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業(yè)十一年,七月,南陽公主在長安城楓荷別院舉辦賞荷宴。
此次賞荷宴,主要是南陽公主與諸位貴夫人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感情。能與當今陛下的胞妹南陽公主聯(lián)絡(luò)感情的人自然不多,但是這種場合一般都是家中子女交際的好機會。
于是,楓荷別院門前美人香車,頗為熱鬧。
約莫未時,一架帶鎮(zhèn)南王府徽印的馬車緩緩停下,馬車上下來兩位衣著華麗的貴人,年長的貴人穿一身云英紫裙,后面跟著的姑娘則是一身淺綠色秀金絲廣袖留仙裙。
鎮(zhèn)南王妃帶著女兒乾嘉郡主沈曦從馬車上下來后一路被帶到主院。
“公主安好!”鎮(zhèn)南王妃帶著女兒沈曦向座上的南陽公主行了禮。
“曦姐姐來了!”一身穿鵝黃色留仙裙的姑娘俏皮地向沈曦眨了下眼。
“錦繡姐姐快來坐,本宮好久沒與姐姐說道說道了?!蹦详柟骱吞@地笑。
鎮(zhèn)南王妃待字閨中時喚陳錦繡,乃禮部尚書嫡女,與南陽公主也算閨中好友。
“母親,我?guī)ш亟憬闳セ▓@賞花。”剛才說話的姑娘向南陽公主說道。這位乃南陽公主與駙馬獨女慕容嫣。
南陽公主點頭后慕容嫣便牽著沈曦往花園去了。
“今日三表哥也來了。”慕容嫣面露憂色地說道。
沈曦看了一眼慕容嫣道,“我無事,不用擔心我。”
慕容嫣帶著沈曦一路來到花園的水榭,這個水榭名為在水一方,四面環(huán)繞著荷花池。
水榭的石桌上放著精致的水果和點心。
從這個水榭望出去,可以看見不遠處的亭臺樓閣,那里頭坐著三三兩兩的貴客。只一處涼亭卻是頗為熱鬧,原是三皇子殿下在那里,貴女們此刻也顧不上矜持,都想在三皇子面前露個臉。而公子哥們自然也不想錯過這個結(jié)識皇子的機會。
過了約一炷香的時間,威武將軍家的小公子微生涼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
“沈曦,”他咬牙切齒,一字一頓,“你一直看著那里,便是你心甘情愿,可不覺得有礙觀瞻嗎?!”
這話說得委實婉轉(zhuǎn)、哀怨,沈曦輕咳數(shù)聲,剛想應是,忽又聽得那處涼亭一陣沸騰般的嘈雜。
“三殿下真是好文采!”一群公子哥在那里拍手叫好。
人群簇擁之中,那青年衣冠勝雪,挺拔如樹。
沈曦一口銀牙咬碎,微生涼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在沈曦的耳邊念叨:“坐在那人邊上的便是文相的千金——文雪兒,文相膝下無子,就她一個最是金貴;后頭那個粉色衣裳的叫岳心依,定北侯的長女?!?p> 沈曦憋了一肚子無名的怨氣,索性坐定,靜靜地等著。三皇子若是抬眼一看,便立刻能看見沈曦。
可沈曦等啊等,等到他與眾人話別,也沒見他看過來。
末了,微生涼把他那金貴的玉面折扇打開,給沈曦扇了扇,去去火氣。
他話音淺淡,漫不經(jīng)心:“都說了,前塵往事,誰還記得那么多,都早忘得一干二凈了,好賴還在這等了一個時辰,情分也盡了吧?!?p> 沈曦聞聲撇了撇嘴,垂下眼簾,失神片刻。待到被慕容嫣拉著、不情不愿地站起身來,只能苦笑著嘟囔一聲:“世人若都像你這般心大,那些癡男怨女,怕是都沒了活路?!?p> 他頓時將那玉扇一合,敲在沈曦的腦門上。
“別打我曦姐姐。”慕容嫣鼓起小臉瞪微生涼。
“還是嫣兒疼我。”沈曦笑笑,由著兩人帶著她去賞荷了。
二
而今陳、楚、齊、燕四國并立,陳國潰退,楚國獨大。然楚國皇帝宇文衍之先天患有心疾,眼看著就要不好了。陛下膝下如今只有三子,大皇子宇文成睿今年十九歲、三皇子宇文成軒十七歲、四皇子宇文成都僅六歲。其中大皇子乃當今皇后所出,四皇子為連貴妃所生,三皇子的生母是四妃之一的榮妃。
大皇子遺傳了其父的心疾,太醫(yī)診斷活不過二十。楚國如今能堪大任的只剩下成年的三皇子了。
然而三皇子母家無勢,榮妃原先不過是太常殿的侍筆,因被陛下寵幸,才得來如今的妃位。
可是,在皇帝看來,一個無勢的成年皇子也好過一個幼童擔大任。
眼看著陛下要立三皇子為儲君,連貴妃怎么肯輕易放棄。也不是沒有替年幼的皇帝攝政的先例,怎么自己的兒子就不能當皇帝呢?
