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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8月份,材料行業(yè)學會要換屆,上級單位事先跟林浪打過招呼,他還將繼續(xù)擔任學會的理事長。行業(yè)學會中一些老委員已經(jīng)到屆,這次會議上將選舉產(chǎn)生新一屆理事,并舉行給新一屆理事頒發(fā)證書的儀式。
今年的會議時間在8月份,正好是暑假,地點又在哈爾濱,順便可以避暑,于是田昊讓虞薈游說艾蓓一起去。虞薈給艾蓓打電話邀請她。
“艾老師,8月份的這個會在哈爾濱開,咱倆跟著一起去避避暑怎么樣?咱們這兒太熱了,您還有假期,比我方便多了。不過我也可以請假。我一直跟他們這個會,您可是這幾年都沒去他們這個會了!”
“虞工,這個事我可得先問問林浪行不行。其他那些他不當理事長的學術會我跟他去過一些,這個會因為他是理事長,特別忌諱讓我參加,說被人說三道四不好?!?p> “沒事,我讓田昊再跟林院長說說,又不是花公家的錢,咱路費都是自己出,就是陪他們一起去方便而已。您可一定要去啊,我一個人多沒意思??!”
“好的,我一定好好跟他說。到時候一起去,我也好久沒出去玩玩了?!?p> “那我等您的好消息了!”
艾蓓放下虞薈的電話,臉上露出喜滋滋的笑容,心里暖暖的。她知道林浪好像不太愿意跟田昊過于接近,而她夫唱婦隨,對田昊的印象也不是特別好。但通過幾次一起出差,虞薈卻給艾蓓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她不僅人長得漂亮,性格也非??蓯?,熱情大方,說話直來直去,很多時候都把她不敢表達的想法直接說出來,讓她又佩服又羨慕,所以很愿意跟她一起出行。
趁晚上吃飯的時候,艾蓓向林浪提出想陪他一起出差的想法。
“虞薈今天給我打電話,說起了這個月中旬你們的那個會議。她想約我一起去,她也好有個伴兒。我也想跟她一起出去玩一玩?!卑硇⌒囊硪淼卦囂搅掷?,一邊說一邊觀察他的臉色,等待他的反應。
“去吧,反正你的路費咱們自己出?!绷掷祟^都沒抬,邊說邊繼續(xù)吃飯。他好像對艾蓓的提議早有心理準備,所以想都沒想,就做出早就準備好的回答。
艾蓓有點驚訝,沒想到他答應得這么痛快。以前虞薈邀請她參加這個會時,問到林浪時他總是推三阻四,借自己是理事長怕帶家屬影響不好的理由,拒絕了她幾次。沒想到這次他竟然這么痛快就答應了,原來她準備好的說辭都沒來得及用上。
艾蓓一下子興奮了,語調也輕松起來,臉上露出掩飾不住的喜悅:“那我可就訂票了!以前跟你提要去這個會你總是反對,這次想通了?”
