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久久睡到日上三竿,他爬起身來,伸了伸懶腰。
此時日頭正足,刺眼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坐在茅草屋頂,渾身都暖乎乎的。
他用手遮住眼睛,望到田地里只有昆侖奴獨自一人在犁田,阿麻里和阿安許是起早去鎮(zhèn)上了。看日頭升起的高度和屋檐下的陰影,顧久久估算著距離午時應(yīng)該還有兩個時辰的時間。
睡足了這一覺,他反而輕松了不少,昨日的擔(dān)驚受怕和糾結(jié)猶豫全都被他拋到了腦后。他從房頂順著梯子爬了下去,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便搖擺著走進(jìn)了小屋。
蘇蘇正獨自坐在床頭縫制衣衫,即使久久進(jìn)來了她也沒有抬頭,似乎著急的趕制著什么。
顧久久注意到整間小屋比尋常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在蘇蘇的妝奩旁豎著兩支紅燭,床頭的帷幔也被換成了嶄新的流蘇紅綢,在桌案上放著兩壇上好的阿婆清,還有一簍子的桂圓、紅棗和蓮子。
顧久久一驚,他急忙去看蘇蘇手里還未縫好的衣服,只見那裁剪好的緋紅婚服上繡著銀絲的祥云對邊。蘇蘇手里不停,她的眉間貼著精致的花鈿,手腕上也戴著兩只雕花銀鐲,聽到久久的聲音后,她才咬斷纏繞在指尖的絲線,朝著久久溫婉一笑:
“十五郎怎地不再多睡一會兒?”
顧久久撓了撓腦袋,有些不知所措,良久問蘇蘇道:“這婚服……你縫制了多久?”
蘇蘇執(zhí)起婚服在他的身上比了比,她伸手摸了摸,尺寸恰到好處,似乎是早已精心量制過的,她點了點頭,滿意的說道:
“三個月前你的袍子刮破了兩道口子,我縫補時便拿來做樣,一匹綢布只裁剪了半匹便縫好了一身,剩下的我還再考慮是否用來再縫個鴛鴦被面?你看如何?”
蘇蘇笑靨如花,像是就要出閨閣的新娘子,她還未等久久說話,便又坐下來,伸手從針線簍子里拿出一團(tuán)金色的麻線。
顧久久一手按住蘇蘇手里的針線,猶豫著問道:
“蘇蘇,我們的婚事,能否先擱置一下?我……我可能要離開泊來鎮(zhèn)一段時間?!?p> “離開?你、你要去哪兒?”
蘇蘇似乎有些著急,她的手腕輕輕顫抖。
久久嘆了口氣,然后鼓足勇氣說道:
“我要和南越的使團(tuán)一起去長安?!?p> 蘇蘇似乎還未反應(yīng)過來,她疑惑的問道:
“為什么突然要去長安?還有南越的使團(tuán)又是怎么回事?”
顧久久猶豫了一會兒,便將昨日所發(fā)生的種種大概與她講了一番,自然也去掉了被桑萁捉弄的部分,只是在描述夜輕塵的話語上,不知不覺的多了幾分敬仰。
蘇蘇聽聞后長長嘆了口氣,她坐直身子,面色嚴(yán)肅的問道:
“若是我們今日便拜了天地,喝了合巹酒,行了周公之禮,你、你還要去長安嗎?”
顧久久搖了搖頭說道:
“蘇蘇,我已經(jīng)認(rèn)真的想過了,從前,我一直在伊家班里偷懶打閑,伊六爹疼愛我,不讓我受苦,他苦心經(jīng)營了伊家班幾十年,為了力爭上游在泊來鎮(zhèn)上長久地立足而熬白了頭發(fā),這些都是為了將來能讓我繼承伊家班,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p> 他停了停,接著說道:
“我從小就沒有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鎮(zhèn)上的孩子們欺負(fù)我,我也不敢跟伊六爹講,只有你一個人愿意陪伴我,蘇伯伯待我更如親生骨肉般,家里一有米糧便招呼我來吃。我一個奴籍身份的賤民,終身都沒有資格入仕途,蘇伯伯臨終前將你托付給我,已經(jīng)是我今生莫大的福分?!?p> 蘇蘇的身子顫抖著,她緊緊抓著婚服,哽咽地說道:
“只要我們成親,你便可以脫離奴籍,雖然過不了貴人們那般優(yōu)越的生活,但是男耕女織,有阿安和兩個奴仆在,你只需督促著他們就可,不會太過勞累。我們雖出不了泊來鎮(zhèn),日子過得平淡些,但可以多生幾個孩子,我、我定會悉心教導(dǎo)他們?!?p> 蘇蘇滿面緋紅,她感覺到久久坐在了她的身旁。她看不到久久臉上的表情,但是她隱約感覺到,他離自己越近,彼此的心卻變的越遠(yuǎn)。久久就像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她似乎從來都沒有真正的了解過久久。
顧久久從懷里取出了那盒象牙口脂,輕輕地塞到蘇蘇手里。
空氣中彌漫著壓抑而又難言的氣氛,兩個人的呼吸聲仿佛都要停滯,良久,顧久久微微笑了笑,盯著蘇蘇的臉龐說道:
“這些都是你們的愿望,而不是我自己的愿望。我想有朝一日能憑借我自己的努力闖出一片天地,我想能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迎娶你入門,我想離開泊來鎮(zhèn),去看一看長安,看看天子住的地方是什么樣子?!?p> “你、你就那么相信他們?你怎知他們是不是沒安好心?”
