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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重山水

第53章 水里的金容(二)

一重山水 烏邦那 4832 2022-05-30 20:00:00

  劉大娘剛開始生病的那一年,某一天的夜色中,金容沿著巷子邊邊埋頭走著,她懷里抱著一些香燭紙錢,將頭上的頭巾拉得低低的,不愿讓任何人看見自己的樣子。

  她穿過永樂巷,走過永樂路,又拐過許多街道,路過熱鬧和不熱鬧的地方,漸漸地靠近在這雍都中心卻很荒僻的地方。

  她越發(fā)小心,腳步也放慢放輕了許多,等看到那棵楓樹的時候,心頭就墜得發(fā)痛。她忍住眼淚,加快腳步拐過去,卻在最后一步的時候猛然頓住。

  拐角的后面居然有人。

  她嚇得屏住呼吸,貼著墻壁藏在黑暗里,心里又恐懼又期待。

  這個時候,會在這荒僻的沈府門口的人,是言犀嗎……?

  她猜測著,聽到聲音傳過來,心里的那一點期望就落空了。

  那是個少年的聲音,干凈舒緩、沉靜落寞。

  “……希望在天之靈,可以原諒這一切?!?p>  “主子……”

  另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聽起來比少年年齡大一些,壓低著,帶著惶惑,“主子我們該回去了,這附近……被看見就不好了?!?p>  “我明白,你催什么,都說了要是怕就不要來,來了就不要這樣畏畏縮縮的?!?p>  “哎,奴才擔心嘛……”

  “擔心什么,這一路你可看到人了?算了,我也祭拜完了,回去吧?!?p>  “誒!”

  兩人的聲音落下,金容忐忑的站在墻角,聽到馬車的聲音朝另一個方向漸漸遠去,直到消失不見,這才慢慢探出頭,朝剛才兩人的位置看去。

  那里,沈府昔日的側(cè)門口空無一人,只有一棵巨大的楓樹傲然矗立在夜色里,就像這片荒地的孤獨守護者。

  她松了口氣,抱著懷里的東西跑過去,看四下無人,急忙將紙錢拿出來,在空地那燒了起來。

  風吹來,紙錢的灰燼在夜色里被吹得很遠,但夜色濕冷,零星的火苗無法點燃任何東西,很快就消失不見。

  金容一點點燒著,將唯一的一根香燭也拿出來,插在角落里點燃,看著火苗熄滅,只剩下裊裊的煙霧,在夜色中蔓延開來。

  “大人,夫人,金容來看您們了……還有母親,如果您能聽到女兒的話,希望您們在天之靈,保佑言犀,保佑她平平安安,早點回來?!?p>  說著,她恭恭敬敬的磕下三個頭,有些慌張的站起來,起身要走。

  這時,她才看到,在一旁不遠處的另一個角落里,還有一堆快要消失的灰燼,她試探的伸過手去,感覺到那灰燼下快要消失的溫度,急忙縮回手來。

  ……是剛才那兩個人燒的?

  可是那兩個人是誰?

  她皺眉思索,想不出來,只聽到遠處一聲鳥叫,急忙收回思緒,原路返回。

  穿過寂靜的街巷,她在永樂巷里稍作停留,買了幾個快要收攤的饅頭,這才拎著趕回家。

  劉大娘的院子一如既往的安靜,五年來,金容已經(jīng)對這里了若指掌,她匆匆看一眼晾曬的衣物,收好了,快步朝房間走去。

  希望奶奶還在睡著。

  她想。

  劉大娘果然還睡著,自從生病以來,原本剛毅幽默的老人就一天天變得孱弱,入冬以來更是每天昏昏沉沉的,人也一天天瘦了下去。

  金容十分擔心,卻也無計可施,她輕輕關(guān)上門,仔細查看了一下劉大娘的被褥,確認沒有問題,便坐到一旁的窗邊,就著微弱的燭光繡起手帕來。

  一針一線,她繡得很仔細,但因為過于仔細,速度也不快。

  繡著繡著,她抬頭看到窗外的月亮,小小的圓圓的,又高又遠,便低頭垂下眼睛。

  現(xiàn)在自己這樣繡手帕的樣子,和當年在沈府繡手帕的母親,是不是一模一樣呢?

