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吟跟著葉琛到了葉家莊,一路上并沒有人追來,她也終于舒了口氣。葉家莊上下人多眼雜,所以葉琛并沒有大肆聲張,將孟子吟帶進來后,他囑咐身邊的仆從先為孟子吟安排好了房間,并且迅速請了醫(yī)師來醫(yī)治瀾兒。這個空檔,他們坐在葉琛的書房里說起話來,葉琛依舊是白紗拂面,沒有絲毫要摘掉的意思。
孟子吟疑惑地看著他,本想問他為何在自家屋里還要帶著面紗,但轉(zhuǎn)念想想,自己今日是客,還是不要多嘴了,倒是葉琛先開口解釋道:“孟姑娘勿怪,某已經(jīng)習(xí)慣戴著面紗?!?p> 孟子吟看著他微微笑了笑,表示理解。
“孟姑娘可知,孟家為何被下獄?”葉琛開口詢問道。
“孟家上下都說是因為太子謀反?!?p> “可有確鑿罪證?”
“應(yīng)該沒有,如果有的話,不至于將我們關(guān)押半月,卻一直未發(fā)落。”
“那孟姑娘可知太子現(xiàn)在失蹤了?”
“什么??太子失蹤了?”孟子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肮涌芍獣栽颍俊?p> 葉琛搖搖頭,他面前的白紗也隨著擺動,說道:“大約是七天前,宮里傳出東宮失火的消息,據(jù)說宮中只找到一具焦尸,周圍的人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太子的尸身,連大理寺的驗尸能手也沒能最后確認……”
孟子吟聽著,心里也未免疑惑起來,對于太子其人,她只在逢年過節(jié)時有過一面之緣,其他的她都知之甚少,一方面她作為孟家的養(yǎng)女,平日里只喜歡擺弄草藥、看看閑書,對于朝廷中人實在是提不起興致,另一方面太子每次到孟家看望親眷,都是仆從遍地、聲勢浩大,看起來一副威嚴不好接近的樣子,因此,他們二人可算得上是毫無交集。然而,太子臨禍,孟家蒙難,孟子吟卻也被牽涉其中,這倒是孟子吟從未想到的。
她思索著,不禁搖了搖頭,隨即道:“那,太子有可能還活著?”
“嗯嗯?!比~琛點頭。
他們二人所料不錯,太子蕭然的確還活著,此刻在皇城外的清涼山上,一個身披黑色斗篷的人站在崖邊的峭石上,正望向皇城的方向,夜色深沉,但是他的一雙星眸卻明亮無比。
沉默許久,他緩緩開口,似是和后面不遠處坐在石椅上的人說話:“人人都說這金陵繁華,原來只有站在此等高峰之上,才能盡攬全貌,而身處其中便處處都是勾心斗角了、滿目污泥了,可悲可笑啊……”
身后的人并沒有搭話,只是無奈地嘆了口氣。
說話之人不是別人,正是傳言燒死在東宮的太子蕭然,而在他身后就坐的自然就是躲過一劫的孟執(zhí)。
舅甥二人既是在這里歇息,也是在等消息,他們迫切想知道,孟家老小將被如何發(fā)落。
“楓兒,這些天連著趕路,都沒來得及仔細問問你,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陛下為什么會突然對你發(fā)難?”孟執(zhí)問道。
蕭然很久沒有聽到自家長輩如此親切地喊自己的乳名,心里一暖,他轉(zhuǎn)過身來,走到舅舅身邊,將那寬大的黑袍向后一甩,坐在了孟執(zhí)對面的石椅上。
沉吟一陣,他回道:“舅父,我被人設(shè)計了?!?p> 事情要從半個月前說起。