蘇蘇是真的擔(dān)心久久,她更不想失去久久。
顧久久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每當(dāng)我看到夜輕塵的眼睛,我知道他不會對我說謊。況且,以他的身份,其實沒有必要對我解釋什么,可他還是給了我一次自己選擇命運的機會。”
顧久久望向窗外,屋檐下的影子偏移了許多,似是快到午時。
他捏緊了的拳頭,突然堅定的說道:“不管將來發(fā)生什么我都不怕,我相信自己,相信夜輕塵?!?p> 顧久久方要站起身,卻發(fā)現(xiàn)蘇蘇的肩膀劇烈的顫抖起來,她突然瘋了似推開久久沖向桌案,一揮手將上面的酒壇、瓷碗、簍子全都掃落在地。
她又再次沖向了妝奩,當(dāng)久久跑過去時,她已經(jīng)執(zhí)起一支銀簪,對準(zhǔn)自己的脖頸,大聲叫道:“你不要過來!”
顧久久不敢上前,他一邊悄聲地靠近蘇蘇,一邊安慰她道:
“蘇蘇,你這又是何苦,我說過,等我回來,我們就成親?!?p> 蘇蘇苦笑著,淚水浸濕了圍在眼睛上的白布,她道:
“倘若我今天不能留下你,他日定再也留不住你。顧久久,這么長時間以來,你對我,當(dāng)真一絲感情都沒有了嗎?”
顧久久安慰她道:“我的心,你自是知道的,你別沖動,我們靜下來慢慢說?!?p> 顧久久眼看就要貼近蘇蘇,就在他伸手奪簪的一剎那。寒光從眼前一閃而過,顧久久悶哼一聲,那把銀簪插在了他的肩胛骨上。
“蘇蘇,你……你這是…….”
顧久久肩膀劇痛,偏偏又不敢拔出簪子,若是能解蘇蘇心頭之氣,他寧愿再多挨幾下。
怎料她淚眼婆娑,嘴里喃喃道:“沒有了,我什么都沒有了?!?p> 她咬了咬牙,拔出簪子,坐在地上痛哭。
巳時已過,泊來鎮(zhèn)上的人聲鼎沸,小販的吆喝聲不絕。
一個全身包裹起來的黑影從蒸餅攤前一閃而過,那蒸籠動了動卻沒有打開。胡人攤主疑惑的放下手里的面團(tuán),朝著四處看了看,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
半晌后,隔壁的一個炸菜丸子的師傅正用油紙包好丸子遞給客人,那客人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被燙的直伸舌頭,手里的丸子掉在了地上。他急忙彎腰去撿,卻發(fā)現(xiàn)那師傅的兩條腿后面還有兩只腿。
腿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白色羽毛,風(fēng)吹過時還掉了不少,那人正疑惑間。
一只帶鉤的爪子迅速挑起了油鍋里的丸子,接著一顆長著鳥嘴的腦袋探了下來,雙爪將丸子塞入嘴里,還未吞下,頓時四目相對。
那客人站起身來抱頭逃竄,邊跑大聲呼喊:“有妖怪,有妖怪?。 ?p> 他這一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過去,大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圍上了上去,那炸丸子的師傅不明所以,一群人搜索了片刻,除了油鍋和幾個裝菜的大竹簍子外,并沒有其他不明物體。
眾人紛紛散去,連僅有的好奇心都消散殆盡。
良久之后,其中一個裝菜的竹簍竟然自己動了起來!
