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空依然陰云密布,仿佛隨時待命,只需一陣風(fēng),雨就會落下來。
陸重行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只有風(fēng)天齊一個人抱著黑豆在前廳吃飯,正要問,人小鬼大的徒弟已經(jīng)一抬頭,指了指外面:“出去了哦,飯都沒吃?!?p> 傷還沒好,這是去了哪里?
陸重行有些擔(dān)心,走出門外,大概猜到她的去向,便也朝外面走去,穿過烏云下顯得靜謐的雍都街道,走到城西里面,沈府的廢墟旁,繞著找了一圈,果然看到言犀坐在巨大的梧桐樹上,大半個人淹沒在樹葉子里。
“昨天那么下雨,也不怕濕漉漉的。”
當(dāng)久了師父,陸重行說話老氣橫秋,語調(diào)卻是真實(shí)的關(guān)切,又仿佛帶著一點(diǎn)點(diǎn)調(diào)笑的意味,聽在言犀耳朵里,忽然就和十年前的少年重合起來。
她心里高興,忍不住笑了笑,從樹上跳下來,脫口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p> 問完,她心里驀然一動,盯著陸重行又問了一遍:“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這是這次,她眼里明明白白的流露出防備,陸重行有些無奈,也沒有隱瞞的意思,看了一眼旁邊高高的圍墻,仿佛看到圍墻后面一片蒼涼的廢墟,安撫的擺擺手:“我不是說過,知道你的身份嗎?我們遇到的那一年,雍都出了事,從泥巴山上下來,我每天都在街頭巷尾聽到各種傳言,說得最多的就是這沈府一夜滅門,沈府女眷葬身火海的事情。”
“但是我沒跟你說我的來歷?!?p> “你不用直接說,你說你父母蒙冤而死,還有管家嬸嬸之類的,誰聽了都能猜出一二,你那時候才8歲吧,自以為不說就天衣無縫,又怎么瞞得過別人?!?p> “……”
陸重行又笑了笑,想起當(dāng)年言犀渾身臟兮兮,像只警惕的流浪貓,全身都是防備,可是即使這樣,畢竟還是稚子幼兒,攢起所有的心眼,也還是那么天真又真實(shí)的一個人。
不知道,那樣天真真實(shí)的人,還會不會回來。
這么想著,他垂下眼睛,“你的傷口很深,怎么也得養(yǎng)小半個月,怎么就跑出來爬樹了?”
“我沒事,一只手也能爬樹的。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把黑豆放在你那,它傷得很重,跟著我不方便?!?p> “不方便?你要做什么?”
“沒什么,只是覺得它在你那養(yǎng)傷比較合適。”
“那你呢?”
言犀撇撇嘴,目光若有似無的朝后看了看,陸重行察覺到她的意思,急忙搖頭:“沈府已經(jīng)荒廢了十年,更不用說還遭過大火,你再怎么想家,住進(jìn)去不方便不說,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也是不合適的?!?p> “……那我可以住在客棧里。”
見她如此堅(jiān)決的要離開陸府,陸重行猜到了什么,柔聲問道:“言犀,你是不是有什么顧慮?”
言犀沒有回答,她神色依然淡漠冰冷,但陸重行看得到她眼里的掙扎,便笑道:“再急也不急在這一會兒,我知道有個早餐攤子很好吃,要不要去嘗嘗?”
聽到吃的,言犀瞬間就感興趣起來,雖然沒有表示,眼神已經(jīng)明亮許多,陸重行見到這個神情,心里若有似無的高興起來,將她領(lǐng)出那個巷子,走到兩條街外的拐角處,果然看到平時的早餐攤子,便買了兩個包子,遞到她手上。
看到包子,那段躲藏流亡的日子便浮現(xiàn)眼前,她內(nèi)心涌動,只覺得這包子沉重燙手,冷哼一聲,拆開來狠狠咬了一口,又被包子燙到,就有些喪氣的瞪了瞪眼睛,卻聽到旁邊一聲輕笑,這才想起,陸重行還在旁邊呢,便瞪過去:“笑什么?”
“沒什么,只是想說,天齊早上都愛買這家的包子,你要是在家吃,還能喝到他自制的蔬果汁,可惜了?!?p> “是嗎?……你怎么讓那么小的孩子自己買早餐???”
