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周遠,徐冕才明白一直以來她的人生的確存在“陰霾”這種她羞于承認的東西,就在前兩個月,她被這種東西縈繞,惶惶不可終日。當此刻見到這簇陰霾的緣由,她反而變得坦然起來。
而也的確從那一天開始,她真正見到了愛情,見到了它含苞待放又郁郁寡歡的模樣,見到了由內而發(fā)的沖動和寧靜。她不再是孤軍作戰(zhàn)的莽夫,她有了所謂的智慧和勇氣,變成了她想成為的真正溫柔的人。
周遠回答她:“是有一陣子沒見了,頭發(fā)長了。”
徐冕一邊翻菜單一邊帶著些許揶揄問:“知道這是什么場合嗎?”
周遠說:“知道,所以來了?!?p> 徐冕抑制著自己確有來由的心動,開玩笑道:“不是吧?我相親這件事怎么搞得跟大甩賣一樣眾所周知了?”
周遠說:“我見過你姐姐了?!?p> 徐冕微愣,抬眼看他,周遠看著徐冕手中的菜單,說:“喝摩卡吧?!?p> 徐冕扣上菜單,說:“我也是這么想的?!?p> 然后兩人點了兩杯摩卡,外面雨很大,打在玻璃上形成一行行自上而下的水珠,行人都很匆忙,摩肩擦踵,跌跌撞撞。
“說說見過我姐姐這件事吧?!?p> 周遠卻道:“這件事,回家問你姐姐,我們談點其他的吧,聽說你很能嘮嗑,和其他人都能嘮上一個下午。”
徐冕偏頭看向書架,浮光掠影般瞟過了那些排列得整整齊齊的書的名字,然后回過頭,對周遠說:“太宰治的《人間失格》?”
周遠的眼中浮出的驚喜大于驚訝,頓了頓他說:“不如就說說太宰治?”
徐冕搖頭,說:“評價一個人太危險,評價作品的時候卻可以盡量主觀,且有益身心健康。”
周遠說:“太宰治不同,不先談這個人,就去談他的作品,也相當危險?!?p> 徐冕說:“你說得也有道理,可這個人在我看來,是絕對化的,絕對化的人無需客觀看待,只需接受他的直白?!?p> 周遠說:“你的意思是可以片面地看待他?”
徐冕說:“片面其實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角度,并不是每個人都有那種要偏執(zhí)地看才能看到意象的角度,這是他才華的來源,也是他悲劇的起因。”
周遠說:“這樣的人,寫出了非常通透和純粹的文學作品?!?p> 徐冕點頭,說:“這也就是他的作品被稱為青春文學的原因,加上死得又早,自傳里的幾段艷史相當令人絕望。當然了,大多數藝術家的生平都令人絕望?!?p> 周遠說:“所以青春令人絕望?”
徐冕愣了愣,她又想起了洱海邊周遠那套關于“年輕與無知”的理論,她并不想在這個理論上有跟他所謂的不謀而合,于是她否認道:“評價青春這件事還是不能太片面了,否則會顯得我們很輕浮?!?p> 周遠笑了笑,說:“你還可以更輕浮一點?!?p> 徐冕看著周遠,身體往前傾了傾,如他所愿笑得輕浮,說:“我覺得我們應該喝點小酒?!?p> 周遠笑意更深,問道:“真的要喝?”
徐冕靠回到沙發(fā)上,神情略微無奈,道:“還是下次吧,畢竟下午還長著呢?!?p> 周遠說:“你讓我看到了一個特別好的現象,我剛做老師那會兒,給學生推薦課外讀物,《人間失格》算是常推的一本。我以為孩子們能從中窺探到一絲關于他人的真實,可大多數人僅僅是分享了他人的抑郁。后來我就很少推薦這本書給學生們看了,所幸川端康成對于他們來說也是一個非常好的選擇?!?p> 徐冕說:“因為他們心地非常柔軟,只有柔軟的人才會接納,理解反而是相對冷漠和理智的人會選擇的方式?!?p> 周遠問:“那你屬于哪一種?接納還是理解?”
