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董世忠抵達在巴州的密報傳來時,雍都已經(jīng)走了冬天的門口。
天陰沉沉的,風(fēng)吹在身上,帶來明顯的寒意。百姓似乎也察覺到“變天”前的莫測陰云,雍都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熱鬧之下,陡然多了些不可言說的沉重和沉默。
對于皇帝的病,禮部已經(jīng)不再修飾或掩蓋,“病體沉疴”成為官方通報,讓人知道,他任何時候駕鶴西去,都是正常。
董皇后收到最新的密報,細細看完,陰郁多日的臉上終于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
同一天,禮部、吏部和兵部數(shù)十位官員聯(lián)名上書,十三皇子誣陷鎮(zhèn)北將軍、慶國一等侯,七皇子私縱刺客濫殺朝廷命官,導(dǎo)致南部民怨沸騰,請求皇后垂簾,臨朝聽政。
朝堂爭吵不休時,第二天,董世忠“清君側(cè)”的檄文從巴州發(fā)出,6萬大軍跟在他的身后朝雍都撲來,這一消息震動朝野,官員們才知道,那個他們以為在邊關(guān)抗敵的將軍,已經(jīng)潛伏回了家門口!
封司予從椅子上站起來,神色掩不住的擔(dān)憂:“不來?為何?”
侍衛(wèi)跪在地上,也有些無奈:“皇貴妃說,她要留在宮里?!?p> 封司予一聽,便知道是慶王妃的犟脾氣上來了,擺擺手讓人起來,自己騎上馬,直奔宮中。
得知董世忠出現(xiàn)在巴州的時候,封司予就已經(jīng)知道這場爭斗到了尾聲,他并不覺得自己的勝算有多少,只是無論如何,不能讓金容和慶王妃再待在宮里。
他一路馳騁,很快就到了錦繡宮,果然看到宮人臉上難掩焦慮,慶王妃卻和往常一樣,兀自在殿內(nèi)閉目養(yǎng)神。
“母妃!”他也顧不上禮儀,沖上去拉住母親,緊張的問道:“郡主呢,我叫人來接你們,你們怎么……”
“司予你住口?!?p> 慶王妃淡淡的打斷他,看著他臉上的神色,也知道他是擔(dān)心和焦慮,便扯起嘴笑了笑:“接我?我是慶國皇帝的妃子,除了后宮,我還能去哪?”
“母妃,董世忠?guī)еR正在朝雍都而來,他籌謀已久,檄文已出,不會給我們太多時間的!”
“所以呢?敵人還沒到門口,我們就要夾著尾巴逃走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我也明確的告訴你,我不走?!?p> “母妃!你聽我說,董世忠雖然已經(jīng)被逼急了,但也不會毫無勝算和準備就來打這一仗,董氏、董皇后一定早已經(jīng)與他謀劃里應(yīng)外合,現(xiàn)在后宮不是安全的地方?!?p> “那我也不走?!?p> “母妃……!”
封司予心急如焚,金容端著點心進來,看到他的神色,不用聽都知道他們在聊什么,放下點心,跪在慶王妃面前,“義母,殿下是為您的安全著想。”
“我知道。”
慶王妃嘆口氣,拍了拍封司予的手,“我知道你擔(dān)心,但我也老實告訴你,我不走,是因為我知道就算最差的情況發(fā)生,我一時半會也死不了?!?p> “您怎么這么說?”
“我和董皇后斗了20年,若說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我應(yīng)該也能排進去,所以我可以保證,她越是覺得自己勝券在握,越不會在這個時候動我,一定會等自己贏了,讓我們親眼看著她坐在那把椅子上,再把我們殺了?!?p> “這……”
“你不用擔(dān)心,真是的,身為皇子如此沉不住氣,成何體統(tǒng)?你要記住,我不只是你的母妃,也是慶國的皇貴妃,怎么能被兩個鼠輩威脅,輕易離開皇宮?就算是死,我好歹也要陪你父皇走完最后的路,20多年夫妻一場,他雖然不曾把我放在心尖上,到底也……司予,我說了這么多,你可明白?”