當(dāng)時正逢寒食節(jié)過后,天地間依然有淙淙冷意。本來是剛剛拜祭過祖先,又是料峭春寒的時節(jié),不該辦任何宴席的,但是梁帝拗不過自己心愛的妃子榮妃的再三請求,還是答應(yīng)了要給他的老來子辦一場白天宴,好好慶祝一番。
宮中上下為此忙碌了幾天,梁帝更是恩準了京城最好的歌舞班子進宮助興,只為博美人一笑。文武百官自是帶著大大小小的賀禮前來赴宴,只是就連蕭然也不知道,孟家當(dāng)時上的賀禮,遭到了梁帝的當(dāng)面申斥,按理說百天宴應(yīng)該事事祥和,孟家當(dāng)然被嚇得不清,但是看皇帝也沒有再行降罪的意思,因此只是告罪一番,就退出宮去,并沒有參加最后的宴席。
說來也怪,第二日,宮中就傳出梁帝感染風(fēng)寒、昏迷不醒的消息。梁帝已是六十多歲年紀,身體本來就不是很康健了,現(xiàn)在突然病倒,宮里宮外都慌亂起來。各方勢力似乎都開始做最壞打算,蠢蠢欲動,宮中一些有孩子的妃嬪甚至已經(jīng)在偷偷傳遞消息,讓自己遠在封國的皇子時刻做好回京的準備。
雖然國有儲君多年,人盡皆知,但是太子的母親孟氏乃前朝皇室后裔,換言之,太子身上也流著一半前朝血脈。
故國雖已遠去,但是對于今朝來說,依舊是諱莫如深的話柄,況且這孟妃在宮中空有位份,但并不受寵,這就讓有心之人揣測,太子之位并非堅不可摧。
孟氏自然也明白自己處境艱難,二十年前皇帝冊封她為妃,一方面是母憑子貴,另一方面也自然是考慮到平衡前朝勢力的需要,畢竟大梁繼承于蕭齊天下,這宮里宮外還有不少前朝遺民需要安撫。
此刻看著病榻上的梁帝,她心里卻暗暗盤算著太子的安危,遠在青州辦案的太子日前已經(jīng)接到消息,正星夜兼程趕回。
孟妃擔(dān)心路上可能會出什么差子,畢竟覬覦太子位者不在少數(shù),想到這里,她輕嘆出一口氣,旁人只以為她在為陛下傷神。
在這幽幽宮禁之中,她所倚仗的不過是她的兒子一人。
她的母族遠在宮外,雖是皇親國戚,表面上來看從上到下遍享榮華富貴,但是由于梁帝的忌憚,家中只有他的大哥孟執(zhí)做了大司馬,領(lǐng)兵在外,而她的父親孟鐸空有潁國公的爵位,而沒有實權(quán)。
因此全家上下還是處處謹小慎微,并不敢因家族出了妃嬪和太子就洋洋得意。
蕭然風(fēng)塵仆仆、快馬加鞭,七日的路程只用了四日便趕回皇宮,然而回宮之后他卻發(fā)現(xiàn)到處透著古怪。
首先是母親孟妃,竟然被莫名其妙地禁足漪瀾殿,其次是得知梁帝早在前日已經(jīng)蘇醒,為了養(yǎng)好身體,攜了幾名太醫(yī),并兩位妃嬪一同前去城南行宮休養(yǎng)了,出城之路恰好和太子一南一北,因此路上并無相見機會。
漪瀾殿外重兵把守,太子想見生母一面都是難上加難,經(jīng)過多番曲折,他終于探聽到,母親被禁足仿佛是因為一些信件,但究竟是什么信件,卻是怎么也問不出來,整個宮禁仿佛鐵桶一般。
他深覺事有蹊蹺,便私下里派人前往行宮想向梁帝求一真相,只是城南行宮一去一返,最少也要一天一夜,他派出的兩撥人,仿佛泥牛入海一般,竟幾日也不聞音訊。
隔天,東宮也來了一眾黃門,身后領(lǐng)了一隊禁衛(wèi)軍,為首的黃門,叫囂著要搜查太子寢宮,蕭然緩緩步出寢殿,身姿莊重,沒有半分波瀾。
帶頭的黃門他認得,他抬眼瞧那黃門,威嚴的目光似乎從那人頭頂壓過。
“孫樵,你這是要效仿漢時的江充嗎?”蕭然語聲擲地有聲,前面幾個小黃門不禁面面相覷。
“太子殿下可是冤枉奴才了,江充小人利欲熏心,一手制造了巫蠱之禍,而今奴才只是奉皇命行事罷了,怎能和江充一樣呢?”