  她不知道,她只記得,有一次江老夫人來看母親,坐在床邊,嘆息生活如刀,一刀刀都是殘忍,江老夫人走后,她端著藥走到床邊,難過得紅了眼睛。

  “母親?!碑敃r不過5歲多的她,聽不懂江老夫人的話,只是被那一刀刀的形容嚇壞了。

  “母親,我好害怕……你不要離開我……”

  “傻孩子,”母親將她抱進懷里,柔弱又堅強?!吧岛⒆?,生活不是刀子,生活是那柔軟的水,能讓你窒息,也能把你雕成鋒利的刀子?!?p>  “可是我還是害怕……”

  “大家都害怕,”母親輕輕的拍著她的頭,悠悠的嘆了口氣:“這個世界上的人,還有我們,都在水里,走不出掙不開,就連呼吸,也是困難的。每個人都害怕,但是你知道嗎,一個人,要變成什么樣子,是由我們自己來決定的。”

  “我不明白?!?p>  “你以后就會明白的,你只要記住,所有人都在水里,有的人會被水淹死,但有的人,總會找到一條路,切開水面浮上來,痛痛快快的呼吸,活下去。”

  金容還是不明白,她的童年里,水患給她的陰影太大,她不敢想象自己若是被水沖走,是否還能浮起來。

  但她還是點點頭,沖母親柔柔的笑著,點頭表示明白。

  那一天,距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年,但金容對母親的所有記憶中,這個畫面一直清晰。

  也正如母親所說,她漸漸發(fā)現(xiàn),的確,所有人都被“生活”的水沖刷著,有的人被掩埋掉,有的還在奮力掙扎。

  她嘆口氣,加快手上的動作,又深深的,呼吸了一口。

  第二天一早,她拿著繡好的手帕,匆匆趕到永樂街上的春茗茶鋪,老板娘見到她,秀氣的臉上露出斯斯文文的笑容。

  “怎么這么早。”

  “老板娘,我來給您送手帕?!?p>  “呀,我還以為要再等兩天呢,你動作可真快……不過你臉色不太好,可是休息不夠呀?”

  “沒有,我都好。”

  “劉大娘好些了沒?”

  金容搖搖頭,遞過手帕,低頭不說話。

  老板娘接過手帕,仔細看了看,贊許的點點頭,從旁邊柜臺上拿出幾個銅板,剛要蓋上蓋子,又看一眼金容的表情,微微嘆息,多拿了幾個銅板,一把抓著放進她手里。

  “辛苦你了,你收著,不用客氣?!?p>  金容見她體恤,點了點頭,默默的收在懷里,然后她像是下定決心,慢慢的跪了下來。

  老板娘嚇了一跳,急忙扶她。

  “你這是做什么?”

  “老板娘,不瞞您說,奶奶的病……大夫說了,要一直吃藥,可是家里的積蓄都沒有了,光是繡手帕,會撐不下去的。”

  “是啊,你的手帕繡得好,可是還得買料子花時間……我這里有些細碎銀子,你先拿去用,慢慢還,不著急的。”

  “不,我不能這么收您的錢,我其實是想問老板娘,不知道鋪子里需不需要雜工?我可以干活,掃地、洗碗、算賬都可以?!?p>  老板娘聽明白了她的話,她露出為難的神色,將金容扶起來,“念初,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不過也實在是巧,我這個鋪子已經(jīng)盤出去了,下個月,我就要跟相公回他老家了?!?p>  “……什么?”

