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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重山水

第45章? 重返雍都(三)

一重山水 烏邦那 3674 2020-08-28 20:00:00

  劉丙回到家里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媳婦兒回了鄉(xiāng)下,他百無聊賴,喝了點酒,推門走進院子的時候,腳步都有些踉蹌。

  搖搖晃晃中,他沒發(fā)現(xiàn)一個人就站在屋子里等他,棗紅的短褂和玄黑色的長褲,襯得臉色更加白皙干凈。

  她看著劉丙因為醉酒而有些浪蕩的表情,不聲不響的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誰、誰啊……?。?!”

  劉丙這才發(fā)現(xiàn)家里多了個人,慘叫一聲往后仰去,撐在桌子邊上罵了兩句娘,又沖言犀嚷嚷道:“你他媽誰?。??”

  言犀對他的怒罵絲毫不放在眼里,她退開一步,像是不想聞到他身上的酒味,輕輕說道:“你是劉丙?我想跟你打聽個人。”

  劉丙聽出眼前的是個姑娘,一雙眼睛上下打量一圈,不知道想到什么,陰惻惻的揮了揮手,“你誰啊,滾出去。”

  言犀也不打算廢話,她上前一步,手中寸劍已經(jīng)現(xiàn)了出來,劉丙被她的劍嚇了一跳,一個沒站穩(wěn),跌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他想起來,言犀卻已經(jīng)上前一步,一只腳又穩(wěn)又準的踢在他胸口上,將他狠狠的釘在椅子里。劉丙這才知道自己遇到狠角色了,臉上的酒氣刷的下去,一張臉整個白了。

  “你、你!你不要亂來!”

  “我不亂來,只要你告訴我,你對念初做了什么?她去了哪里?”

  “念?……我、我不知道??!我沒干什么啊,真的!我發(fā)誓!我沒碰到她一根手指頭!”

  “哦?那為什么她在這里待得好好的,說不見就不見了?”

  “我怎么知道???再說了,這里是我姑媽的屋子,她一個外人,我姑媽收留她就不錯了,人都死了,她莫非還要在這里賴一輩子???”

  “劉大娘已經(jīng)把她收做了孫女,不是嗎?”

  “沒有的事!我姑媽死了,她又沒有兒子,我可是她家族唯一的男丁,這地方本來就是我的!我可告訴你,要不是我聽說姑媽死了跑來奔喪,這屋子搞不好就被她賣了,她憑什么賣?啊?”

  “也是,你的立場,我理解?!?p>  “理解就好理解就好!”劉丙難受的咳嗽兩聲,盯著喉嚨下的黑色緊靴,扯出一點笑容,舉起手來,“這位俠士,我不知道你和那女人什么關系,但是但是,我對天發(fā)誓,我沒對她做什么,她自己心虛跑了的,不關我的事啊!”

  “是嗎?”

  “是??!”

  “我再問一遍,你說什么也沒做,指的是你沒做什么,還是你沒能做什么?”

  “嗯?這這這、不不不、這位俠士,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我真、我真什么也沒做?。 ?p>  言犀點點頭,看了一圈和記憶里不太一樣的庭院,想起十年前,自己是多么渴望能夠和金容一起留下來,哪怕每天只有米粥和青菜,可那也是熱的米粥和青菜,還有劉大娘,她從未見過那樣眼盲心不盲的人。

  如果可以留在這里……這十年,大約會截然不同。

  她默默的嘆口氣,看回劉丙,臉上的神情十分柔和,卻一字一句的說道:“我告訴過她的,讓她在這里等我,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但是我知道,她答應了我,就一定會在這里等我的?!?p>  “……什、什么……你你你胡說什么?”

