩挲畫冊。他趕緊翻看郵件的寄件人,驚訝地看到“鄭穎凡”的名字。鄭穎凡---他的在職博士生,為什么她不直接送給他這本書,偏要用快遞寄來呢?林浪疑惑不解。
他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心里多少能明白鄭穎凡的意思。但他立刻把那層意思自動從腦海里劃掉。他拿起畫冊,把它放到書柜顯眼的地方。無論如何人家也是一番好意,不能辜負,再說美好的東西都是不容忽視的。林浪喜歡美好單純的事物,就像這本畫冊,好像從他永遠也無法接近的山林湖泊中走出來的精靈,帶來自然界絕美生命遺世獨立的浪漫,讓他的心變得澄澈透明、寧靜淡然。
在他的生命中有一塊愛情的空白。他渴望愛情,渴望泰戈爾詩歌里那種震顫靈魂的愛情。但他理想中的愛情絕不是逢場作戲,他愛的人要能讓他的心不由自主戰(zhàn)栗。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遇到這樣的女人。在感受到激情之前,他不會向任何誘惑低頭,他甚至不屑于瞟上那些誘惑一眼。他非常贊賞自己的這種驕傲。
他承認自己很特別,在很多人眼里是一個冷漠的人。但是他不在乎別人的看法,相反,他對自己的堅持頗為滿意。這種堅持是對理想中自由和純真的堅持,是他的信仰和追求,他絕不能妥協(xié)。
但他骨子里又是極其浪漫的人,這一點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并且相信。他從未停止過幻想,幻想有那么一天,有一個讓他靈魂顫抖的女人出現(xiàn)在他眼前,徹底征服他的心,讓他沉迷,讓他陶醉,讓他體會刻骨銘心的滋味。
他的幻想不是沒有載體,他每每憧憬愛情時,朦朧之中偶爾會想起穆紫的身影。但一想到現(xiàn)實他就滿臉通紅,趕緊把這個不可理喻的念頭抹掉,好像光是想起來都是對她和自己的不尊重。他們互相并不了解,他們之間遠隔萬水千山,歲月和空間注定他們分屬于不同的世界。但他卻無法說服自己的幻想和渴望,它們非要找到依靠和支撐,而在他目前見過的女人中,只有她值得想象和向往,能不由自主吸引他的目光,也能讓他瞬間平靜,安撫他有時并不安分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