封司予哪里不明白,只是他自認不像封司鳴,胸中裝著江山社稷,從小到大,他只盼著家人和睦,母妃平安健康。
這樣的自己,的確不適合生在帝王家。
“母妃不走,兒臣自然不能強求,宮中禁衛(wèi)軍也有我的人,我即刻派他們護住錦繡宮?!?p> 說完,他又看金容,還沒開口,金容已經(jīng)搖了搖頭,“我在這里陪義母,若是有危急情況,我也護著她的?!?p> 慶王妃看她一眼,不只想到什么,輕輕問道:“那位花明姑娘可在雍都?此時此刻,她的身手倒是值得依賴。”
金容目光閃動,封司予急忙上前一步解釋:“花明姑娘她最近大約是不在的,母妃放心,有禁衛(wèi)軍守著,沒人敢放肆?!?p> 慶王妃冷哼一聲,意有所指,“好啦,你不要擔(dān)心,只要你父皇還在,就不會有人敢放肆?!?p> 她這樣說,封司予也不好再多說,父皇對他和封司鳴向來都冷冷淡淡,這幾年更是不聞不問,時不時還懶政一下,就像是專門給朝中黨派機會,讓他們坐大……如今,慶國建國已經(jīng)300年,架子雖然還在,但這幾年又是天災(zāi)人禍,又是朝臣不軌,這座華麗的高樓,每一根柱子都已經(jīng)腐朽了。
不然,怎么皇帝還在,本應(yīng)在邊關(guān)抗敵的人就敢公然抗旨,清什么君側(cè)?明明是打算把他們封氏一族,徹底端了。
這么一想,他便不能再待下去,“母妃,雍都防衛(wèi)不足兩萬,南方最近又是洪水又是各種兇案,也無法馳援我們,董世忠從邊關(guān)一路潛行,6萬人馬要兵臨城下了才被我們知道,可見北部、東北部州縣還在董氏掌控之下,此戰(zhàn)若敗,董皇后上位,封氏恐怕也是名存實亡,兒臣別無選擇,哪怕要殊死一戰(zhàn),也不能退讓?!?p> “……我知道?!?p> “董氏不能容人,但是七皇兄……這么多年,七皇兄并未針對我太多,論才干胸襟,我也自認不如他。”
慶王妃眉頭一挑,“你什么意思?”
“兒臣……兒臣只是想跟母妃說,此次雍都保衛(wèi)戰(zhàn),我與七皇兄肯定是要聯(lián)手的,若是天佑我封氏,之后……不管兒臣做什么決定,母妃可否不要反對?”
他這番話,擺明了是不愿意再和封司鳴斗,殿內(nèi)一片死寂,慶王妃盯著自己殷切期望了20年的兒子,一時之間什么也說不出來。
金容在一旁著急,急忙打圓場:“殿下,為今之計,自然是帶領(lǐng)朝臣百姓守住雍都,屆時,朝臣百姓自然也會看到殿下的長處,還請殿下不要所言過早?!?p> “我知道。也罷,我心里著急就說了,郡主說的對,母妃請不要放在心上?!?p> 說完,他急匆匆的往外走去,金容擔(dān)心的送出門,走到前庭,封司予還是忍不住抓住她的手,“金容……”他悄悄喊著她的名字,“你們在這宮里,我真的不放心?!?p> “殿下,義母說得沒錯,此時此景,若是董氏贏了,我們在哪里都沒有意義。再說,義母對陛下自有一份情義在,殿下便當是成全義母吧。”
“我知道……”
“還有,關(guān)于七皇子的事情,殿下還是不要說了,義母對你期待甚高,關(guān)鍵時候,不要讓她傷心呀。”
“是我失言了,只是這段時間來,我不得不承認是自己以前過于天真了,若是再有幾年,我或許還能和七皇兄一爭高下,但情況陡然發(fā)展至如此,我……”
“殿下不可妄自菲薄。”
“金容,我只想讓母妃和你高興。我不愿瞞你,出宮后我就會去找七皇兄,與他聯(lián)手,之后……只要我們3人可以幸??鞓罚梢曰謴?fù)沈府的名譽,我什么都不要?!?p> 聽到沈府,金容眼眶微紅,自從坦白了身份,她與封司予之間情意更濃,只是每每想到自己對言犀所做的一切,她心里無論如何也過不去,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言犀這個朋友,但她想,至少讓沈府洗脫謀逆的罪名,來報答沈府多年的照顧之情。
她曾和封司予提過一句,沒想到封司予會把這件事也看得那么重,如今聽到他這樣說,忍不住心里激動感懷,“你還想著這件事?!?p> “當然。這是你的心愿,也是言犀表妹救我兩次,我至少能為她做的事情,何況當年……”
他嘆口氣,搖搖頭,不再遲疑,匆匆離開。
十三皇子的死士悄悄將錦繡宮圍起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和皇宮的一片死寂相比,雍都百姓們正趕在城門關(guān)閉之前出逃,南下的官道上,車馬牛驢絡(luò)繹不絕,正所謂車麟麟馬蕭蕭,車馬上,箱子包袱堆成一座座小山,在夜色下倉皇的起伏。
言犀也聽到外面嘈雜的人聲和動靜,在藥鋪里靜默不語,戰(zhàn)爭來襲,傷亡必定陡增,身為醫(yī)者,陸重行和風(fēng)天齊反而不愿意離開,正緊趕慢趕的打包傷藥,準備隨時支援。
一邊忙著,風(fēng)天齊皺著臉大大的嘆了一口氣,言犀第一次聽見他這么大的嘆息,急忙看過去,陸重行更加干脆,一團紙扔到他腦袋上,“好好干活。”
“不是啊,師父……我就是在想,為什么要打仗呢?大家都是慶國人啊……”
“慶國這么大,但皇宮只有一個,椅子只有一把?!?p>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又不是沒有繼承人……爭來爭去的干什么呢?搞得大家都只顧著逃跑,鋪子都不開了,我們留在這得去哪里吃飯嘛……”
陸重行翻了個白眼,“就想著吃?!?p> 言犀默默的幫他們裁紙,聽到這里,便想起當年自己逃亡的日子,忍不住也嘆氣,“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果然千百年不曾變過?!?p> “是啊,”風(fēng)天齊毫不客氣的點頭:“我們辛苦救人,哪里趕得上他們殺人的速度?這么一想,就覺得是皇子們不夠強大呢,要是夠強,就不會有人冒犯,也不會有這樣的禍事?!?p> 陸重行聽了,手上不停,卻垂下眼睛,“這世上不存在絕對的強者,哪怕是歷朝歷代的開國之君,百年以后,該來的還是要來?!?p> 說完,他看向言犀,終究忍不住,輕輕問道:“要是事態(tài)再發(fā)展……”
言犀點點頭,也不隱瞞,“我想去救金容他們,而且,那個董世忠既然送上門來,我也不打算放過?!?p> “……我就知道?!?p> “你不要擔(dān)心我,倒是你,皇宮就不要去了,我知道你要查你母親當年的事情,但現(xiàn)在這樣……你不許亂跑?!?p> 陸重行的目光掠過皇宮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若有似無的低沉,“我已經(jīng)查完了,你放心?!?p> “查完了?”