朝堂上。
“陛下,臣以為該立四皇子殿下為儲君,然后請南陽駙馬攝政,待殿下成年再還政?!边B大司馬上前一步說道。
“連大司馬可真是舉賢不避親啊。四皇子年幼,當不得大任,且南陽駙馬一向不管國事,如何攝政?臣以為該立三皇子殿下為儲君,以固朝綱,穩(wěn)定軍心?,F(xiàn)齊、燕二國虎視眈眈,邊疆不平,請陛下三思?!蔽呢┫嘁渤隽姓f道。
其他眾臣有站隊四皇子的,也有站隊三皇子的,一時難分寡眾。
眼前的陛下冷面如山,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后,他抬起虛浮的手擺了擺示意退朝。
當今陛下的身體大約只能撐兩個月了。儲君人選他早已定奪,只是三皇子母家無勢,要坐穩(wěn)那個位子怕是不易。所以,只能通過聯(lián)姻來給三皇子一些助力。
南陽公主的賞荷宴明面上是與貴婦們聯(lián)絡(luò)感情,其實主要是給三皇子選妃。
就如今的形式,文相的千金文雪兒,定北侯的長女岳心依是最適合他的。有一文一武輔佐方能安邦定國。
大業(yè)十一年,七月,皇帝賜婚文相千金文雪兒為三皇子正妃,定北侯長女岳心依為三皇子側(cè)妃。
三
鎮(zhèn)南王府
時至夜半,燈花未熄,一只信鴿停在沈曦閨房的窗欞邊。
沈曦伸手取下那竹筒信函展開,心中掙扎片刻,屏息凝神,低頭,看清那眼熟的端正字跡。
“窮途末路,時移勢易,甚憐故友,往事莫追?!?p> 沈曦默然無聲地握緊拳頭,將那信紙揉成一團。
往事莫追,好一個往事莫追,當真文采斐然,言簡意賅——可他們之間,又怎是一句往事莫追,就能拂去的“交情”呢?!
過了幾日,沈曦去找微生涼。
微生涼問她:“如今,可終于覺得心安了?你答應過我,哪怕是個不好的結(jié)局,也要學著放下。”
但無奈,沈曦從來固執(zhí),呆坐數(shù)日后,卻還是下定決心,鐵了心腸,非要問出個緣由來。
微生涼從不攔她,只閑閑地向她道來這幾日長安城的新奇事。末了,微生涼問她:“真的要見他?”沈曦點了頭,他嘆息一聲。
如來酒樓
微生涼帶沈曦坐在二樓的包廂內(nèi),等三皇子宇文成軒的到來。
約一炷香之后,宇文成軒叩門進來。他一身玄色窄袖蟒袍,袖口處鑲繡金線祥云,腰間朱紅白玉腰帶,上掛白玉玲瓏腰佩,氣質(zhì)優(yōu)雅,一如沈曦從前認識的那個宇文成軒。
微生涼見他到來,便識趣地出去了。
沈曦湊過去,用依偎的姿勢,靜靜地抱了那人一下,本應適可而止,卻更用力,只那一下,不知是沈曦還是宇文成軒,都幾乎要將人揉進骨血。
沈曦輕而又輕地在他的臉上扇了一巴掌,說是扇,卻更像是撫過。
末了,沈曦也不過湊在他的耳邊,低語一句:“你要我成全你,說一句便是,何苦裝作視而不見——我那時有多么歡喜你,你不知道嗎?”