“……”
見自己成功讓對方啞口無言,言犀升起小小的成就感,開心的撇撇嘴,轉(zhuǎn)了轉(zhuǎn)肩膀,到底覺得疼,又齜牙咧嘴的停下,不聲不吭的吃包子。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下來,陸重行似乎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帶她閑散散的晃著。
日頭升起來,雍都的街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熱鬧起來,大小攤販忙著吆喝買賣,出門辦事閑逛的人絡(luò)繹不絕,達(dá)官貴人們的轎子穿行其中,不時有家丁開路,呼喝著哪家哪家的老爺出門了,車馬行人注意閃避。
天子之都,熱度不減。
身處其中,言犀心里卻百味雜陳,這座城市既有她最美妙的童年時光,也有她最不堪回首的痛苦經(jīng)歷,想到自己當(dāng)初倉皇逃離,如今十年過去,卻已經(jīng)是物是人非,這座城市沒有任何改變,自己卻早已不是原來的自己了。
不管是“言犀”也好,“沈見清”也好,她的名字,大約也沒人聽過、沒有人記得了吧。
“這十年……你都去了哪里?”
陸重行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言犀有些猶豫,見陸重行的眼神還是溫柔中帶著點(diǎn)淡漠的樣子,不知為何,又覺得不吐不快,便咳了一聲,慢慢說起來。
“當(dāng)時,那陣大風(fēng)刮來,我失去了意識,因?yàn)樘^震驚,連自己‘死定了’這樣的想法都沒有,就那么暈了過去。也不知道為什么,卻沒有死,醒過來的時候,看到黑豆在一旁,瞪著眼睛看我?!?p> “如果段十六真的不是常人,他給你的黑豆,想必也不是普通的狗?!?p> “普通不普通我不知道,但是這么多年來,多虧了它在我身邊,不然我真的……一個人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我醒來的時候,覺得自己依然在做夢。我看到黑豆在旁邊,周圍的景色,滿眼春意,陽光明媚,照在身上像是置身暖爐當(dāng)中,可是泥巴山上明明是冬天,不可能是這樣的景色?!?p> “你醒來莫非是過了很久?”
“我不知道,我當(dāng)時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想起之前的事情,心里驚慌,就算眼前一片美景,也沒有心思多看一眼??吹胶诙挂差櫜簧虾ε?,追問了好久,但黑豆只是條狗,哪里知道這么多,它瞪了我一會兒,好像餓了一樣,開始往外走,我就急忙跟上去,就這樣,我們走啊走,居然走出了那片林子,走出去才發(fā)現(xiàn),我們是在一個峽谷里面,峽谷外是層巒疊翠,另一片生機(jī)盎然的世界?!?p> “聽起來,倒像是一場奇遇?!?p> 言犀點(diǎn)點(diǎn)頭,當(dāng)時,她再一次被驚到,瞪著眼睛看了許久,看到遠(yuǎn)處有巨大的建筑隱隱聳立,似墨綠又似濃黑,被一層層樹林和遠(yuǎn)山遮擋,另一邊高山聳立,仿佛沒有人煙。她如墜云霧,話還沒有說完,就看到那個奇怪的老人。
“老人?你……你當(dāng)時在泥巴山上遇到人販子,之后居然還敢跟著陌生人走?你真是……”
“可是我沒有辦法,我連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而且那個人……那個人說我可以學(xué)武功,所以我想,大不了就是個死,我才不怕,要是可以學(xué)武功,就能為家人報(bào)仇了?!?p> “那里是哪里?這些年可還有別人陪你一起?”
言犀沉默下來,腦海里閃過幾個人的影子,想到那一水的墨色衣服、利落窄袖、如獵犬一樣的目光,心里就不舒服,撇撇嘴冷哼?!澳喟蜕缴系慕?jīng)歷真的像夢一樣,那個奇怪的男人,手指在我額頭上一點(diǎn),似乎就知道了我所有的事情,真的,記憶仿佛浪潮,從我腦子里傳給了他,每一點(diǎn)每一滴,就連我記不住的嬰兒時期,甚至我還沒出生的記憶,全部都被他看了一遍……但是他沒有殺我,不僅沒殺我,還看到了我的期望,然后故意,把我扔在了那個地方?!?p> “那個地方?”