林浪一愣,但很快鎮(zhèn)靜,抬頭看了她一眼,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那么忙,家里學校都把你捆住了,哪有時間??!”說完這句話,他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似乎發(fā)覺自己的話有點不妥,趕緊打住話頭。
艾蓓明白他的意思,他怕又回到他們之間的那個陳年老話題----關于她的付出和他應該給她的回報。她也不想再爭論,頗為識趣地沒有再說什么。多年的老問題了,再爭來爭去也沒什么意思,爭不出個結果。兩個人長期生活在一起磨合后的結果就是,她不再想在林浪面前邀功,林浪也絕不是那種向他邀功他就會說軟話的人。林浪心里明白她為家庭所做的犧牲,也覺得有愧于她,只是無法改變自己不善表達的性格而已。
艾蓓對林浪挑不出任何毛病,他幾乎具備女人心目中理想丈夫的所有品質。掙的錢全部交給她,從不過問家庭賬目;給她足夠的尊嚴,即使才貌雙全、成就斐然,完全有犯錯誤的資本,卻從來沒有讓她聽到過有關他的桃色新聞,就連類似的暗示都沒有;不出差時每天準時回家,沒有任何花天酒地的愛好,只喜歡待在書房,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她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付出再多她也不應該有任何埋怨,她應該覺得足夠幸運才對。
艾蓓非常愛她這個挑不出任何毛病的丈夫,她心里只有他,也愿意為他犧牲一切。她不會計較他的冷淡,他的木訥和不善表達,她相信他心里是感激自己的。他這次這么痛快就答應帶她出差,說明他也在改變。今年的林浪看上去雖然跟原來沒有什么不同,但只有艾蓓能看出他的細微變化----他有時會不經(jīng)意間抬頭看她,心里不知在想什么,但能看出他是在想關于她的事情。
想到這里艾蓓禁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林浪。林浪仍舊一言不發(fā),面無表情地悶頭吃飯,腦子里不知道又在想什么?!八芴焯爝@樣在家里吃飯我就應該滿足了!”艾蓓心里忽然一亮,不愿再多想。老夫老妻這么多年,這種無聲的陪伴也許就是最好的生活狀態(tài)吧,艾蓓在心里寬慰自己。
會務安排的商務車把浩浩蕩蕩的林浪一行接到酒店。汽車在酒店門前緩緩停下,從車里陸續(xù)走下來林浪和田昊夫婦。立刻有幾個人迎上去,接過他們手中的行李,鞠躬與他們握手致意,然后前呼后擁地圍著他們向酒店走去。
設在酒店大堂一角的報到處也圍了很多人,有的人正在辦理報到手續(xù),有的人則是專門在此等候剛下車的這批重要客人。見林浪走進酒店大門,等候多時的大隊人馬立刻向林浪沖過去,不到一分鐘的工夫,林浪就又被圍住,與他們一一握手致意。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他的老熟人,也有幾個人是這次新當選的理事,由老同事引薦來見他。
林浪此時腦子里什么都沒想,只是例行公事地執(zhí)行固定的流程----微笑、抬手、握手、寒暄、再微笑……但他心底的某個角落卻正在無所顧忌地天馬行空。身處會議這種熟悉的場合,他就不由自主地會想起穆紫,想起他和她不為人知的那個秘密----每年都在暗暗盼望能在僅有的一兩次會議上相見。
但今年的情況卻突然發(fā)生變化,他預感到與穆紫還未完全確定的友誼就要結束了。往年的5月份,林浪就會通過張秘書收到信息院學術年會的邀請,但今年已經(jīng)到了8月份都沒有什么動靜。他很失望,偷偷在心里嘲笑自己自作多情,也為穆紫的改變找了很多理由。
他們本就是沒有任何交集的兩個人嗎!相距三千多里,年齡差那么多,除了每年會上的一兩天相處外,對彼此的一切都一無所知,怎么能指望他們之間產(chǎn)生什么深厚而固定的友誼呢!他只是她主辦會議的一個工作伙伴而已,而且還是個明年就要從院長崗位上退下來,不再有什么價值和意義的伙伴。
畢竟他已經(jīng)連續(xù)幾年在那個會議上都做了報告,估計她和代表們早已厭倦了他報告的內容,該去追捧比他更有名望、在仕途上正如日中天的人了。從今年開始,他已經(jīng)感覺到周圍很多人都在著手準備讓他慢慢淡出視野,穆紫所在的信息院應該也一樣。
跟圍在他身邊的幾個老熟人打過招呼后,林浪下意識地抬起頭,想看看還有幾個人等著跟他打招呼,卻一眼看見遠遠躲在人群后的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穆紫!”他的心一顫。
他剛才還在不著邊際地編織那些毫無頭緒的離奇想法,他心里想的那個人就從腦海中蹦出來站在眼前。當他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實,耳邊就響起了穆紫的聲音。這個聲音對他而言已經(jīng)非常熟悉,不知在精神故鄉(xiāng)神游時回味過多少次:“林院長,您好!”