  “哎,也是趕巧了,不然,你不開口,我也想找你幫忙呢。”

  老板娘嘆口氣,突然目光一動,急忙說道:“不過我前兩天聽飯館的人說,他們想找一個在后廚幫忙的,還有劉大娘之前,不是一直幫他們做腌肉嘛,你不也學了?不如我去問問,你要是愿意,他們肯定巴不得。”

  “肉……”

  金容抿了抿嘴,她不吃豬肉,腌肉什么的,劉大娘也的確把腌肉的配料方法傳給了她,可是,小時候和言犀躲在那載滿生豬的馬車上幾天,導致她一聞到豬肉腥味兒就會犯惡心……去做這個工作,她心里是一百個不愿意的。

  但是眼下這個境地,她也實在不能推脫,便點點頭:“只要可以賺到錢,不管是打掃還是腌肉,金容都會好好做的?!?p>  “我知道你會,他們那雖然累點,但我記得工錢還是發(fā)得利索,只是,你是個愛干凈的孩子,那個環(huán)境,要委屈你了?!?p>  “沒有沒有,我在家里也都做的?!?p>  “那就好,那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免得一耽擱,他們招了別人。”

  “謝謝您?!?p>  “說什么話,跟我來?!?p>  “嗯?!?p>  老板娘也是熱心,見她點頭,當下就帶著她走到永樂巷口的姚記飯館,徑直找了掌柜的。

  果然,對方一聽金容要找個活計,當下就大喜點頭。

  “正好我們還著急,劉大娘腌肉的手藝那可是遠近聞名的,結(jié)果說病就病了,加上天冷,腌肉都快不夠了。你要是來的話,除了在后廚幫忙的這份錢,我再按劉大娘之前的價碼,你把腌肉也好好弄出來,如何呀?一個人拿兩份錢,不錯吧?!?p>  “謝謝掌柜的?!?p>  “不客氣,太好了我們正愁呢,這入冬了,想找到長工也不容易?!闭乒竦男χ嗣?,突然吸了一口氣,皺眉問道:“可是劉大娘病了,你還要照顧她,有時間顧這邊嗎?”

  “可以的,這里回去也不遠,我?guī)退郎蕚浜迷琰c就過來,只是中午會要回去一趟,我會用午休的時間,不會耽誤事情的,然后晚上……我想,大約不能一直呆到打烊的時候,我得回去給奶奶煮藥做飯?!?p>  “沒事,你也不容易。我這邊的規(guī)矩呢,是早點之后的碗,中午之前要洗掉,中午的碗,申時之前洗碗,至于晚飯的碗嘛……你就負責第一波,卯時洗完就回去,其他人負責后面的,可以吧?”

  “可以的,謝謝掌柜的?!?p>  “然后熏肉呢,也沒個定時的,我這邊收了生豬殺好就會運到后廚旁邊的小隔間里,肉到了你就馬上去弄,可不能耽誤,明白了?”

  “明白的。”

  “那就行?!闭乒窀吲d地摸了摸胡子,叫來后廚的老張,將金容領(lǐng)了過去。

  金容感激的與老板娘分別,穿過飯館寬敞的前堂,拐過一個彎就到了后院。此時正是早上,不過三三兩兩的人來吃飯,顯得有些安靜,沒有金容想象中的忙亂紛雜。

  “這里就是后廚幫傭的,切菜擺盤的輪不到你們,就是洗碗、灑掃,動作利索點、手腳勤快點,別讓人催,明白了?”

  “是?!?p>  “現(xiàn)在后廚幫傭的也有6、7人呢,都歸龐姐管,你好好聽她的話?!?p>  老張說著,指著一個女人招呼過來:“她就是龐姐,嗓門大、干活快,你跟著她好好做吧。”

  “什么嗓門大,怎么說話呀老張。”

  龐姐笑呵呵的,反駁的嗓門的確十分大,她和老張似乎關(guān)系不錯,一邊有一句沒一句的嘮嗑,一邊迅速把金容打量了個遍,見她衣服雖然是粗布的,但干凈整齊,一張臉一雙手都干凈,挑眉說道:“喲,這干干凈凈的臉瓜子,指甲縫也干凈,哪家府里的丫鬟,洗過碗嗎?”

  見她問自己,金容急忙低頭:“洗過的,念初在家里做所有的家務(wù),一定不會給您添麻煩的?!?p>  “行吧,以后就叫我龐姐,知道嗎?”