“嗯?!?p> 陸重行沒有再說下去,言犀就不準備過問,3人沉默下來,緊張的忙碌。
外面的嘈雜還在繼續(xù),此情此景,誰都會感慨一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但時光漫漫,高樓大廈常傾覆,唯有那百姓來往的石板路,歷久常青。
天快亮的時候,董皇后安安靜靜的坐在陰暗寂靜的皇帝寢宮里,看著眼前似乎已停止呼吸的丈夫,依舊明艷嬌嫩的臉上,絲毫表情都沒有。
“我經(jīng)常想,你到底愛過我嗎?”
她輕輕問著,看到皇帝睜開眼睛,連看也沒有看自己一眼,便笑了,“你當然沒有,董氏壯大,送一個本家女兒入宮,不過是你拉攏朝臣的一貫做法,這個女兒是高是矮,是美是丑,你壓根不放在心上?!?p> 皇帝轉(zhuǎn)過頭,一雙昏聵的眼睛終于看向她,許久輕輕一笑,“你這是來與我道別了?董世忠想必馬上就到了吧?!?p>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我這些年是怎么過的?”
“一手遮天,呼風(fēng)喚雨?”
“我費盡心思討你歡心……”
“我不是給了你想要的權(quán)力嗎?”
怒色爬到董皇后臉上,她將手中的杯子狠狠摔到地上,發(fā)出刺耳的碎裂聲,然而即使如此,往常機敏伶俐的郭公公卻沒有出現(xiàn),空曠的大殿里依然只有他們兩人。
“你讓我一生沒有孩子!”
“那你肚里的是什么?”
“是我費盡心思,給自己掙的未來!24年……我入宮24年,只有這兩次懷孕,第一次,我以為你終于不再懲罰我了,可是你卻眼睜睜的看著那些賤人害我!我做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讓你這么恨我???”
皇帝看著她,陰沉的眼睛里沒有一點感情,蒼老的嘴邊卻有譏諷的笑意,“你來問我?我以為你明白?!?p> “我不過是執(zhí)行了你的命令!”
董皇后忍無可忍,歇斯底里的咆哮起來,“為了那個女人,你懲罰我一輩子……可是我什么也沒有做錯,是你……是你的錯!”
皇帝咳嗽起來,一聲又一聲,越來越嚴重,他狼狽的趴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董皇后冷眼看著,半點要上前的意思都沒有。
“我是來與你道別的,”她冷冷的說:“你不給我的東西我就自己拿,你該欣慰,自己娶的女人是個厲害角色?!?p> “哈哈!”皇帝終于笑起來,狠狠的倒在床上,“搶吧!老七也好,你也好,要是這點手段都沒有,也鎮(zhèn)不住這江河日下里,遍布朝堂和江湖的豺狼們,那把破椅子還不如跟著我一了百了!”
董皇后腳步?jīng)]停,在這句話落下的時候,走到了殿外。
皇城禁衛(wèi)軍在大殿前站了兩排,見到皇后,齊刷刷的跪下,郭公公紅著眼睛彎著腰,恭送皇后離開,這才顫巍巍的開門進來,跪在皇帝塌前,沉默的垂淚。
皇帝看他一眼,目光依然冰冷,但比起看皇后的眼神,卻多了一些溫度。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門突然又開了,郭公公緊張的望過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陸重行和往常一樣端著藥進來,走到皇帝病榻前,卻沒有和平常一樣放下藥就走,而是站在那里,靜靜的看著皇帝。
郭公公有些不解的爬起來,“陸、陸神醫(yī)這是……”
皇帝也看到了陸重行,和郭公公比起來,他眼中多了一份暗涌的瘋狂和欣喜,他打斷郭公公,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你出去,我要和他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