他擁住沈曦,手臂微微發(fā)顫,聲音嘶啞,喊了她一聲“曦曦”。
不過一句而已,沈曦推開他,說:“好好地活下去,阿軒,是我不該……在你最艱難時,用過去打擾了你。”
沈曦剛說完,眼角卻驀地寒光一閃——
一柄刀。
快得躲避不及的刀,不是向著沈曦,卻是沖著宇文成軒的背直直地刺去。
沈曦一聲尖叫,宇文成軒將人向后一拉,堪堪躲過一刺。
刺客與宇文成軒對上數(shù)招,兩敗俱傷,誰也沒能討到什么好。這時,微生涼回來了,兩人合力向刺客攻去。刺客見機敵不過,一轉(zhuǎn)身便從窗戶跳了出去,兩人去追,卻是沒追上。
宇文成軒受了傷,微生涼將他送回了宮。
七月中旬,皇帝下旨賜寧貴妃一條白綾,四皇子交由皇后撫養(yǎng)。
四
是夜,沈曦做了個夢。
夢里,她又回到三年前的皇家學院。
宇文成軒坐在她后面認真地聽課。
下學后,兩人相約去城外的青城山放紙鳶。
“阿軒,你快帶上紙鳶,今日天氣好,正適合放紙鳶?!鄙蜿剡呑?,邊嘰嘰喳喳。
“你們又要背著我去私會?”微生涼不知從哪里冒出來。
微生家和沈家是世交,微生涼和沈曦從小青梅竹馬,沈曦走到哪里都少不了他。
“曦曦,我們走吧。”宇文成軒優(yōu)雅地從微生涼身邊走過。
青城山上,宇文成軒手把手帶著沈曦放飛了手里的紙鳶。
夢里,沈曦看著那只紙鳶,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最后消失在了視線里。
十二歲那年所有有關(guān)他的點點滴滴里藏著沈曦無足為外人道的隱秘歡喜。
十三歲春節(jié)之后,宇文成軒再也沒有去過學院。他仿佛消失了一般。
突然有一天飛來一只雪白的信鴿。沈曦迫不及待地拆開信鴿帶來的信筒,瞧了半天,只看見被淚痕浸軟的宣紙上,輕描淡寫的一句:“人生至此,無須再見,各安天命,一別兩寬。”
沈曦不明白,怎么突然一下子,他們之間就變成一別兩寬了。于是便寄回去數(shù)封信問他,都有去無回,末了,連那信鴿也再不飛來了。
沈曦委實傷心,號啕大哭。
“怎么又哭,小哭包!我的肩膀借你靠靠吧。”
沈曦抬頭一看,微生涼似笑非笑,滿面無奈。
這幾年,沈曦和宇文成軒也不是沒機會見面。但是,就如同南陽公主的賞荷宴,一個視而不見,一個等著對方的解釋,竟是生生地別扭了幾年。
末了,直至那人被賜婚,也只得到一句“甚憐故人,往事莫追”。
翌日,沈曦去微生涼家吃飯,微生涼沒說話,只是側(cè)過頭,分外專注地伸出手給她擦了擦嘴角。
沈曦朝微生涼勾了勾手指,道:“聽說江南風景好,明年你陪我一起去?!?p> 微生涼像是終于松了口氣。
良久,他才伸手敲了沈曦的腦門一下,嘴角含笑:“你終于開竅了?!?p> 番外——空許約
大婚前一夜,宇文成軒在家中醉了酒。
下人們不敢相勸,只任由他在練武房使力氣。
他揮舞長劍,身若游龍,然而,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他便堪堪停步,似是自知分寸,只是茫然若失地看著手中的武器,許久無言。
末了,他轉(zhuǎn)身回房,翻箱倒柜,從那壓箱底的角落,扯出一沓泛黃的信紙。
信紙上的一筆一畫,依稀還能窺得寫信之人當年的焦急的心情。
——說好的一生一世一雙人,轉(zhuǎn)頭就成了一別兩寬。阿軒,為什么?
——阿軒,我等你好不好?我不接受不辭而別。
他忽而覺得某處泛起疼來。
想來,三年前,皇帝對他說“你皇兄和皇弟都不能擔大任,而朕的身體怕是沒幾年好活了,你必須借文家岳家之力,將來才能坐穩(wěn)帝位”時;微生涼來見自己,冷言威脅“不能給她幸福,便不該去打擾她,文岳兩家要是知道你心里裝著別人,會好好輔佐你嗎”時,他好像也曾有過類似的感覺。
——可終歸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如來酒樓的那一別,是他和沈曦心知肚明的、真正直面的、最后的訣別。
在醉酒的夜里,在她永遠也不會知道的地方,借著醉意,他打開了從未放歸的鴿籠。
——那是幾年前,二十來只從沈曦那里飛來的信鴿,他全都好生養(yǎng)著,一代又一代。
直至今日,那白鴿撲騰著翅膀飛起,毫不留戀地遠去。
它們奔赴自由,忘記了昔日為何而來。
滿腹空許約,皆掩埋黃土,唯獨一幅泛黃的小畫,他駐視良久——
笑靨如花的女孩旁,端正地寫著——一生一世一雙人。他拿起酒壺喝了一口后,提起筆,在后面加上了一句——半醉半醒半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