“是?!?p> 陸重行也有些詫異,目光里多了些深沉的意味,見言犀并不打算再說得具體,也沒有追問的意思。何況說到這里,兩人過去的十年也算是彼此交代了一次,他看著街旁的一家高門大戶,看著言犀有些冷的表情,目光掠過她腰間古樸簡單的劍鞘,想起前一晚的場景,依然覺得有些寒意。
那是一把很短、很小的劍,但劍柄設(shè)計(jì)卻更像是刀柄,小巧而有些微彎曲,適合女子的手牢牢握住。至于劍身,陸重行昨晚已經(jīng)在月光下看過,知道那劍身不過小臂長短、手指粗細(xì),樣子很奇怪,既不是刀也不是劍,頗為精致,材料卻是全黑的,又透著古樸。他忘不了在黑夜里看到的寒光,何況那劍雙面都是刀刃,尖細(xì)、鋒利,散發(fā)著寒光,一望便知危險。
就像言犀的眼睛里,若有似無的散發(fā)出冷意。
他想了想,還是問道:“那,這次回來雍都,你是打算為當(dāng)年的事情報(bào)仇?”
聽到報(bào)仇二字,言犀果然握緊了手心,默認(rèn)他的疑問。
“言犀,你可知道當(dāng)年事情的來龍去脈?背后是否有隱情?可知道你要報(bào)仇的人又是何人?……我不知道你這十年具體是如何度過的,但我記憶里的你,是那個在山林里倉皇奔跑的小姑娘,并沒有任何傷害別人的心,如今,你真的要走這條路嗎?”
“我早就走了這條路,你以為我的功夫是白學(xué)的?”
言犀低聲打斷他的話,目光更加冷冽,“陸重行,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一個會在大山里、大街上,隨隨便便就把人撿回家的老好人,所以,你救死扶傷,我傷人性命,就算你看不起我,譴責(zé)我,這世上如果有一件事是我絕對不會退讓的,就是這件事。來龍去脈我會去查,隱情也好,什么人也好,我都會翻出來。你當(dāng)初認(rèn)識我的時候就知道我要報(bào)仇,現(xiàn)在我的想法也沒有改變,我發(fā)過誓,一定要親手……”
她停下,深吸一口氣,沉聲說道:“我爹娘被冤枉而死,兩個兄長被無辜牽連,沈府滿門的血債,我必定要一個一個,讓他們償命。”
“可是……”
“你不許干涉我,陸重行,我感激你昨天挺身而出,但我沒拜托你救我,你的恩情,我會想別的辦法來報(bào)答,但你不許干涉我?!?p> “我并沒有打算干涉你,我只是擔(dān)心你?!?p> “與其擔(dān)心我,不如擔(dān)心你自己。我要做的事情,還指不定會牽扯到誰,你和我一起,只會惹來麻煩,所以我不要住在你那,你也不用勸我,如何?”
言犀的話決絕無情,陸重行暗自嘆口氣,點(diǎn)點(diǎn)頭:“我知道了,我不會再干涉你的事情,只是我既然救了你,就得看護(hù)你到傷好為止,何況你剛來雍都,很多事情也不可操之過急,一時半會想必惹不到什么人,至少在傷好之前,你就在我那住著,不要輕舉妄動,若有什么事情,可以與我商量,等你下定了決心或找到了線索,再走不遲。再說,我醫(yī)術(shù)也還可以,不會耽誤你太久,好不好?”
“你不怕惹麻煩?”
陸重行便笑了笑,“能有多麻煩?十年前你沾了人命,十年后,你也不過是要沾人命而已?!?p> 這句話頗有些奇怪的意味,言犀忍不住看他一眼,想起十年前兩人在山中相依為命的時光,更覺得緣分奇怪到無法捉摸。
“但那個時候,我不會害你,現(xiàn)在,可說不好?!?p> “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你怎么知道。”
“我好歹也是個游醫(yī),所謂游醫(yī),就是會見到很多很多人,生病的人、受傷的人、被仇家報(bào)復(fù)的人,或者和你一樣,要?dú)⑷说娜?。見多了,你就會明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盡人事聽天命,做你想做的就好了?!?p> “……你說話,像個老頭子?!?p> “哈哈,讓你見笑了。”
陸重行開心的笑起來,言犀便不再說別的,看也不看他,沿著喧鬧的街邊揚(yáng)長而去。
陸重行將她的話在心里回味一遍,站在原地默默看她的背影。許久,他轉(zhuǎn)頭看向遠(yuǎn)處巍峨的城中寺廟,聽到那悠揚(yáng)的晨鐘,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