一雙褐色的爪子從底部的縫隙中伸了出來,帶著簍子風(fēng)一樣的朝著旁邊的巷道里拐了進(jìn)去。
白澤蹲坐在竹簍里觀察了許久,在確定沒有人走動后,他才掀起簍子,長長的吁了一口氣。他身上裹著豹皮大氅,脖子上系了一條汗巾遮住了一圈掉的只剩零星的羽毛,腳上沒有穿鞋,露出一雙尖利帶鉤的爪子,一條手臂綁著夾板,樣子著實狼狽不已。
昨夜突生事變,他本以為憑借肥遺的本事,從陰靈界護(hù)法手中偷取一條手帕不算是難事,怎料那肥遺還是斗不過狡猾奸詐的面具人,被捉住不說,還公然向圣主的信寵傳送求救暗語,惹得漫天白鶻盤旋,驚動了不少坊間的百姓和官兵。
他恰好也看到了白鶻,由此便知道了肥遺靠不住,還是得想辦法趁機溜出城去才行。若是再被面具人捉住,定要被那陰靈界折磨的生不如死。
白澤正絞盡腦汁想著出城的計謀,怎料前方人影晃動。
他一驚,看到一個身穿褐色長袍的少年在前方走動,腰間懸掛的銅鈴相互碰撞,叮當(dāng)聲響起,竟如魔音入耳般讓人神思恍惚,如癡如醉。
白澤眼睛霎時一亮:“索夢鈴?這種稀世之寶怎會在凡人的身上?”
白澤搓了搓手,它生性對各種寶貝充滿了強烈的好奇心,一旦尋得珍寶,必要弄到手里才會安心,除非危及生命,否則有著超出常人的迷之執(zhí)著和斗志。
那少年并沒有意識到身后有個竹簍悄悄的綴了上來。
顧久久一進(jìn)入伊家班的大院,便看到伊凡奇正背著雙手煩躁不安的來回踱步。
聽到大門聲響,伊凡奇抬起了頭,看到站在門口面容憔悴的顧久久,他激動地上前拉久久進(jìn)來,問道:“那些人有沒有為難你?”
顧久久搖了搖頭,忙說:“阿耶,我沒事的,只是在回來的時候摔了一跤,受了點輕傷?!?p> 伊凡奇這才注意到顧久久肩胛骨和手臂上的傷口,他畢竟行走江湖多年,一看便知道是利器和刀傷,但久久表情奇怪,低頭不再言語,他也便不急著問那些個細(xì)節(jié),招了招手,吩咐一個大個子的漢子去藥鋪抓些傷藥回來。
那漢子應(yīng)聲而去。此時,老幺兒也滿是擔(dān)心的走了過來。
其他人都將顧久久圍了起來,他們面上有喜有憂,就像是對待一個久未歸家的孩子。還有人端了熱水過來,囑咐久久擦臉和清洗傷口。
久久聽話的應(yīng)承著,也將昨日那充滿冒險的經(jīng)歷婉轉(zhuǎn)的講述給了他們。
眾人都露出詫異的神色,最吃驚的當(dāng)屬伊凡奇。他黑著臉沉默了半晌,然后招呼其他人進(jìn)了偏房,像是要商議什么大事。
“阿耶……我……”
顧久久剛要說些什么,便被伊凡奇粗暴的打斷:
“你坐在那里不要動,萬事有我們,別害怕,就算是天大的困難也一定有解決的辦法?!?p> 顧久久老老實實的坐在臺階上擦拭著傷口,微一牽動痛處,便換來一陣呲牙咧嘴。
他心亂如麻,不知道該如何說服伊凡奇讓自己去長安。
他此時才發(fā)覺,一旦有了家人的庇護(hù),很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來做主。
王記旅肆是泊來鎮(zhèn)上最大的逆旅,常年接待富庶的胡商以及周邊各國的使團(tuán)。
旅肆二樓的房間都是天干級別,每間房里都配有波斯地毯、鴨嘴香爐、煮茶工具和簡易的銅壺滴漏。
在凡間,一般只有官宦人家、衙門司屬和皇宮內(nèi)院才有資格擁有銅壺滴漏,王記旅肆的老板見慣了大富大貴的豪商,知道越是有錢的人便越在意時間。為了招攬更多的客人,他買通了官府衙門,充分的迎合客人的喜好,在樓上的每間房里都備制了簡易的銅壺滴漏。按照大唐律法,即便是官府來查,他也能找個理由搪塞過去。
夜輕塵茫然地注視著銅壺里的刻度,眼看便要到午時。
只剩下不到一個時辰,在這一個時辰之內(nèi),如果顧久久不回到這里,便意味著之前所有的計劃都要被全盤推翻,他只能獨自前往皇宮,使團(tuán)也將不復(fù)存在。
那么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會變成徒勞,他沒有想到,只是自己一念之間所做的決定,不經(jīng)意間竟然影響了所有人的命運。
這就像是一場賭博,拿自己所要承受的一切代價和僅見過一次面的顧久久去賭。
在那個孩子的身上,他看不到自己想象中應(yīng)該有的樣子。
但是他還不想放棄,他能看到那孩子身上有著一種倔強,那是一種不屈服于自己命運的倔強。所以,他想給顧久久一次機會,哪怕讓這個計劃變的更復(fù)雜、更危險、更不可控,他也愿意落下賭注,承擔(dān)一切。
時間還在緩緩流逝著,小鍋釜里的水已然燒開,夜輕塵嘆了口氣,修長白凈的手指執(zhí)起銀勺,撒了些許鹽在滾滾沸騰的熱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