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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6點多鐘,林浪伏在電腦旁工作,突然,放在桌子上的手機響了。每次這個時候手機響起來,多半都是艾蓓打給他的,而且都是急事,他心頭不免一緊,以為家里又出了什么事情。
沒想到電話里卻傳來艾蓓抑制不住喜悅的聲音:“宛晴今晚帶男朋友回家吃飯,你能早點回來嗎?”
“好??!我收拾一下就往回走!”林浪懸著心落下,聲音里難掩興奮。他臉上露出微笑,沒想到宛晴這么快就能從上次戀愛的陰影里走出來。
走在回家的路上,林浪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周圍的一切都讓他心情歡快。此時剛過下班時間,從研究院的工作區(qū)到家屬區(qū),一路上都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準(zhǔn)備買菜做飯的人手里提著剛剛從超市收獲的大包小裹,下班后直接去運動的人則背著羽毛球拍、網(wǎng)球拍往體育館趕。最熱鬧的還是研究生宿舍區(qū),宿舍樓前的籃球場上年輕人正在激烈對戰(zhàn),不時傳來大呼小叫的嘈雜喧嘩聲,聽得林浪一陣熱血沸騰。
他沉醉在眼前祥和溫馨的氛圍里,被火熱的生活激情感染,情緒微微有些激動。生活總是在山窮水盡時突然柳暗花明,本以為情感上遭受挫折的女兒會一蹶不振,不會輕易再觸碰感情,沒想到她的感情進展竟然如此順利。只要心存希望,熱愛生活,人們就總能得到命運最終的回報。
林浪一進門,就看到宛晴和艾蓓親密地坐在沙發(fā)上嘰嘰喳喳聊天,她們旁邊的小沙發(fā)上坐著一位男孩,不時插嘴回答艾蓓的問話。見林浪走進來,宛晴和男孩不約而同一起站了起來。
宛晴向林浪介紹:“爸,這是我同學(xué)李軒!”
“叔叔好!”李軒微微躬身向林浪問好,舉止禮貌得體。林浪沖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他仔細(xì)打量眼前這位年輕人。高高的個子,身材偏瘦,面龐白皙清秀,濃眉下一雙眼睛雖然不大但炯炯有神,鼻梁很高,臉龐棱角分明,有一種雕刻感。林浪的結(jié)論是:應(yīng)該還算得上是一個很帥氣的小伙子。
“快坐吧,你們接著聊!”林浪笑著說。
“林浪,你坐在這兒跟他們聊聊,我去準(zhǔn)備飯菜?!卑砥鹕?,把座位讓給他,朝廚房走去。離開之前她朝林浪看了一眼,尋求他的對視。碰上的視線告訴他們,兩人都對未來的女婿很滿意,不約而同相視一笑。
艾蓓離開后突然少了聊天的核心人物,氣氛變得尷尬沉默。林浪表情很不自然,他一直不太適應(yīng)需要跟陌生人寒暄的場合。但一想到眼前這位是女兒的男友,以后免不了要經(jīng)常打交道,再說他也想看看女兒的眼光到底如何,自己能不能接受她的選擇,他遲疑了一下,坐到沙發(fā)上。
林浪高大的身影陡然落在沙發(fā)上,一張嚴(yán)肅的面孔離李軒只有幾十公分距離,李軒緊張得臉色微微泛白,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不知所措地來回摩挲。眼看他雙手不停收縮就要握成拳頭時,宛晴心疼地一把拽過他的一只手,緊緊攥在自己手中,好像生怕他被林浪欺負(fù)一樣。她用另一只手?jǐn)堊∷募绨?,輕聲說:“別緊張嗎,我爸就是看著嚴(yán)肅,其實他人可好了,特別善解人意?!?p> 林浪心里泛起一陣酸楚。他眼中只會跟他和艾蓓撒嬌的小姑娘,突然成為另一個男孩的主心骨,這個角色轉(zhuǎn)換讓他猝不及防,心里空空蕩蕩。