徐冕想了想,回答道:“回避?!?p> 這個答案有些讓周遠出乎意料,可他又的確理解這種來自人面臨真實的本能選擇,也因此,他第一次正視了徐冕的真實。
徐冕慢悠悠道:“我看過一個日本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松子和太宰治的悲劇不同的是前者多是被動,后者卻是主動的。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之于導向悲劇,我卻總覺得兩者的主旨是類似的,明明是個人的挫折,卻飽含著對人世的悲憫。所以如果是我,我會給學生推薦這個電影,而不是這本書?!?p> 周遠說:“放大悲憫其實不是一件好事情,大多數人的悲憫只是一時興起的同情心泛濫。你說的這個電影和這本書卻詮釋得很好,它中和了人性中的惡,顯得一切都情有可原又罪有應得。我在想,如果我還是老師,那你給了我一個不錯的建議?!?p> 徐冕笑著問:“所以有沒有覺得一絲絲可惜?”
周遠回答道:“沒有,這其實是一個遲疑了十年的決定?!?p> 徐冕說:“我得謝謝你的遲疑,否則我怎么能遇到你?!?p> 周遠有些感慨地說道:“大概你是我身邊唯一一個慶幸我近十幾年年從教經歷的人了?!?p> 徐冕笑了笑,頗有些壯志未酬的憤懣道:“我什么時候是你身邊的人了?”
周遠的眉眼彎成了溫柔的弧度,微微探頭,說:“從今以后?”
這是一個問句,周遠翹首以盼的神情也能論證只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問句,并且他在期待她的答案。徐冕抿了抿嘴,反問道:“以什么樣的形式和身份?”
周遠說:“你忘了我們是在相親?!?p> 即便這樣,她仍然有許多不確定:“你的意思是你相中了我?”
周遠反問道:“不可以嗎?”
徐冕一聲嘆息,她站起身,走到書架上拿出他們剛剛談論的那本《人間失格》,她把書放在周遠面前,說:“我以前看這本書的時候,特別喜歡里面引用的一句詩,你猜是那一句,猜中了我就答應你?!?p> 這個決定相當輕率了,然而只有這么輕率她才能緩沖一下內心的波瀾。
周遠翻開書,循著記憶找那句話的大概位置,那句話也許不是徐冕最喜歡的,卻是他此時此刻最想告訴她的。
徐冕看著他低頭認真地翻閱,伴隨著這個冬季的第一場冷雨,畫面變成一幀幀波浪,此起彼伏。而后,有一只手從這層層的波浪中伸出來,翻開的那一頁字跡并不多,有一半的留白。那唯一可以稱之為詩的句子是顯而易見的了,徐冕看著那行字沉默了三秒,然后抬起頭,看向周遠,她任由一種不可理喻又急不可耐的狂喜在她心底滋長蔓延,表面卻依舊沉靜,她說:“行吧,周先生,我也相中你了。”
那行字,從此有了被銘記的意義,很多年后,徐冕跟林越回憶起這個下午,她清涼又略微惆悵的嗓音念起這句詩,像是撥開了時光的云霧,她看到了那個已經與
世長辭的家伙曾經最深情的模樣,使她在漫長的余生里,愛得光明磊落。
“唯有再見方是人生?!?p> 后來,他們接著這本書又談了很久,從倫常談到人性,激動的時候,徐冕的言辭難免偏頗,周遠縱容著她的偏頗,又在她理智地糾正自己的時候,跟她探討片面主義存在的合理性,以及這個隨著外面的冷雨開始的雨季。
雨季確實是來了,當三天后,徐冕又加了件冬衣,坐在自習室里一整天地看書以應對即將到來的期末考試,徐望打電話來跟她說徐影回了家。
徐冕抱著課本撐著傘走到校門口打了個車就回了家,她得見徐影一面,為那天周遠突然的轉變和那場蓄謀一般的相親。
回到家的時候,剛過午飯時間,徐影和徐望在花園里喝茶,明秋在廚房切水果,看到徐冕回來了,打趣了一句:“小冕真會挑時候,我上午去超市買了好多新鮮水果?!?p> 徐冕湊近從案板上摸了一塊哈密瓜就往嘴里放,邊吃邊說道:“小姨真是賢惠,買的水果都超甜。”
明秋擺好盤,說道:“你姐姐回來了,在花園呢,你們姐妹難得一起聚聚,把水果端過去吧?!?p> 徐冕點頭說好。
她端著水果,推開玻璃門,徐望率先看向了她,然后起身接過盤子放在了桌子上。
徐影放下了手中的報紙,問她:“最近怎么樣?”