林浪應聲抬頭,用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深情凝視著她。一瞬間他感覺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不屬于他,他一定不會如此幼稚而直白,如此脆弱而任性。他會堅忍而理智,不會暴露心底的埋怨和委屈,也不會故作戰(zhàn)勝傷痛的堅強,表現(xiàn)出包容的鎮(zhèn)定和從容。他的眼睛睜得很大,是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的那種程度的“大”,神情莊嚴而肅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甚至覺得自己此時就像一個終于等到背叛自己的心上人歸來的怨婦。
穆紫被他的表情震撼了,愣了一會兒。眼前的林浪離她那么遙遠!去年的會上他們之間剛剛拉近的距離,此刻不知被什么東西又無情地拉遠了。那種東西是什么,是時間嗎?是他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嗎?是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暗地迷戀他而故意與她保持距離嗎?
正當她迷惑不解,不知該做出怎樣的表情回應他時,她一眼瞥見了站在林浪背后幾步外的艾蓓,并且猜出了她是誰。她立刻恢復卑微而不失尊嚴的表情,禮貌性地與他握了握手,然后微微躬身與他道別。
晚上,穆紫沒有去參加會議安排的歡迎晚宴。下午與林浪握手時他那驚鴻一眼讓她展開無限遐想,而他身后那位標致大方的中年美人又讓她心神不寧。她一時不知該呈現(xiàn)出怎樣的情緒面對林浪,所以索性一個人出去逛了逛,順便在街邊應付了一頓晚餐。
有一件事情她是確定的----這一年多來她對林浪的所有想象都是八九不離十的,他對自己有好感,正如自己對他有好感一樣。她雖然無法理解林浪當時眼神里類似哀怨的情緒從何而來,但卻肯定一定跟自己哪里安排不當有關,跟他們沒有語言交流,只依靠內心猜測的溝通方式有關。他們之間存在某種誤會。
穆紫一晚上都躲在酒店的房間里看電視,沒有出去。工作了這么多年后,她已經(jīng)染上人們所說的“職業(yè)疲勞”,不是自己辦的會議只做必要的應酬,其他時間里寧肯把自己關在酒店房間里,或者干脆到街上去逛悠,把出差順便當成一種旅行。這次的會議于她而言更有些微妙,她不太想見到林浪,在她還沒有確定他們之間的關系究竟哪里出了問題之前。
第二天清晨,穆紫早早起了床,想到街上轉轉,順便吃早餐。她不想去酒店餐廳用餐,不知為什么,一想到有可能會在餐廳里碰到林浪和夫人在一起,她心里就有些排斥。雖然他不是她的什么人,但有一點她卻非常明確----如果碰到他們夫婦,林浪和自己都會很尷尬。
她穿過酒店大堂,想從酒店后門往街上走,以免碰到熟人。她剛一站到后門外的小花園里,在刺眼的陽光中極目四望辨別方向想找到花園的出口,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簾。林浪正向她這個方向走來,而且出乎她的意料,不是和夫人在一起,是他一個人。穆紫本能地想躲避,正想快走幾步躲到樹下,卻無奈地發(fā)現(xiàn)林浪已經(jīng)看到了她,并邁著堅定的步伐向她一步步走來。
她果斷地調整了自己的呼吸,鎮(zhèn)定地迎上去,大方得體地與林浪握了握手,從容地對林浪說:“林院長,今年信息院的學術年會改期了,變成下半年的11月份了,到時候我給您秘書發(fā)郵件,還請您繼續(xù)支持啊!”