  言犀不想再聽他廢話,她腳上一使勁兒,腳掌便死死按住了劉丙的喉嚨,劉丙發(fā)出痛苦的咳嗽,眼里氣急了,伸手要來撓她,又被她的匕首嚇了回去,臉上漲成了豬肝色,斷斷續(xù)續(xù)的呼喝著求饒。

  “饒饒命……咳咳、會死、會死的……”

  言犀冷眼看著,直到他兩眼一翻,幾乎要窒息,這才干脆利落的收腳,看著他一骨碌滾到地上,捂著喉嚨咳個不停,又跪又作揖的,哪還有一點囂張的樣子。

  在比自己更強大的人面前,這些人,一絲骨氣也沒有。

  “你聽好了。你的命我先留著,等我找到她,等她告訴我你都做了什么,我再回來找你?!?p>  言犀站在一旁,像一個心腸冷硬無比的惡鬼,語調(diào)平靜而充滿威脅:“你放心,如果你真的做了什么,天涯海角也躲不過去?!?p>  說完,她在劉丙驚恐的咳嗽里,走到院子里,又踏著月光縱身躍到圍墻上,看著劉丙更加恐懼的神色,彎了彎嘴角,離開了這里。

  只剩下劉丙一個人,從醉意里清醒過來,終于察覺發(fā)生了什么,撲通一聲癱坐在地上。

  另一邊,月色下,言犀的身影被拉得長長的,顯得孤獨無比,黑豆從陰影里靜悄悄的走出來,像以往每一次那樣,輕輕蹭了蹭她,她便彎腰將黑豆抱起來,摸摸它的頭,沉默的走出去。

  很快,在稀稀落落的人群里,她奔跑起來,穿過沉睡的大街小巷,一直跑到記憶里安靜的城西,沒多久就找到那顆依然聳立的楓樹,然后她跳上樹枝,躲在樹影里,看著下方黑色的區(qū)域,垂下了眼睛。

  “對不起哦黑豆,讓你等了一天……我去找金容了,可惜還是沒有找到她?!?p>  輕輕跟黑豆說著話,言犀心情無比沮喪,嘆口氣又看向楓樹前方黑黝黝的一片廢墟,那里是曾經(jīng)的沈府,只是十年后,沈府依然荒涼破敗,連一絲人氣也無。

  十年前的那一夜回蕩在她腦海里,那個大水滔天的噩夢、驚慌絕望的母親、奔走哭嚎的下人們、不知從哪里傳來的鐵蹄聲……

  一切都真實得仿佛就在眼前,唯一的區(qū)別是,十年前的她無暇顧及父親兄長,而這一刻,她幾乎可以看到他們當時從睡夢中驚起,奔跑在冰涼夜色中的樣子。

  “那天的地板好冷好冷,也不知道父親他們,有沒有來得及穿鞋?!?p>  她嘆了口氣,將頭埋進黑豆毛茸茸的身體上,收起白天所有的狠辣果決,只剩下哀傷、茫然和脆弱。

  “也不知道金容在哪里……好想把劉丙揍一頓,黑豆要不我們回去,把劉丙揍一頓吧,一定是他逼走了金容,我就這么放過他,多可惜是吧。”

  黑豆在黑夜里側(cè)頭看她,烏溜溜的眼睛里似乎帶著鄙夷,言犀撒嬌的哼一聲,拍了拍它小小的頭,“你啊,到底是不是一條狗啊,什么都不會就會嘲笑我……扔了你!”

  說著,她一揚手,卻不是把黑豆扔出去,而是虛晃一下,又抱回了懷里,壞心眼的笑起來,黑豆看她一眼,似有些無奈的縮縮鼻子,滿眼寫著:懶得計較。

  言犀便不再鬧,坐在雍都尚有一絲寒意的半空上,慢慢覺得偌大的雍都城,卻毫無自己的容身之處,心里惆悵。

  偏偏這時,還下起雨來。

  雨一點點的,不大不小,將世界籠罩在一片氤氳中,她坐在樹干上雖然淋不著,心里卻更加落寞,忍不住說道:“今晚這場雨,若是能下在十年前的沈府,該有多好?!?p>  黑豆動了動耳朵,沒有回應,言犀便扯著嘴角笑笑,安靜下來。

