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人當然是沈如煥。
他背著手，迎著天剛亮魚肚白的光，施施然踏入屋來。
此時他已然換了一身衣裳，墨綠的衣襟，鑲綴金線的月白色腰帶，整個輪廓外染上一圈破曉的微光，顯得那樣溫淳泰然。
但姜晚晚很清楚，這個人當然完全不是表面看的這么一回事。
她正納悶這位爺怎么在這樣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也能如此精致，沈如煥就已經(jīng)來到面前。
他倚身靠到桌旁，從高處傾下湊近晚晚，近到他的鞋尖正正碰著晚晚的鞋尖，而他的鼻尖離晚晚的鼻尖則不過一尺距離。
“我聽說，晚晚正在為二十萬兩災(zāi)銀苦惱？可需要沈某幫忙？”
這不是廢話嗎？
姜晚晚被他一時一個樣的曖昧態(tài)度折磨得心力交瘁，沒好氣地回他：“怎么？沈公子有辦法？”
“有倒是有……”
沈如煥話說一半，慢慢悠悠打住，瞟了一眼挨著晚晚、坐在旁邊小破凳上的小翠。
小翠嗖地一下站起來，瞬間閃到一邊：“沈公子請坐?！?p> 姜晚晚無語，她家小翠在一些不重要的時候總是特別有眼力見兒。
沈如煥很滿意，挑了挑眉，故意環(huán)著晚晚身后一圈，繞到另一頭、小翠讓出的那張小破凳旁，撩起衣擺坐了下來，然后開口詢問：
“晚晚可曾想明白了，銀子究竟是被誰換作泥磚的？”
姜晚晚白了他一眼，將胳膊擱到桌面，兩只手交疊一塊兒輕輕拍著：“圣上讓太子殿下負責派人運送此次賑災(zāi)銀兩，銀子既然是在洛城沒的，那定然是被洛城的人給換了。那些打點庫房的官員想必沒這個膽子，我那運銀兩的爹爹想必也沒這個智慧，那最大可能的就只剩下……”
說到這里姜晚晚欲言又止，她直直盯著沈如煥，半是警惕半是試探：“莫不是你的主子太子殿下，自己將賑災(zāi)的銀兩給……”
沈如煥似笑非笑看著她：“你真這樣覺得？”
姜晚晚被他這意味不明的眼神瞅得心里發(fā)毛：“難道不是……嗎？說不定太子殿下庫中賬目不平，趁這次賑災(zāi)機會大斂其財，好填補虧空……”
沈如煥一下子握住晚晚在無意識輕輕拍動的那只手，俯身湊到她臉前，眼睛瞇成危險的線：
“晚晚，這般口不擇言，說出去可是要殺頭的，到時即便你嫁與我沈某作妻子，我也保不住你的?！?p> 姜晚晚一驚，連忙掙脫他的手：“我……這不是你讓我說的嗎！”
可惡！這個陰險的男主！
姜晚晚正想再大喝一句“你究竟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沈如煥卻突然望了一眼空蕩如也的屋頂，抬起指尖，輕飄飄將話題岔開一句：
“唔，下雨了?！?p> 隨之一滴水應(yīng)聲落到晚晚睫毛上，帶來一剎那的視線模糊。
“……下雨？”
這突如其來的話題和雨滴讓晚晚有點茫然。
沈如煥抬眼瞅了一下旁邊：“小翠，傘？”
光在奇怪地方有眼力見兒的小翠立馬悟了，嗵嗵嗵跑出去拎了一把小紅傘回來奉上。
“嗯?！鄙蛉鐭ń舆^傘，微不可見地揮了揮手，“小翠，出去把門關(guān)上吧?！?p> 積極的小翠又悟了，嗵嗵嗵跑出門，跑出去后隨即一愣：
“不對呀，這破屋子，沒有門的呀？”
她轉(zhuǎn)身要返回去問沈公子，結(jié)果立馬被候在門外多時的觀言生拉硬拽走，一路走還一路遠遠飄回來教訓聲：
——你懂不懂事??？
——公子和你家小姐談情說愛，你在那杵著是要干什么？
——走了走了，跟我數(shù)磚頭去，這磚頭數(shù)好了還得拿去交差的……
——你家小姐這回活不活得了命就看咱們數(shù)的這些磚頭了你知道不……
姜晚晚愕然地看著門口兩個身影遠去，忽然感覺有種被套路的心慌意亂。
沈如煥倒像是一切盡在掌握中。
他握住傘柄，撐開小紅傘，然后伸手一下子把晚晚連人帶凳子拖到自己身邊。