林浪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應過來,臉上露出稚嫩而純真的微笑,那笑容看得穆紫心旌搖曳。穆紫似乎突然明白了林浪對她的誤會,一定是她沒有像往年那樣及時邀請林浪參加學術年會,而讓他誤會她把他排除在邀請之列了。
這個林浪啊,看上去對一切繁文縟節(jié)不屑一顧,對請不請他做報告、認不認可他的地位也無所期冀,但他心里還是在乎她的邀請的,是在乎她們那個會議的。
穆紫感激而愧疚地看著林浪,補充一句:“我沒跟您打招呼說這件事,我以為……您也不太在意我們院的會呢,畢竟您那么忙?!?p> 林浪的臉上掠過一絲羞澀,但很快就消失了,又變回穆紫熟悉的嚴肅。但他的語氣中充滿掩飾不住的柔和,聲調中也有一絲無法壓抑的喜悅:“我當然愿意參加你們的會,對于我而言也是一種學習?!?p> 說完后半句話,他笑了,穆紫也忍不住笑了,兩個人就這么面對面站在清晨耀眼的陽光里,靜立了一分鐘的時間,然后就默契地交錯離開。
一瞬間所有的疑慮都煙消云散,轉過身背對穆紫的林浪臉上綻開了再也無法壓制的笑意,眼睛里放出光芒。心的感知是不會錯的,他相信自己,相信穆紫,相信他們曾經(jīng)用心靈進行過的對話。但他同時也意識到自己懷疑她的愚蠢造成的后果。本以為他再也見不到穆紫,才痛快地答應艾蓓同他一起來開會,放棄了他一直偷偷為穆紫保留的空間----忘掉自己的身份自由自在與她相處的短暫時間,漫無邊際荒謬想象的浪漫空間。
2
就在2013年信息院的學術年會召開前一個月,期刊室里一心想取代穆紫的年輕人石波借調到易為中直接管理的另一個部門。工作上暫時沒有了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不再有人像幽靈一樣躲在她背后鼓搗,恨不得盡快把她推下期刊室主任位置,穆紫一時感覺工作竟然不可思議地順風順水。
仔細回想在信息院工作的這些年,易為中對她還是不錯的。雖然他有諸多缺點,但有一個特別難得的優(yōu)點是很多領導不具備的----為他一手提拔上來的人負責到底。他知道穆紫與世無爭,不像馮昕怡霍燕妮那樣野心勃勃,她只需要坐穩(wěn)期刊室主任這個位置就夠了,所以盡量為她掃清障礙。
石波也不算是陰險之人,只是城府頗深。以易為中多年來與人爭斗的經(jīng)驗,一眼就看出他不甘心永遠在穆紫手下的心思,于是利用他管理的另一個部門招兵買馬之機,將他調離穆紫所在的部門。穆紫沒有為這件事情當面去向易為中表示感激,但心里卻明白他的一番苦心。
從這件事情之后,偶爾在樓道里見到易為中時,穆紫會比以前更加熱情,主動與他打招呼。像她這種永遠不會阿諛奉承的人,能主動與易為中熱情地打招呼,已是不小的進步。她以前碰到易為中時能躲多遠就躲多遠,能繞道而行則繞道而行。這么多年過來,她多少還是了解易為中這個人的,知道他不會計較像她這樣的老部下對他是否畢恭畢敬。
石波不在,今年的學術年會又變回由穆紫全權負責。正如8月份對林浪承諾的那樣,她提前一個月給張秘書發(fā)了邀請郵件。張秘書告訴她自己已經(jīng)調走,并告訴她林浪新秘書的電話,穆紫便與新秘書取得了聯(lián)系。幾天之前林浪的新秘書返回了他的報告題目,一切準備就緒,會議日程安排得異常順利。
今年的學術年會來到了西子湖畔。穆紫一行人早早來到酒店做準備工作。這次辦會單位出的人手又一次印證了穆紫的觀點:南方人更講究實效,不重官場規(guī)則,見過的世面也大,不太把她們這個會議當回事,與她們碰頭的會務人員只有兩個快退休的老太太。但兩個老太太辦事效率奇高,態(tài)度認真負責,讓穆紫一行人嘆為觀止。幾個人與老太太們接上頭后,就興沖沖地去西湖邊游玩去了。
下午五點多鐘,興沖沖地從西湖邊趕回來的穆紫一行坐在自助餐廳享用美味晚餐。這是每次會議中他們最清閑的時光,代表們還沒有報到,酒店為他們提供一次價位不菲的自助晚餐,他們借機還可以小聚,比平時在食堂吃飯時更自由放肆地議論信息院里的大小時事。幾個人正吃到興頭上,舒藝欣的高談闊論漸漸接近高峰,穆紫的手機卻響了。她拿起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頓時臉色微變。她預感到對于她而言最壞的事情即將發(fā)生,不安地接通電話。
“喂,穆紫嗎?”