說著,他從懷里拿出包裹嚴密的卷軸,蕭然一看那赤金顏色,便知是圣旨了,他早知這些人如果沒有御令,應(yīng)該絕不敢如此猖狂,但此時他縱然有千般不情愿,也只能跪下接旨。
“上諭,今特遣孫樵為查信使,嚴查期間可以自由出入宮禁,欽此?!睂O樵慢悠悠地讀完圣旨,得意之情難以掩藏。
蕭然素來不喜歡皇帝身邊的這個道貌岸然的內(nèi)侍,此刻更是涌上十足的厭惡之情。
“既是查信,敢問所查何信?”蕭然從容地自地上起身,衣擺一甩,貴氣風(fēng)姿立現(xiàn)。
孫樵被這耀眼的光芒壓著,有些不敢和他對視,卻也不想示弱,微微低下頭,側(cè)著眼看他。
“想來太子殿下剛剛回宮還不知道,貴妃娘娘宮中可是搜出很多與魏國勾結(jié)的信件,娘娘既是您的生母,雜家想這東宮怕是也該搜上一搜了。”
“笑話!我母妃乃大梁妃子,本宮乃大梁太子,我們何故要勾結(jié)魏國,滅我大梁威風(fēng)?這再簡單不過之理,何須查驗?”
蕭然心下已經(jīng)篤定,自己陷入了麻煩之中,那再退一步講,假使母妃真有做此事兒,為什么不直接移交大理寺勘察真?zhèn)?,而是委任宮內(nèi)奴婢來搜宮?
他深覺背后有一雙隱形的大手慢慢將他和整個孟家包圍。
孫樵一副我也是沒辦法的表情:“還請?zhí)拥钕伦屌潘焉弦凰?,也好還您清白。”
哪兒還有什么清白可言,如今母妃宮中之信已然板上釘釘,就算他的宮中沒有被搜出所謂的信件,他和母親同氣連枝,也斷然不能夠全身而退。
他冷著一副面孔,站在一側(cè)不再說話,孫樵知道,那是放行的意思,隨即帶著兩隊太監(jiān)魚貫而入。
拜圣諭所賜,東宮被翻的亂七八糟,那所謂的信件在這里并未尋到半分,然而據(jù)說在后院中的泥地里發(fā)現(xiàn)了被草草掩埋的疑似巫偶的東西。
蕭然聽到這荒謬不堪的消息之時,嘴角冷冷抽笑,不是信件也會是別的,這要置他于死地的東西終究還是出來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不是巫蠱,也會是別的東西。
前日,他在青州查案,期間前赴后繼地涌來三波暗殺之人,奈何他福大命大,都被堪堪躲過,然而誰又會想到,回到皇宮,才是真正驚險的開端。
他估摸著自己是否也應(yīng)該學(xué)當(dāng)年走投無路的戾太子劉據(jù),率兵去勤王,但他轉(zhuǎn)念一想,劉據(jù)最后雖然被冤殺,但也有他的父親武帝給他平反,如今自己帶了軍隊去行宮,怕是正合了父皇的心意吧。
他的笑意更深了,傾盡半生的忠心,換來的不過是父皇的殺戮,那巫蠱并著母妃私通外敵的信件,他蕭然就算渾身上下長了千萬張嘴,也定然說不清楚,更何況設(shè)局之人很可能就是梁帝。
那日午后,他便被禁衛(wèi)禁足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