李軒抬起頭望著林浪。林浪被宛晴的話弄得進退唯谷,趕緊掩飾悵然若失的落莫,想擠出笑容遮蓋住嚴(yán)肅,但卻弄巧成拙,把表情弄成了哭笑不得。兩人對峙片刻,誰都沒想好該說些什么。宛晴看著這兩個她生命中最親近的男人,心里火急火燎。在自己最熟悉不過的家里,帶來一位突然改變所有親密關(guān)系的新成員,她終于意識到這件事情的非同一般,不得不承認(rèn)她并沒有做好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
還是林浪率先打破沉默。他無師自通地領(lǐng)悟到,此時他可以從家長的角度問一些問題,像以前在別人身上看到過的那樣,雖然本意他并不想那么做。他猶豫半天也沒想出合適話題,最后決定先問問最基本的情況。
“你們是讀研究生時才認(rèn)識的吧?”林浪很滿意自己提出的這個問題,既能避免一般家長都要問的男孩家庭出身情況,又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不用回答都能知道答案。這個簡單問題能緩解李軒的緊張感,使自己看起來確實如女兒所說般善解人意。
聽了他的問話,宛晴和李軒面面相覷,一副窘態(tài),都不自然地低下了頭。林浪十分詫異,瞪大眼睛望著他們。
“爸,我們大學(xué)時在一個專業(yè),但不是一個班?!蓖鹎缣痤^向林浪解釋,神色復(fù)雜地看了李軒一眼,情不自禁又把手搭到他的手上。李軒一時語塞,尷尬地低下頭,頓時滿臉通紅。
一定是他的問題觸碰到他們的秘密,林浪立刻不安起來,臉色不再像剛進家門時那么柔和,又恢復(fù)成平時的嚴(yán)肅冷峻。李軒見狀越發(fā)緊張,不知所措地低下頭,繼續(xù)用雙手摩挲膝蓋。
“爸,你不問問他家里幾口人,兄弟幾個,父母是干什么的?家長不都得問這些問題嗎?”宛晴岔開話題,想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
林浪尷尬地笑了:“你們這么大不都是獨生子女嗎,還用問他兄弟幾個?。俊?p> “爸,他家是農(nóng)村的,超生,他還有兩個姐姐呢!”宛晴毫不掩飾,爽快地向林浪和盤端出李軒的家境。林浪被這句話驚呆了,表情僵硬,什么也沒往下說。
林浪雖然是清高之人,自詡不會像一般人那樣在乎女兒男友的出身,但聽到李軒與他們家反差如此之大的家庭背景,心里還是“咯噔”一下,擔(dān)心起女兒未來的生活。哪個家長不想讓女兒享福,誰愿意看到女兒還沒進門就背負(fù)起毫不相干的家庭負(fù)擔(dān)呢!但林浪畢竟是特立獨行的林浪,優(yōu)雅而善解人意,不會讓女兒尷尬失望。
“是嗎?這個我沒想到。那你以后就會有姐姐了!”林浪擠出一絲微笑看著女兒。
宛晴伸手摟住林浪的肩,嬌滴滴地說:“爸,我就知道你最好了,總是相信我?!?p> 李軒仍然不安地低著頭,不敢抬眼看這對父女,但臉上的神情已經(jīng)緩和許多,不再像剛才那么緊張。
吃完晚飯后,宛晴和李軒返回學(xué)校。把他們送走后,艾蓓又把林浪拉到沙發(fā)上,兩人并肩而坐。林浪明白她的意思,她有話要跟他說。憋了整個一晚上,她早就忍耐不住了。
林浪早已猜到她的想法,沒等艾蓓開口就搶先說:“你是不是覺得李軒家里條件不夠好?”