雖然從來沒有在電話里聽過林浪的聲音,但不知為什么,穆紫對電話里的林浪一點兒也不陌生,面對他也并不緊張。她用平常一貫的熱忱語氣回答:“林院長,是我!”
她心里卻一緊,知道這個時候林浪親自打電話過來,一定是為一件很糟糕的事情,而且一定是跟會議有關的事情。她強迫自己冷靜,面色平和地接著往下聽。
“上邊臨時安排紀律檢查,正好跟你們的會沖突了。我讓他們往后拖一拖,說我早就答應了人家的會。但上級來檢查的人非要堅持這個時間,說還有好幾個單位排著呢,不好單為我們調整時間。而且說這個會正職不能缺席?!?p> 電話里林浪的聲音特別好聽,像話劇演員的獨白,中氣十足,字正腔圓,低沉而有磁性,穆紫聽得入了迷。但一想到要面對的大會日程調整她就立刻回過神來,驚慌不安。但她明白自己該怎樣回應,不能讓林浪為難,一定要鎮(zhèn)定安靜。
她做出若無其事的語氣,輕聲說:“林院長,沒關系的,還是以您的工作為重。”
穆紫本質上跟林浪一樣,話很少。她一般不會長篇大論,尤其跟比她地位高的人說話,從來都是簡明扼要。說是“沒關系”,但此時她心里萬分著急,不知所措。大會日程已經(jīng)印好,林院長會來做報告的事情已經(jīng)通過各種QQ群、郵件在行業(yè)內滿天飛舞,沒想到卻發(fā)生了這樣的意外。
那邊林浪繼續(xù)說:“我正讓秘書查航班,實在不行就等這邊的會結束,我坐飛機下午趕到,最后一個做報告?!?p> 穆紫愣住了,睜大了眼睛。旁邊的高雯和舒藝欣都被她這個表情嚇了一跳,不約而同望向她,又互相對望,神情都在告訴對方一定發(fā)生了不得了的大事。穆紫顧不上回應他們了,她心亂如麻。對林浪突然提出的這個想法她始料未及。
她本以為,林浪只是像原來開會時那些臨時不能來的專家一樣,打電話來只是表示歉意,沒有任何補救的意思,本來她們這個會議對人家而言也并不重要嗎。沒想到林浪竟然自己在想辦法補救,而且是用這種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跟時間也是跟自己的身體較勁的笨方法補救。
穆紫感覺心上好像有人捅了一刀一樣疼痛,她搶著說:“林院長,那樣您太辛苦了,不用勉強,還是以您的工作為重?!?p> “不辛苦,我習慣了。先這么試試,不行我再給你打電話。”
他們的通話是怎樣結束的,穆紫放下電話后就不記得了。但她記得他們的通話自然而順暢,完全不像兩個從來沒有通過電話的人。對話結束得也很自然,就像兩個經(jīng)常在電話里聊天的老朋友。
穆紫看了看此時正面面相覷的高雯和舒藝欣,主動跟他們說明了情況。她心里七上八下,一是為會議的臨時變故,二是為剛才與林浪之間那段不可思議的通話。
這是她與林浪第一次通話,她產(chǎn)生一種錯覺,一直只存在于她的精神世界里的林浪在向她走近,近得就像一個已經(jīng)相處多年的老朋友。此時此刻她才明白,原來她在心底一直在期待這種感覺,卻一直不敢相信最終會擁有這種感覺。今天她終于接近了林浪,林浪終于變成她現(xiàn)實中真正的朋友,而觸碰這個開關的竟然是遙不可及的林浪。
她心中那個高高在上,不識人間煙火,也不知道心里到底把她當作什么的林浪,此時突然降落到人間,降落到她的眼前,觸手可及,真實具體。此時的他就像是她的老同事,老同學,像一個她生命中從來都沒有缺席過的人。
高雯聽她說完,自言自語到:“真不錯,這可是一個院士、院長親自打來的電話??!”
