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西坪夜話
“大柴湖之戰(zhàn),天下震動,那是燕賊崛起后的第一場慘敗。人皆以為你我合力妙手奏凱,誰人想到實際上,卻是那云氏女甕中捉鱉……”
林師看著夏瑾,苦笑道:“當(dāng)日在那大柴湖湖心沙洲之上,辯難之后,云氏女笑言,說老夫一生品評天下人才,卻沒有人為老夫做過評語,說要斗膽一試,為老夫作評?!?p> ”蠻女安敢如此!”
“呵呵。這個天下,若有人有資格為老夫作評,恐怕就只有這云霜了,左公梁那廝,可沒這個資格?!?p> “云霜給老夫的評語,乃是‘天地正氣,乾坤完人’。你覺得如何?”
夏瑾想了一下,點了點頭:“這八個字,老師絕對當(dāng)?shù)??!?p> 林師笑著搖頭:“哪有什么完人,天下人皆有私心,或是為名,或是為利,老夫自然也無法例外。我看想要作完人的,便是她自己,然這天下因她而亂,她又如何能成為完人!”
默然良久之后,林師自懷中取出一柄青銅虎符,遞給了夏瑾。
“從今日起,這緇衣社,便由你掌管了。蕭曹、尹呂二校尉皆是緇衣社中人,有事情可以讓他們?nèi)マk。老夫老了,不能事事親力親為,有些事情,也該交給你們這一輩了?!?p> 夏瑾想要拒絕,可看著林師疲憊的臉色,不覺心中一軟,接過了虎符。
這十幾年,老師的辛勞,又豈止是嘔心瀝血鞠躬盡瘁可以形容的。
老師少年成名,現(xiàn)在真實年齡也就快五十歲而已,看上去卻如遲暮老人一般。為了帝國,他實在是付出了太多太多。
“有一句話你需謹記,自燕賊攻破京師起,我緇衣社和七部之間便只有四個字,那便是你死我活!今日起你掌管緇衣社,也不要忘記這四個字!”
說這話的時候,林師的神色嚴肅起來。
夏瑾默然受教。
林師舒了一口氣,看著遠處村莊星星點點的燈火,輕聲道:“那蘇家大郎說得其實沒錯,老夫?qū)嵲谑浅錾教茫摶貧w田園了。‘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等到這次回到建康,助主上登上大位,老夫便要回歸三吳,攜妓東山,悠游林下了?!?p> 夏瑾一驚,脫口而出道:“老師,萬萬不可!那蘇大郎不過是一黃口小兒,哪知天下大事!燕賊勢大,老師你便是擎天之柱,此時回歸田園,奈天下蒼生何!”
“老夫,無能為也!”林師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看著夏瑾笑道:“我且問你,老夫與云霜相比,孰人更強?”
夏瑾道:“云氏弱女,如何能和老師相比!”
“口是心非而已。”林師笑了笑,復(fù)又搖頭嘆息,“非是老夫不愿為國繼續(xù)盡力,實在是老夫思來想去,亦是無法找到抗衡云氏女的法子。老夫無能為也,又何必尸位素餐,擋他人之路?只望國朝氣數(shù)未盡,只望你們這一輩中會有俊杰崛起,擋一擋這奇女子吧?!?p> “燕賊……育才于學(xué)堂,論政于府院,務(wù)實而戒虛,謀定而后動……燕賊三大主力軍團皆稱精銳,卻一味是結(jié)硬寨,打呆仗……北地馳道四達,大河檣櫓成行……羽翼已成,奈何,奈何?只可惜她身為蠻夷,畢竟非我族類,不然的話,天下百姓早已歸心,老夫也不會這般苦苦支撐,擋她的路了?!?p> “當(dāng)然了,老夫想擋,也擋不住了。這些年來,老夫號稱智計百出,卻未曾在她手里討過便宜,我等最為得意的大柴湖一戰(zhàn),也不過是她為我等挖的一個坑。老夫盡力了,余下的,就看你們這一輩了?!?p> 夏瑾神色肅然,沉聲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縱然燕賊勢大,我亦會盡力?!?p> 林師點點頭,又道:“其實……此番我等被逼放棄北地回陪都,依老夫看,極有可能也是七部的手段。主上勞苦功高,雖未被公開立為儲君,然而繼承大統(tǒng)本就是眾望所歸,建康那邊原本是默認過的,這次陛下病危,卻突然有這么多朝臣上書,聲言主上非長非嫡,不宜為儲君,甚至連大柴湖之戰(zhàn)的舊賬都翻出來了。此事本就極不尋常,若非如此,我等也不必這么急回建康?!?p> “這件事,緇衣社原本正在查,還沒有定論,你如今接了緇衣社,這件事情要繼續(xù)查下去。老夫要看看,究竟是何人竟和燕賊勾結(jié),等到主上繼位后,定要一網(wǎng)打盡,斬草除根不留后患!”
夏瑾用力點頭。
說了這許多事情,林師似是輕松不少,拍了拍夏瑾的肩膀,便即回驛站內(nèi)歇息。
擋在那個名滿天下的女子身前,便如站在山岳之前一般。這許多年,他的確是累了。
若非如此,以他的城府,也難得說這么多的肺腑之言,縱然對方是他的學(xué)生。
夜風(fēng)之中,夏瑾默然許久,把青銅虎符小心收起,看向了一個房間。
建康方面的事情他自然知曉,若非是那些只知空談?wù)撔叡澈笸钡蹲樱土謳熞膊槐剡@么著急南歸。
然而朝臣上書攻擊主上的,不單單是非長非嫡,或是大柴湖之戰(zhàn)的舊賬。更多的攻擊理由,卻是主上的身體狀況。
他們說主上征戰(zhàn)多年,身體多處受創(chuàng),又無子嗣,實在是不適合繼承大統(tǒng)。
這些人無疑是各有私心,不管是不是和燕賊勾結(jié)。
然而自從踏入莽莽方山起,他和士卒們都未曾見主上出過馬車。只有林師和那些貼身侍從,才偶爾能見到主上。
所以主上的身體究竟如何,他也有些疑問。
并非是對老師有所懷疑,只是誰也不希望被蒙在鼓里。他也想知道真相是什么,好從容應(yīng)對。
老師說,他不是完人,人皆有私心,或是為名,或是為利,他無法例外。
同樣他也有他的利益,他也無法例外。
所以他不想處在迷霧之中,也想好好看清楚前路。
還有……就是順陽川那個少年講的故事。
故事的結(jié)局究竟如何,和他猜想的是否一樣,他也想知道。
緇衣社無疑是極為好用的一股力量,而這股力量如今已掌握在他的手里。
所以他便叫來了蕭曹和尹呂兩位校尉,展示了青銅虎符,向二人各自發(fā)出一道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