  “是,龐姐好?!?p>  見金容規(guī)規(guī)矩矩的給自己行禮,龐姐挺高興,看上去也挺滿意,當下便不再廢話,將她領(lǐng)進去,指了指灶上的大水槽:“既然來了,那就開始干活吧,雖說活兒多,但活兒多才有咱們一口吃的,動作利落點,知道嗎?”

  “是。”

  金容規(guī)規(guī)矩矩的點頭,又沖屋里其他人行了禮,挽起袖子,仔仔細細的洗起碗來。

  龐姐看她一眼,抓著老張到門口,嘰里咕嚕的說了一會兒話,大約是把她的情況都問了一遍,老張走后,龐姐走過來,笑著說道:“我聽說了你的事情,家里還有生病的奶奶?”

  “是?!?p>  “也是不容易,老張說你每天卯時就得走,中午也不在這里?”

  “……是?!?p>  “也行,反正呢,洗碗工就是你和蘭兒,你白天勤快點,別把活兒都扔給她,知道嗎?”

  “知道的?!?p>  “嗯?!饼嫿泓c點頭,便冷著臉,捉人去擦桌子,掃院子,嚷嚷間,后廚一下子就喧囂了起來。金容站在灶邊,看了看周圍的情形,埋下頭,專心致志的干活。

  中午,她顧不上吃飯,急匆匆的趕回家,進去的時候,剛好看到劉大娘醒來,顫巍巍的要下床,嚇得臉色一白,急忙沖過去攙扶。

  “奶奶你怎么起來了?還穿這么少,快躺下,上次磕了腿還沒好呢,不能這么著急起來。”

  “念初你去哪里了?我左等又等,不見你回來……”

  “抱歉,我出去的時候您還沒醒……”

  說著,見床頭的饅頭和菜已經(jīng)被吃了,金容松了口氣,“奶奶,我在前面姚記找了份雜活,洗洗碗,做腌肉,掌柜答應(yīng)每旬給我結(jié)工錢?!?p>  “姚記?念初你這是做什么,還腌肉?你連豬肉都不吃,聞都聞不得,你這孩子……”

  劉大娘滿臉心疼,聽著外面冬天的風嗚嗚的吹,拉著金容的手搖頭:“傻孩子!我不是說了嗎?我這個病好不了,我也活夠本了,不要給我治!外面風這么大,你一個女孩子跑來跑去,我擔心?。 ?p>  “沒事,我穿著棉衣呢,不冷?!?p>  “你聽奶奶的話,你干不了腌肉的活兒,我躺幾天就好了,這些臟手的事情,我去就好,你啊……”

  “奶奶我可以的。”

  “什么可以……你老實告訴我,家里是一點銀子都沒有了嗎?”

  “也不是,茶鋪的老板娘剛給我了一些打賞,夠用幾天的,就是我想著,不是快過年了嘛,手上多點錢也多辦些年貨。”

  “你就是為了我的病……”

  劉大娘知道金容沒有騙自己,也知道家里的情況比金容說的要嚴重,她的眼淚流下來,似乎想要勸金容,又像是知道她不會聽勸,只好哀嘆著躺下去,“我真沒用啊,還要勞累你照顧我……”

  “奶奶您在說什么?要不是您,我這條命都沒了,您好好保重身體,一切有我呢?!?p>  金容搖搖頭,擦去劉大娘臉上的淚水,將她安置好,這才急急忙忙的到廚房準備吃的,她忙活了一上午,洗碗,擦桌子,準備腌肉的調(diào)料,覺得自己灰頭土臉的,忍不住仔細拍了拍。這一刻,她滿心滿眼,只希望冬天快點過去,然后劉大娘能夠好起來,像以前那樣樂呵呵的曬太陽,陪她說話。

  “一切都會好的……”

  她輕輕說著,深深的呼吸一口,閉上眼睛微微抬起頭,仿佛一個浮在水里的人,探出頭來,深深的呼吸一口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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