穆紫一愣,高雯的這聲感嘆把她又拉回到現(xiàn)實。心里剛跟林浪建立起來的親密關系瞬間被輕輕粉碎。是啊,想什么呢?他怎么可能像她想象的那樣呢!剛才無非是他客套的告知電話而已,而且他提出的補救方案,很可能是幾年當院長過程中熟練掌握的拒絕手段罷了。這種委婉拒絕,既顯示出真誠,又能維護對方的尊嚴,圓滑世故,于雙方都無害。穆紫開始嘲弄自己剛才的幼稚想法,內心被極度的失望和落寞攫取,眼神茫然而失落。
第二天代表們開始報到,酒店大堂忙碌起來。中午他們分成兩撥輪流吃飯,保證報到處一直有人留守。穆紫跟第一撥的會務人員先去了餐廳。她簡單取了些吃的東西,端到一個靠角落的餐桌上,坐下來準備用餐。這時電話響了,她的心不由自主揪了起來,低頭看到一個以林浪城市區(qū)號開頭的固定電話。
穆紫立刻明白那一定是林浪的電話,心頭殘留的一點點希望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接通電話后卻傳來一位年輕女性的聲音:“您是穆老師嗎?”
“是!”穆紫回答。
“我是林院長的秘書。林院長不能參加你們的會議了,他要開一個重要會議。他現(xiàn)在正在跟領導談話,您能別掛斷電話等一下嗎,林院長要跟您在電話里解釋一下。”
這是穆紫在心里默默準備的一萬種可能中最不可能發(fā)生的局面,她一時呆呆地愣在那里沒有回答。
對方?jīng)]有注意到她的遲疑,又補充了一句:“您稍等,他還沒跟領導談完。”
女秘書似乎對林浪讓她請穆紫一直舉著電話等待很過意不去,但又不能違背他的命令,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嘆息。一絲淡淡的尷尬氣息從電話線另一端傳來。
穆紫忽然回過神,輕聲安慰對方:“沒關系的,我等著。”
她與他隔得太遠了,不僅有三千里的河山,還有一條看不見也摸不著的電話線。她聽不到林浪此時跟領導談話的聲音,她只能想象,像每次從會議上回來一樣,想象林浪生活和工作的模樣。此時她想象著林浪辦公室的樣子,猜想此刻他一定是在另一個房間與領導談話。這種想象讓她忽然覺得離林浪很近,近得可以一伸手就能觸碰他,近得讓她有一種錯覺----她也是他工作和生活的一部分。
她的心“砰砰”狂跳,好像在等待的是她生命中最親密的人,最溫暖的人,而那個人也在迫切地想到聽她的聲音,投入她的溫暖。
電話里傳來女秘書柔和的聲音:“穆老師,林院長來了?!?p> 穆紫狂跳的心頓時變得平靜而坦然,仿佛她為這個時刻已經(jīng)等待了幾個世紀。
電話里傳來林浪洪亮的聲音,穆紫明白,他不只在對她一個人說話,也在對秘書和他身邊在場的其他人說話:“你好!真抱歉!上級領導說時間不能改,又沒有合適的航班,去不了你們那了。本來為你們的會準備了報告,我這個報告在別的場合都沒講過,專門針對你們會議準備的?!?p> 穆紫沉著鎮(zhèn)定,語氣和聲調同往日一樣,慢條斯理、不卑不亢而善解人意:“沒關系的林院長,還是您的工作最重要,而且您的身體也很重要,不能那么趕。您支持我們這么多年了,我們很感激!下次還有機會,您可以下次再講?!?p> 通話又是在仿佛他們商量好的一個時點結束的,默契而沒有絲毫尷尬,自然而順暢。即使對面有幾雙耳朵在聽,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也只能相信這是兩個多年合作的老朋友間一次普通的對話。
放下電話,穆紫半天沒有緩過來,還沉浸在剛才那種不可思議的親密而自然的氛圍當中。她再也吃不下去了,好像有一團幾年來一直堵在心底但卻一直不斷逃避的秘密終于撥云見日,暴露在她和林浪的面前。她必須立刻找一個僻靜無人的角落,好好理一理思緒,看清楚這個她和林浪一直都明白但卻佯裝看不見的秘密。