徐冕坐在了徐望身邊,回徐影的話:“你指學習還是生活?”
徐影說:“不妨都說說?”
徐冕笑了笑,說:“學習一如既往,不好不壞,生活,徐家孩子的生活又能壞到哪里去,實在沒什么好說?!?p> 徐影道:“聽說要考試了,不在學校復習功課,回家干嘛?”
徐冕抻著下巴,眼中溢滿神采,道:“回家當然是因為想姐姐了?!?p> 徐影也笑了,她道:“真是難得?!?p> 徐望在沙發(fā)上找了個舒服的方式半躺著吃葡萄,兩姐妹的對話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插話的。
徐冕說:“前幾天我去相親,碰到了一個熟人,他說跟姐姐見過了?”
徐影想了想,問道:“你是說周遠?”
徐冕道:“他是我大學選修課的一個老師,沒想到姐姐認識啊。”
徐影臉色沉了下來,她冷眼瞟了徐冕一眼,沒接徐冕的話。
徐望見氣氛不對,連忙坐直了,把手上一串葡萄遞給徐冕,說:“自己剝著吃?!比缓筠D頭對徐影道:“徐冕的這個老師我也是有所聽聞的,前面有段時間,徐冕還因他傷情了好一陣兒,按理說,他們文藝界跟商圈也不怎么搭邊,大姐會認識周遠我倒是蠻驚訝的。”
徐冕瞪了徐望一眼,算是微微鄙視了一下他的圓滑。
徐影頓了頓,道:“有個長輩,是他的好友。我們是在一個酒會上認識的,你跟他相親不過是我順著來的安排,不過我倒是沒想到你跟他的淵源。”
徐望感嘆了句:“你們緣分不淺啊?!?p> 徐冕笑了笑,問徐影:“在此之前,你給他看過我的照片嗎?”
徐影微微仰頭,道:“給了,怎么?”
徐冕收起笑意,沉默了三秒,然后道:“大姐,你想讓我早點結婚,我沒什么意見,這段時間,我也算見了不少人,那些人多多少少也給了你一些回饋,好的壞的,都無疾而終。這是一場注定類似早產而營養(yǎng)不良的婚姻,我接受,可是對于其他人而言畢竟不是一件值得稱道的事。我想,這種事,還是殺熟比較好。我跟周遠認識很長一段時間了,關系說不上好壞,坊間有些關于他種種不好的傳言,不過你知道我一向不在乎那些。加上他年紀確實比我大上許多,誰便宜了誰不好說,我也算不上染指。做了這些打算之后,我覺得,我可以嫁人了?!?p> 徐冕不是一個會撒謊的人,每次撒謊都會說上很長一段話來顯現自己的漫不經心,可是,徐望知道,那些她斟酌過看似一絲不茍的措辭,會暴露她內心的慌張和恐懼。
徐影笑出了聲,她伸手抻了抻徐冕的腦袋,說:“小丫頭,你是真的喜歡他啊?!?p> 徐冕也笑了,說:“你覺得是就是吧?!?p> 徐影說:“我在想,你要怎么才能說服我?!?p> 徐冕坦然道:“我不需要說服你,我只需要說服我自己。”
徐影看著她,眼中充滿不解和困惑,道:“那你是怎么說服自己的呢,無視年齡、社交、理想和偏見?!?p> 徐冕捧著臉抻在桌子上,笑道:“因為我是真的喜歡他啊姐姐?!?p> 徐影沉聲道:“不要跟我玩心眼。”
徐冕無辜道:“我只是順著你的話說而已。”
徐影道:“所以他真的是你不得已的選擇?”
徐冕道:“幸好,他是我唯一的選擇。”
徐影問道:“這么袒露你的底牌?”
徐冕道:“因為姐姐你給的牌真的不好打,我還不如誠實一點?!?p> 徐影看著徐冕這張看似澄凈而天真無邪的臉,半真半假,她分不清楚。沉默了半晌后,道:“期末考試結束后,找個時間,帶來家里吃個飯吧?!?p> 徐冕暗自松了口氣,靠在沙發(fā)上,笑得輕巧,道:“沒問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