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犀很小的時候,后廚的劉大娘養(yǎng)了一只叫旺達的狗,得益于主人掌管后廚,旺達長得膘肥身健,跑得快了就像只球飄在空中。言犀喜歡小動物,三歲多就時常跑到后院,將旺達攆得滿院子跑,旺達啞巴吃黃連,很快練就一身躲避小主人的絕技,每天讓她連影子都找不到。
言犀一直覺得那只大胖狗是自己想象出來的,直到她五歲時才發(fā)現(xiàn),記憶中的狗狗是真的存在。
再后來,她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旺達的秘密通道,當著旺達的面鉆出去過好多次,旺達敢怒不敢言,趴在地上瞇著眼睛當沒看見。言犀興高采烈的告訴了金容,卻不想金容義正言辭的看著她,轉身就要告訴沈夫人。
言犀求了許久,金容才幫她保守秘密,但從那以后,她偶爾爬狗洞的時候都偷偷摸摸的,只敢在外頭梧桐樹上待個小半刻就立馬回去。
幾年過去,金容的記憶里完全沒有了這個狗洞,言犀卻還記得春夏秋冬,陽光照在梧桐樹上的樣子。
只是后來,這件事情還是被沈夫人發(fā)現(xiàn)了,她氣得要將狗洞封起來,卻說歸說,并沒真的那么做,反而讓阿縢和金容每月陪她,大大方方的出府玩耍。
兒時的記憶一幕幕涌出來,明明不過一墻的距離,言犀腦海中就被裝得滿滿的。她紅著眼眶爬進去,一進到院子里,連灰都顧不上拍,撒腿就往內(nèi)院沖去。
只是轉過拐角,熟悉的亭臺樓閣并沒有出現(xiàn)在眼前。
夜幕下,殘垣斷壁在黑暗中像奇怪的樹枝,凄厲無比的東倒西歪著,燒焦的氣味還殘留著,聞起來滿滿的灰味。
沈府里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寂靜的風,將焦黑的氣息刮過來又刮過去。
言犀放慢腳步,心里慢慢恐慌起來,一步一挪的朝前走著,越走越慢,終于停下來。她抿嘴站著,看著眼前全然陌生的地方,哽咽著不敢哭出來。
金容看著一片狼藉的內(nèi)院,又回頭看向死寂的后院,想起自己和母親來到沈府的第一晚,月亮也和今天一樣小小冰冰的,那時她的心情也和現(xiàn)在一樣,不安又害怕。她急忙將言犀拉到后院房間里,找出來幾件丫鬟的衣服,又端來水,言犀見她如此鎮(zhèn)靜,覺得自己有些丟臉,胡亂抹抹臉幫忙。兩人一邊發(fā)著抖一邊將身上擦干凈,又換好衣服,總算將臭烘烘的豬糞味兒弄掉一些。
“金容我好餓……”
“我也好餓,可是府里已經(jīng)找不到銀子了,連值錢的東西也沒有,不然還可以去當鋪當?shù)?。”金容說著,在房間里抹黑翻找了許久,一無所得,便將頭上的素釵拿下來笑道:“這個釵子想必值點錢的,我們今天躲在這里,早上就去買吃的好不好?”
“嗯。”
“那你趕緊睡吧。”
“……我睡不著,”言犀搖搖頭,她聽到外面的風聲,雖然又冷又累,還是推開門走出去,像一個幽靈慢慢的走進空曠黑暗中。
金容急忙跟上去,沉默的陪著。
兩人越過內(nèi)院,走到沈竹以前居住的主院和兄長的偏院,晃了一圈發(fā)現(xiàn)家里已經(jīng)被搬空了,偌大的房間都黑黝黝的,像是從來沒有人住過,言犀越看越傷心,低低的哭起來,什么都說不出來,看到院子里的梧桐,不顧臉凍得通紅,跑過去趴在樹干上。
金容知道她又想起了爹娘,默默地站在一旁陪著,言犀站了許久,突然趴到地上,朝樹根的洞里掏著什么,金容一愣,急忙阻止:“快起來,不然衣服又臟了……”
言犀執(zhí)拗的搖著頭,她的手突然摸到熟悉的觸感,一愣,急忙拿了出來。
卻是一個小盒子。
她就著月光一看,居然是每年沈竹放禮物的盒子。
言犀愣愣的盯著這個盒子,終于無法否認這里就是她的家,忍不住又哭起來。
金容看到言犀顫動的小小肩膀,忍不住低下頭去,心想,這個人什么都沒有了……就想自己一樣,沒有家人,沒有容身之處。她想著,又想到那時自己還有母親陪著,告訴她自己還有依靠,而現(xiàn)在的言犀不但失去一切,就連和家人道別的機會都沒有。
“言犀……”她抹去臉上的淚水,心疼的拉住言犀的手:“言犀,你還有我?!?p> “金容……”
“以后,你就是我的家人,我的妹妹……你不要害怕,你還有我,我保護你?!?p> “金容……”
言犀眼淚滂沱,再也忍不住,抱著金容大哭起來。
金容知道她雖然哭了一天,卻也是忍了一天,不敢相信父母兄長都已死去,不愿意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她抱緊言犀,第一次覺得她比自己還要瘦小,急忙安慰著,手忙腳亂的給她擦眼淚,許久才將她的眼淚哄回去一些。
言犀還沉浸在悲傷中,一抽一抽的哭著,梧桐樹簌簌的響著,似乎也在陪她。
就在這深切的哀慟中,一聲怒喝突然傳來,“誰在那!?”
陌生男人的聲音將兩人嚇得跳起來,她們連呼吸都不敢,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嚇得發(fā)抖,心神動蕩,惶恐害怕,并沒有聽到那男人聲音里的顫抖和恐懼,等到雜亂的腳步聲從那里傳來,言犀猛然反應過來,將金容一把拖住,朝后院沖去。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大火那一天,她們瞬間將家園拋到腦后,穿過后院、爬出狗洞,又跑過對面長長的巷子,拐了許多彎才敢停下來。
這一下,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了。
“對不起……”言犀有些自責的低下頭,金容并不介意,“沒關系?!彼f著,拉著言犀在夜色里摸黑走了一段,看到路邊有一個小小的土地公公廟,兩人相視一笑,小狗一樣躲進去,相互依偎著。
金容是真的累壞了,她的頭也痛起來,很快就睡了過去。
言犀卻還是睡不著,她看著一路奔逃都死死抱在懷里的盒子,暗自流淚。盒子沒有上鎖,她吸著鼻子瞪了一會兒,小心翼翼的打開來,看到里面靜靜的躺著一個小匣子,似乎是鐵做的,冰一樣刺手。
她扭開小匣子,看到里面有一封信,只是天太黑了,她看不清信上寫了什么,她也不知道這封信是什么時候藏在梧桐樹下的。
她只知道,這是爹爹留給她的。
最后的記憶,也許還有爹爹想對她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