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重行在沈府門口站了許久,最后摸摸黑豆的腦袋,進了皇宮。此時,距離獵夏當日已經(jīng)過去了3天。
他沒有去皇帝那邊,進了宮門,直奔錦繡宮而去。
錦繡宮一如既往的安靜,封司予重傷瀕死,一條腿幾乎要廢了,人也一直昏迷著,情況令人揪心。太醫(yī)院的人日夜守護,慶王妃和金容更是寸步不離,聽到陸重行求見,慶王妃臉色幾經(jīng)變換,還是招手讓他進去。
“陸神醫(yī)前來錦繡宮,不知有何事情?”
陸重行低頭請示,“草民來看看殿下的傷勢?!?p> “獵夏當日,多謝神醫(yī)出手相救,太醫(yī)院的人告訴我,若非你醫(yī)術了得,司予撐不到回來的……可是陛下讓你過來為司予診治?”
“不是?!?p> “那……?”
陸重行知道她的顧慮,也不拐彎抹角,“娘娘放心,我不是這宮里任何一派的人,只是我的一個朋友非常關心殿下的安危,所以我想盡力而為?!?p> “朋友?”
“是的?!?p> 慶王妃看一眼里間,目光掃過金容,點點頭,“那就太感謝神醫(yī)了,我兒若是能好,神醫(yī)想要什么,盡管開口。”
“如果是這樣,草民的確有一樣想要的東西。”
“是什么?”
“珍珠郡主身上那個木質(zhì)的香囊,等殿下傷好了之后,娘娘再考慮即可?!?p> 一句話出口,房間里一片沉默,慶王妃看著陸重行,似乎要從他身上看出一個洞來,然后點了點頭。
陸重行便不再多話,走進封司予的房間,房里一堆太醫(yī)院的人,王城自然不在其中,另一個相熟的太醫(yī)見到他仿佛看到救星,急不可耐的湊了過來,“殿下的傷勢沒有惡化了,但就是不醒。”
“他那天從山坡上滾下來,大約是撞到頭了,可能有淤血?!?p> 說著,他坐下來細細聽脈,又拿過太醫(yī)們的方子看了一遍,很快就進入狀態(tài),查傷口、改方子、詢草藥,有條不紊,又拿出銀針,在他頭上細細的針灸了一陣。金容和慶王妃在一旁緊張的看著,直到他差不多了,金容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低頭行禮,“那天在山上,殿下情況危急,我實在是太著急了,顧不得禮數(shù),若有冒犯先生的地方,還請見諒?!?p> “無妨,”陸重行淡淡的應著,看一眼金容,又輕輕說道:“郡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借一步說話?
金容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她想起獵夏那天,自己因緊張封司予而上山,后來陸重行跟上來,一開始,她以為這個人是作為醫(yī)者的擔心,但是找到封司予的時候,他并沒有為封司予診治的意思,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是在擔心別的什么人……
她垂著眼睛,仔細思索,心里轉(zhuǎn)過許多個彎彎繞繞,跟著陸重行走到殿外的花園中,柔聲笑道:“此前一起在皇寺照顧流民時,就覺得先生醫(yī)術不凡,獵夏時看到先生,雖然吃驚,也覺得‘神醫(yī)’之稱,名副其實呢?!?p> 陸重行沒有接她的話,他看著面前的“珍珠郡主”,想到的全是言犀,已然失去了耐心,直接問道:“郡主可否告訴我,言犀在哪里?”
這個問題一出現(xiàn),金容如墜冰窖,反應半晌才鎮(zhèn)定下來,有些緊張的笑了笑,“什么?”
“獵夏前一晚,我在營帳外見到了她,她說你拜托她保護皇子,她才在那里的?!?p> 金容張口結舌,言犀和陸重行果然是認識的……心里預想的最壞結果陡然出現(xiàn),一時有些手足無措,心想陸重行這個人,到底知道多少?
她神色變幻,落在陸重行眼里,心里的不安就更加放大,“郡主,殿下從山上滾下的時候,你第一個趕過去,殿下說了什么嗎?我趕到的時候,聽到你說‘沒人了’,這句話的意思,可是指當時打斗的地方,沒有其他人了?”
“我……”
金容不知道該如何說,當時,她心里閃過無數(shù)的想法,她知道言犀在封司予所說的陷阱里,可是……可是封司予命懸一線,加上……
“我不知道我說了什么,”她紅了眼睛,低下頭去,“當時殿下快要死了,所以我……我只是希望能救他,尤其是看到你,我只是想讓你救他……”
“那其他人呢?其他人在郡主心里,什么都不是嗎?”
“不是的!你后來不是也去了山上嗎,我聽七皇子說了,那邊只有刺客和殿下侍衛(wèi)的尸體,沒有其他人了不是嗎?說不定……”
“說不定?郡主當時到底在想什么?言犀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嗎?她答應了你保護殿下,如果殿下都傷成那樣,那你覺得,她能好到哪里去?”
“我……”金容站在陽光下瑟瑟發(fā)抖,腦海里閃過司予的臉,咬牙說道:“我只是想保護他,我只是害怕來不及……”
“你想保護的是你自己。”陸重行輕輕說著,見金容臉上慘白浮出一絲青色,再不想多待一刻,“罷了,看來郡主不知道她在哪里,告辭?!?p> 陸重行轉(zhuǎn)身就走,金容卻突然想起什么,緊張的叫住他,“神醫(yī),神醫(yī)剛才和義母……說了什么嗎……?”