她撫住心臟仿佛快蹦出來的胸口,三步并作兩步從餐廳走出去,來到樓下的花園,跌坐到長凳上。她像個快要窒息的孱弱病人,迫不及待地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
她面頰紅潤,甚至有些發(fā)燙。林浪充滿磁性的聲音不斷回蕩在她的耳畔。短短幾句條理清晰、彬彬有禮的話讓她不斷咀嚼、回味。從女秘書緊張的語氣中,穆紫猜想林浪一定發(fā)過火。她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看見他發(fā)過脾氣了,但她有一種直覺,這次的事情讓林浪很生氣,他再也顧不得修養(yǎng)和體面,控制不住心底的渴望被瞬間毀滅的暴怒心情,無法自控地發(fā)作了。他做過很多努力,讓下屬協(xié)調會議時間,與其他領導商談,但所有努力都失敗了。
他對她那么真誠,她卻誤解冤枉他,認為他打第一個電話只是對她做表面文章。穆紫無地自容,她太不了解林浪,她辜負了他的真心和誠意。穆紫猜想,林浪非要讓秘書當著別人的面跟她通話,一是想給下屬和其他領導一個交待,交待他為什么那么憤怒,因為他確實要參加一個認真準備了很久的重要會議;二是他要讓穆紫明白,他確實努力過不讓她失望,決不只是敷衍了事,不只是對她做做姿態(tài)而已。
穆紫對他此番煞費苦心的抬舉一時無法完全接受,久久不敢相信是真的。同時她又開始擔心,林浪這種大膽的行為會不會給他帶來什么麻煩。她心目中一直想象的林浪,跟在現(xiàn)實突發(fā)事件中顯現(xiàn)的真實林浪一模一樣----不染世俗,單純率真,我行我素,無所忌憚。他剛才自認為坦蕩的行為,也許并不像他料想的那樣,能讓別人理解他的憤怒,反而容易把焦點對準與他聯(lián)系的人竟是個年輕女人這件事上。如果真會那樣,會不會給研究院里愛挑撥是非的人口實,憑空增添一些對林浪不利的蜚短流長呢?
如此磊落的林浪讓她震驚,也讓她擔心,但更讓她欣喜。她又何嘗沒有想過向全世界宣布她崇拜林浪的事實啊!她多想讓別人知道她喜歡林浪,尊重他,是他的朋友,那是喜歡一個人時特別想做出的一種舉動,好像能給她的喜歡一種證明似的。但她沒有做,或者說不敢做的事情,林浪這個她一直以為沒有任何感情,不染紅塵、不解風情的大男人,卻先她一步做到了,而且做得如此光明正大,無所顧忌。她心里充滿對林浪的敬意和感激。
就連穆紫自己都沒有想到,林浪沒有來對她是多么大的打擊。晚上布置大會場時,有一位專家的報告里有大段視頻,提出要事先在會場調試效果,穆紫就陪他來到會場。趁專家和電工在調試設備的工夫,穆紫走到會場的盡頭,從后端向前眺望會場的全貌。一瞬間,會場的主席臺上出現(xiàn)了她心中那個摯愛的身影,她的眼睛濕潤了。
臺上五米多長的背景板把會場襯托得氣派非凡,那是只有林浪超凡的智慧和與眾不同的思想才配得上的氣派?。∷で樗纳涠錆M人文精神的情懷,正是這樣的會場才配得上的,這里本應該只是林浪一個人的會場?。?p> 她甚至有一種錯覺,這些年來每年一次的會議,她不是在替易為中舉辦,她是在替林浪舉辦,替那些理解他欣賞他的代表們舉辦,替她自己舉辦。她早已習慣了有林浪參加的學術年會,早就把林浪和學術年會混為一體,沒有林浪的學術年會,她沒有絲毫興趣,產(chǎn)生不了任何激情,也感受不到任何欣喜。
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的心里原來如此依賴林浪,離不開林浪,甚至到了失去他就失魂落魄的境地。這么多年她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的問題,或者說她曾經(jīng)意識到,但一直刻意回避的問題,卻正因為今年林浪的缺席再也無法隱瞞,無法逃避,在她面前暴露無遺。她原來如此在乎林浪,如此在乎與他珍貴的一年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