艾蓓憂心忡忡地點了點頭:“農(nóng)村條件一般都不好,他父母都沒有正式工作,以后他們的養(yǎng)老問題可是宛晴他們的負(fù)擔(dān)?。 ?p> 林浪面色凝重,點頭表示贊成:“如果他們真成了,宛晴以后一定擔(dān)子很重?!?p> “他們倆感情倒是很好。我聽宛晴原來悄悄跟我說,她跟原來那個男友談所謂的戀愛時,跟李軒已經(jīng)心意相通了。但怕那個人報復(fù)李軒,一直不敢提出跟那人分手,一直拖到畢業(yè)。這兩個孩子走到一起還真不容易啊,所以我也不好再說什么了?!?p> 林浪又一次瞪大眼睛。他這才明白他問他們認(rèn)識時間的問題時他們尷尬的原因。原來他倆有這么一段坎坷的戀愛經(jīng)歷啊!他像一個聽書人忽然發(fā)現(xiàn)故事情節(jié)峰回路轉(zhuǎn),越來越引人入勝。他暫時放下對李軒家庭境況的疑慮,開始佩服起這個家庭新成員,也對女兒未來的婚姻生活前景充滿信心。這個男孩子不簡單啊!年紀(jì)輕輕就能忍辱負(fù)重,不計前嫌。為了得到自己喜歡的姑娘,甚至可以不計較她曾在自己面前公開與別人談過戀愛。
“這個小伙子看來真的很愛宛晴!”林浪微微動容。
“是啊,他們看起來很相愛。”艾蓓的表情里既有欣慰又有擔(dān)憂。當(dāng)媽媽的總是這樣,孩子身上發(fā)生的任何情況都會令她不安,再好的事情也會擔(dān)憂,永遠(yuǎn)也不知道滿足。
“咱們也別管太多了,畢竟以后是他們兩個人一起生活,好壞都由他們自己做主。再說怎么選擇都有不完美的地方,不能太過強求。”林浪安慰艾蓓,也是在給自己找借口,尋求心理平衡。
艾蓓點了點頭:“是,誰的人生都不可能是完美的?!卑碚f完這句話,故意抬起頭看著林浪,眼神里竟然有一絲幽怨。林浪知道她話里有話,裝作聽不懂,起身向書房走去。
生活總是悲喜交加,往往歡樂還沒有收場,痛苦就會接踵而來。送走宛晴和李軒,林浪正在書房里看書,艾蓓急匆匆推門而入,臉色極其難看。
林浪脫口而出:“艾蓓,又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妹妹剛才來電話,說我爸可能得了重病?!彼f完跌坐到林浪對面的椅子上,神色慌張,六神無主。
林浪趕緊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到她面前,把手搭到她肩上輕輕拍了拍。
艾蓓仰起臉望著他,眼里滿是驚恐和無助:“我爸八十一了,雖說對他得大病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事到臨頭還是會很難受。他最近便秘的情況越來越嚴(yán)重,肚子也越來越疼,有時疼得在床上打滾??h醫(yī)院醫(yī)生說情況不太樂觀,建議我們轉(zhuǎn)到大醫(yī)院檢查?!?p> “趕緊把你爸接到咱們這里的醫(yī)院檢查檢查吧,越快越好!”林浪感覺大事臨頭。他年輕下鄉(xiāng)時當(dāng)過一段“赤腳醫(yī)生”,后來一直對醫(yī)學(xué)常識很感興趣,聽艾蓓的描述,岳父的癥狀恐怕兇多吉少。他著急了,臉色越發(fā)嚴(yán)肅。
“那得把我妹妹、妹夫都叫過來,咱們倆都太忙,恐怕照顧不好我爸。”艾蓓面露難色。
林浪個性孤僻,在家時喜歡一個人安靜地躲在書房里。以前家里也來過親戚,他極不情愿出來與人應(yīng)酬,但礙于情面不得不打亂自己的生活節(jié)奏,走出來聊天。他確實不愿意與不熟悉的人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他知道艾蓓剛才露出的為難之色一定是考慮到這一點。艾蓓凡事總是先替他考慮,這么著急的情況下還不忘照顧他的感受,林浪心里一陣?yán)⒕巍?p> “這么大的事當(dāng)然得讓他們過來,家里也有地方住?!?p> 林浪語氣異常溫柔,艾蓓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如果沒有重大事情發(fā)生,林浪也能天天這樣細(xì)心溫柔地對她該多好!雖然她知道要讓林浪表達自己很難,但如果不用語言親口告訴她,她就永遠(yuǎn)解不開心結(jié),永遠(yuǎn)不相信他心里有她。
艾蓓的父親是被老家縣醫(yī)院的救護車送來的,艾蓓的妹妹和妹夫跟車一起過來照顧他??h醫(yī)院已經(jīng)為他做了CT,查出小腸深處有個腫瘤,救護車直接開到市里最大醫(yī)院的急診室。
林浪和艾蓓趕過來時,艾蓓父親已經(jīng)被抬下救護車,躺在急診大廳的簡易病床上,同很多一時無法住院的急診病人一起,在急診大廳的角落里打地鋪。林浪第一次看到這么多病人因為沒有病床不得不在急診大廳過夜,心里很不是滋味。
艾蓓和林浪因為周一要上班,主動承擔(dān)起當(dāng)天晚上在急診大廳陪護艾蓓父親的任務(wù),讓妹妹兩口子回家休息,養(yǎng)足精神,等周一他們上班時再來接替他們。
自從宛晴長大以后,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熬夜照顧過病人,又是在急診大廳這種沒有任何臥具,開放、動蕩而又嘈雜紛亂的環(huán)境里。艾蓓擔(dān)心林浪的身體吃不消,他畢竟快五十歲了,平時也沒有照顧過人,而都是被她照顧。
“林浪,要不我一個人在這吧,你還是回家去睡覺?!卑黻P(guān)切地說。還有一層意思她沒有明說,畢竟是她的父親,她自然應(yīng)該承擔(dān)照顧父親的主力。
林浪怒了:“你怎么能這么想,都什么時候了!”