陽光打在陸重行身上,他暗藍的長袍上就多了恍惚的光澤,風吹過來,長袍浮動,如同深海,他的目光也像是從海里看過來,深沉而冰涼,“郡主放心,即使是看在她的份上,我也什么都不會說。”
說完,他不再停留,揚長而去。
金容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又瞥到遠處,慶王妃的身影在窗前看過來,急忙側(cè)身避開,只覺得每一道陽光都變成了冰刃,刺得她生疼。
就在這時,封司予突然一動,咳嗽一聲,似乎要醒,太醫(yī)和丫鬟們喧嘩起來,她一驚,急忙沖進去,果然是封司予眼皮微動,掙扎著睜開了眼睛。
“司予……!”
慶王妃撲上去,緊緊抓住他的手,往日的傲氣和尖銳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個擔心的母親,拼命抓住這奇跡般的時刻,“司予,你怎么樣?”
封司予渾身疼痛,腦袋更是疼得鉆心,他還停留在那修羅般的山上,看著眼前大大小小的腦袋,茫茫然卻想起最掛心的問題,“花明……救花明……”
說完,他氣力不濟,再次陷入了昏迷。
金容沖到床邊的時候,聽到的就是這句話,眼淚流下來了也不知道。
“……郡主當時在想什么呢……”
“……如果殿下都傷成那樣,那你覺得,她能好到哪里去……?”
陸重行的問題還在耳邊,她再也無法騙自己。
當時在想什么呢?當時腦中轟隆而過的念頭里,讓她說出“沒有人”的原因,是什么呢?
是那天小懿妃在花園中的感慨。
……歌女出身,不管多少年也只會是嬪……
……將來能與皇子并肩而坐的,只有郡主……
是那天言犀拼命解釋,卻無意中說出來的打算。
……我是想和慶姨母相認,我可以等到你和封司予成親之后……
是啊,當時她就想問,成親之后,你就要拿回你的名字、身份、地位了是嗎?這個問題她沒敢問出口,所以在山上,看到封司予命懸一線,心里最隱秘的聲音就突然冒出來,那個聲音說,“就讓她死在陷阱里吧,這樣,‘沈言犀’就永遠都是你了”。
自己變成了一個骯臟的人。
她想著,扶著座椅坐下來,然后突然意識到,自己都變成這么臟的人了,但言犀……還活著。
言犀看著封司鳴,如果不是渾身上下沒一個地方不痛,那她一定會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然后掉進了一個奇怪的世界。
不然,眼前這個人實在是讓她無法解釋。
“你看了我快一刻鐘了?!狈馑绝Q放下手里的筆,笑吟吟的端起茶杯,“不會是一覺醒來,愛上我了吧?!?p> “……這里是哪里?我的劍呢?”
“我府上,收起來了?!?p> “那我為什么會在這里?……十三皇子他怎么樣了?是不是你派的人?”
“如果是我,不需要那么多江湖刺客?!?p> “……”
見她的防備稍微下去一點,封司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過去3天了,聽說十三弟醒過來了一次,陸神醫(yī)果然名副其實,滿太醫(yī)院的人束手無策,他一針下去,人就醒了?!?p> “那他……他受了很重的傷?!?p> “你放心,有陸重行在,他不會有事,至少比你要恢復得快些?!?p> 言犀一聽,心里放松下來,太好了,不枉費他們拼命一場,不然,她真不知道該如何跟金容交代。只是,既然封司予遇到了救援,自己又怎么會在這里?
“你想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
“為什么?”
“當然是我救了你?!?p> “你……你救了我?”
封司鳴沒有回答,一個人影閃到門外,他放下杯子,起身準備離開,“這樣吧,既然你落在我手里,不如咱們條件換條件,如何?”
言犀眉頭一挑,警惕起來,“你要做什么?”
“放松點,我的第一個條件是,若你在這里乖乖養(yǎng)傷,我就派人去通知那位神醫(yī),你還活著。”
神醫(yī)?
言犀知道他說的是陸重行,只是不明白,封司鳴突然提及陸重行要做什么?
說實話,這個條件明明對她只有好處,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她并不想讓人知道陸重行的存在,尤其是封司鳴,總覺得有些危險。
見她不說話,封司鳴一曬,戲謔的說道:“那個對著皇帝都滿臉淡漠,愛答不理的,卻因為你的失蹤,快找瘋了,他很喜歡你?”
“……”
“你不想讓我知道他的存在嗎?”
言犀想了想,掙扎著說道:“……我的事情,不關他的事,你不要在我面前提他。”
封司鳴見她神色,走到門邊笑道:“那我當你答應了,端來的藥好好喝,不要想著逃走知道嗎?!?p> 說完,一關門,走了。
他一走,言犀便氣呼呼的要起來,但是一動彈,腿上的傷口又讓她倒了下去,那個陷阱里可是真刀真槍,雖然有大老虎墊著,還是不能完全避開,這一刀扎得透透的,她想逞強也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知道陸重行怎么樣了,她想著,他知道我在山上,看到封司予的那個樣子,不可能不擔心的,還有金容……肯定也擔心死了。
她看了看這間寬敞精致的屋子,想了許久,還是搞不懂封司鳴的意思,只好嘆口氣,乖乖躺了下來,不管怎么樣,現(xiàn)在的第一要務的確是養(yǎng)傷。
半個時辰后,言犀沉沉的睡了過去,滿心焦慮的陸重行走在街上,猛然被人撞了一下,一句“她沒事”飄進耳中,心里一驚,回頭看去時,只看到行人茫茫,那一聲,仿佛是錯覺。
他站了一會兒,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只是買了黑豆的食物,朝沈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