  這時,一道若有似無的金色在遙遠的天邊一閃而過,仿佛蝴蝶拍打翅膀留下依稀的痕跡,她一挑眉,跳下樹來,抱著陪伴十年的寵物,朝著金光出現(xiàn)的方向跑去了。

  她走的時機那么剛好,一拐彎消失的同時,一輛馬車剛好在夜色里安安靜靜的拐進這個巷子,然后安安靜靜的停到了她剛才棲身的樹下。

  一只腳從馬車里伸出來,黑色的織錦鞋面在夜色中也能看出質(zhì)地,極好,極貴。

  腳的主人隨后跳下馬車,瑩潤的膚色在月光下透著光澤,卻是一個18、9歲的青年,柔和的彎著眉眼,朝馬車里伸出手去。

  “小心。”

  他說著,低緩體貼,讓人一聽便知道,他對車里的人有多愛護關心。

  隨著他的話,一只柔白的手搭在他手腕的衣袖上,煙色長衫的女子在月光下露出身影,借著他的力下車來。

  女子看上去也不過18、9歲,煙色長衫如遠山,頭上的珍珠如星子,整個人素凈輕盈,像柔和的水。她的長相也柔,黛眉輕蹙,水色的眼睛被睫毛擋著,瑩潤清澈。

  這樣的儀容姿態(tài),讓人一看便知,是那深閨大院里的世家之女。

  一落地,她便將手從青年腕上離開,動作怯弱羞澀,十分拘謹。

  但青年并不在意,僅僅是這樣的接觸,他似乎就很開心了,他笑著摸了摸手腕,見對方臉上有愁容,又急忙收斂了笑意,走上前去。

  “你不要太傷心?!?p>  他說著,卻見對方越發(fā)低下頭去,也不知道再說些什么,只是默默的陪在一旁。女子看他一眼,像是感激他的好意,但這一眼那樣短促,青年還沒反應過來,已經(jīng)錯過了說話的氣氛,他只好摸摸鼻子,繼續(xù)安靜。

  女子便全心全意的看著眼前的大樹,走上前去摸了摸,又走到荒涼的門口站了一會兒。青年急忙走上前去,輕輕說道:“要不,我還是想想辦法,讓你進去看看?”

  “不了,不用……可以來門口看一眼就已經(jīng)……已經(jīng)很滿足了?!?p>  “我明白,不過下雨了,不如先回去吧?!?p>  女子輕輕點頭,看一眼緊閉的門口,轉(zhuǎn)身回到了馬車上。青年急忙跟上,果然見她坐在軟榻上,已經(jīng)紅了眼睛。

  他心里立刻疼起來,憐惜的靠過去,想要將她抱進懷里,但他忍住了——雖然是自己的未婚妻,但一日沒有行禮,他便一日不能輕薄她。

  想到這里,他敲了敲馬車前窗,車夫會意,馬又“得得得”的走起來,離開了這個荒僻十年的不祥之地。

  女子坐在微微搖晃的馬車里,看著車馬外的景色在雨夜里昏暗不明,馬車一路前進,許久路過一個巷子,她看到前方的路延伸出去,穿過好幾家院子、拐過好幾個彎,變得視線不能及,但她清晰的知道,那條路的盡頭,走很遠的地方有一個矮小的土地神龕,她曾經(jīng)蜷縮在那里,饑寒交迫的躲了好多天。

  若不是兒時的玩伴和義妹,那個土地神龕大約會變成她的陳尸之處。

  想到這里,她哀傷的垂下眼睛,從懷里拿出貼身的香囊,鑲金的織繩上掛著一個鏤空的香樟木香囊,在這微涼的夜晚,散發(fā)出隱約的香氣。

  言犀……你在哪里……?

  女子心情哀痛,眼里漸漸噙滿了淚水,旁邊的青年再也忍不住,拉住她的手,將香囊慢慢握進她手心里,“不要再傷心了,看到你這樣,我心里很痛?!?p>  “對不起,我實在忍不住……”

  “我知道,”青年心疼的嘆口氣,拭去女子臉上的淚水,將她緩緩抱進懷里。

  “不要哭了?!彼f:“不要哭了,言犀……”

  女子,不,應該說金容,聽到這個名字,原本停住的淚水便又流了出來。她坐在蜿蜒前行的馬車里,路過當年棲身的小小神龕、破舊小巷,想到童年的流離悲苦,想到身后那片大火的廢墟,和廢墟下的亡靈,伏在青年懷里,無聲的哭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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