姜晚晚人還懵著，又被他一把攬住肩膀，直攬到他的胸膛上，整個人像一只小鳥依偎在他心口。
沈如煥就這樣將晚晚困在傘下狹窄的空間之中，遮住太過清晰的臉，遮住太過明亮的光。
他的唇慢慢湊近晚晚耳珠，沉沉開口，溫熱氣息似有似無噴薄在她頸邊：
“晚晚，你不坐過來一些，我們?nèi)绾涡÷暶苤\呢？”
姜晚晚被他這樣擁在懷里，驚得手都抖了：“密……密謀什么？！”
沈如煥道：“自然是密謀如何取回二十萬兩?！?p> 姜晚晚腦中還在被這曖昧攪得一團亂：“如……如何？”
沈如煥笑了一聲，身子朝后仰了仰，面上驟然露出一絲冰冷。
“晚晚，你一心想成為公主幕僚，難道不知道，嬴雙殿下一直在招兵買馬嗎？”
“……招兵買馬？”
姜晚晚當然知道，嬴雙是她筆下的典范，將來是要為民除害，一統(tǒng)天下的。既然要一統(tǒng)天下，當然少不了強有力的軍隊，提前招兵買馬也是自然，未雨綢繆啊。
沈如煥繼續(xù)道：“既然公主要招兵買馬，自然少不得用銀子的時候，這次太子負責運送十二車災(zāi)銀，對公主來說，正是一個偷龍轉(zhuǎn)鳳、栽贓嫁禍，一石二鳥的好時機?！?p> 姜晚晚瞪大眼睛：“你是說，偷換銀子的人是公主殿下？！那不可能！”
她筆下的嬴雙公主，乃是屬于正派陣營，是女主最終成為天下第一女官的依托，正派又怎么能、怎么會干壞事？
于是她立刻反駁沈如煥：“你別亂說，嬴雙殿下一心為民，還多次提出新政，鞠躬盡瘁，為我大瑛朝百姓謀福祉，她如此正直無私，怎么可能侵吞賑災(zāi)的二十萬銀兩！”
“若真是無私，便不會暗囤兵馬，行謀逆之事，置封地百姓安危于不顧。”
沈如煥挑眉：“私心就是私心，并非說有了一個明面上過得去的理由，就能指鹿為馬?！?p> “可是……殿下怎么可能……會去侵吞賑災(zāi)的銀子呢……那不可能的……”
沈如煥看著晚晚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不由想笑，然后也真的輕笑出聲：
“晚晚啊，你先前多次出入公主府，難道就沒看出什么端倪來嗎？”
姜晚晚一怔，驀然想起，那次在公主府絆倒，沾染上的一身紅泥。
那天她抱著小白狗夜入公主府，看見那一地的紅泥，正正與十二車賑災(zāi)銀兩箱子里的紅泥磚樣子幾乎吻合。
姜晚晚捂住額頭，明白了什么：“那些紅泥磚……真是嬴雙殿下?lián)Q掉的……她拿走這些銀子，就為了招兵買馬？”
沈如煥在紅傘下定定看著她：“做大事總會有犧牲，晚晚，這不就是你要的飛黃騰達嗎？”
“當然不是！”姜晚晚沖口而出，“我從沒想過要犧牲無辜的人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她的回答出乎沈如煥意料，因此對方足足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出那個問題：
“那么晚晚，你想我怎么幫你？”
“能……能拿回銀子和米糧，救救阿諾他們，別讓九村十三縣的百姓們活活餓死嗎？”
沈如煥笑了，那笑意不知為何竟帶著不可名狀的溫柔意味。
“當然可以，只是晚晚，這需要你冒一些風險，還要付出一點代價?！?p> 姜晚晚點頭：“冒風險我知道肯定要的，付出代價是指什么？”
“代價就是，比如說——”
沈如煥舉起紅傘握柄，側(cè)過身，另一手捏住姜晚晚的下巴，然后，偏頭靠向晚晚的臉。
他的睫毛淡淡掃過她臉頰，帶著蘭花氣息的唇從她鼻尖輕拂下去，眸中的一潭深淵驟然變得深邃。
隨后，一個帶著些許侵略意味的、灼熱的吻，便落了下來。
破曉的光，隨著淅淅瀝瀝的雨滴一同自屋頂漏下，滴到紅油紙傘上，透進傘底，映在了晚晚通紅的臉頰上，映出一片滴滴答答的旖旎春心。
“這個，就是我要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