艾蓓早就知道他會這么說,依林浪仗義的性格,不可能在關(guān)鍵時候退縮,逃避責(zé)任。
艾蓓明白,只要是他認(rèn)定的想法誰也無法改變,于是不再堅持。“那咱倆分工,你前半夜我后半夜,這樣都能休息一下,身體不會被拖垮?!卑硖嶙h。
林浪聽了還是很生氣:“你前半夜,我后半夜,我現(xiàn)在就先找個地方瞇一會兒,你先照看一下你爸?!?p> 林浪說完,就朝急救室門口前的座位走去。他把頭靠在椅子背上,強迫自己睡覺。但周圍的環(huán)境嘈雜混亂,他心里也放不下那邊岳父和艾蓓的情況,根本睡不著。后來意識漸漸模糊,就在腦袋快要歪倒到坐在旁邊的人肩上時,他一個激靈瞬間清醒,趕緊坐直身體。環(huán)顧四周他才慢慢明白自己身在何處,拔腿就向艾蓓跑去。
他坐在岳父的床邊愣愣地望著他,不時替他擦嘴角流出的痰液。小腸深處的腫瘤壓得岳父疼痛難忍,一直在痛苦地呻吟,林浪的心隨著他每一聲呼叫緊緊揪起。后半夜是人最難熬的一段時間,此時生物鐘睡去,靈魂好像已經(jīng)離開肉體,整個人處于一種隨時都可能突然無意識的狀態(tài)。精神也脆弱敏感,經(jīng)不起任何傷感氛圍的刺激。偏偏這里又是急診大廳,仿佛一個聚集了很多即將消逝游魂的路口。
不遠(yuǎn)處的急救室里有一位老人在呻吟,他的叫聲氣若游絲,撕心裂肺,令林浪的心不寒而栗。一種從未有過,也從未想過,對于生命的悲憫在林浪的胸口激蕩,使他有一種想哭出來的沖動。他低頭看一眼身邊睡著的岳父,特別想伸手去觸摸他,觸摸他生命的溫度,確認(rèn)他還活著。但手只伸到一半就停下來,無力地垂下去。誰也阻止不了生命即將離去的腳步,任何神明都辦不到。
就在這一刻,他好像忽然明白了西方人為什么會信上帝,東方人為什么會信佛祖??赡艽蠹以噲D相信的無非是能讓自己脫離痛苦跨越死亡的非凡力量吧。在生命的終點人們需要這種力量,需要被救贖和超度。
林浪想了很多,他甚至想到“安樂死”。雖然目前在中國“安樂死”還沒有合法化,世界上大部分地方也都還沒有合法化,但它何嘗不是一種比宗教更科學(xué)實用也更人性化的跨越死亡的力量呢?讓一個人有尊嚴(yán)而無痛苦地死去,不正是天地間最大的慈悲和憐憫嗎?不正是對生命最大限度的尊重和關(guān)愛嗎?此時此地,林浪心中充滿對大愛的向往和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