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個兒的姜家宅子不久,姜晚晚尚覺得心有余悸。
死里逃生后精神一下子放松下來,晚晚便立即覺得又疲憊又困頓,連與父親姜之度說幾句話都顧不上,直接沾床就睡了過去。
這么做的結(jié)果,就是第二天一大早,姜之度擔憂得在閨女房門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一個時辰都沒停下來。
好不容易日上三竿,姜晚晚總算醒來,洗漱過后一打開廂房門,看到的就是爹爹那張大臉。
“我的親親閨女兒啊,昨日公主宣你召見,可沒出什么大事兒吧?”
姜晚晚正要開口跟姜之度解釋,這個時候,官家的詔令來了。
晚晚整肅衣著,與爹爹一同下拜于府門前,接過那份貶官臨玉城的燙手文書。
文書無情,后日便要離京告別,走馬上任。
晚晚伏身謝恩,心中五味雜陳。
姜之度當下才得知這消息,他是個愛女如癡的人,一瞬間有如遭到晴天霹靂,在府門前往那平地一摔,就哭天搶地起來。
“我可憐的寶貝閨女兒??!官家怎么就忍心把你貶官到那么遠的地方去啊——”
姜晚晚尷尬安撫:“也沒有太遠啦,臨玉城毗鄰咱們京都洛城,慢車不過三日,快馬一日也就到了?!?p> 姜之度根本不聽:“天??!我可憐的姑娘,你可是爹爹的寶貝閨女兒??!爹爹自小就把你捧在手里怕化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本就應當在這洛城過著小姐的日子,怎么能離鄉(xiāng)別井,去那種窮山惡水的地方受苦??!你怎么受得了啊——”
他挽袖涕淚橫流:“囡囡,要不,還是辭官,別做這女官了,爹爹養(yǎng)你,你不嫁人爹爹也養(yǎng)你一輩子!”
“爹,你以為是我不想辭嗎,我現(xiàn)在辭官是要殺頭的啊!”
“殺頭?!我可憐的囡囡,怎么會有人舍得殺我寶貝閨女兒啊——”
“………………”
姜晚晚知道自個兒爹爹的人設很離譜,只是沒想到居然能離譜到像在演二人轉(zhuǎn)一樣的程度。
她真想假裝不認識這個爹。
但姜之度哭得更大聲了。
“我命苦的閨女兒??!是爹爹對不住你!沒有保護好你啊——”
姜府門前,這老頭又哭又鬧,硬是給整出了一種孟姜女哭長城、竇娥六月飛霜雪的感覺。
這多少有些夸張了吧?!
晚晚左右看看,還好,暫時沒引來什么人。
于是她趕緊生拉硬拽,硬是把她爹整個人從地上揪了起來。
“爹,你別丟人了……”
姜之度還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抹著,晚晚揉揉額頭,就差沒把嫌棄二字寫在臉上。
“好了好了爹,咱們趕緊回屋再說吧,行不?”
她拽著父親衣角,大步一邁,跨入姜府石檻,身后的老榆木門隨之吱呀呀緩緩合攏——
但下一瞬,這扇門再度被人推開。
“恭喜左遷,姜提舉——哦,不,應該叫姜典司才是?!?p> 是沈如煥。
他撩起衣擺,跨入門來之后,便站止在那兒,不遠不近地望定了姜晚晚。
晚晚頓時覺得頭加劇疼痛。
來了!
那個麻煩得要死、說什么都要陰陽怪氣的霸總男主,果然來了。
當初自己到底為什么寫出了這樣的人設?還為此歡欣鼓舞不止?
當時一定是被古早言情小說洗了腦,才會把這種難搞的對象當成寶!
好氣??!但是姜晚晚不能表現(xiàn)出來。
畢竟這是左右她最終結(jié)局的關(guān)鍵人物,不能得罪、不能得罪……
見她鼓著腮幫子不說話,沈如煥似乎也很不愉快。
他背著雙手,指尖在后頭不溫不火地敲著另一只手背。
“姜家長女果真還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
他冷笑。
“前日還信誓旦旦與沈某說要辭官故里,再不問世事,今日便又當了這臨玉城典司,也不知是傍上了哪個好前程?”
看著這祖?zhèn)鞯年庩柟謿猓?p> 姜晚晚氣不打一處來,這家伙明明給她一個錦囊字條,清清楚楚讓她先別辭官,現(xiàn)在怎么就又這么理直氣壯地惡人先告狀了呢?
她憤憤不平將沈如煥拉到一旁,小聲翻舊賬:“沈如煥!不是你讓我別辭官的嗎?!”
沈如煥鄙夷:“我讓你不辭你就不辭?”
這是什么綠茶語錄?!
姜晚晚大為震驚:“你是這么口是心非的男人嗎?”
沈如煥目光嗖地變冷,不再帶任何玩笑意味:“姜典司,別跟沈某兜圈子,沈某可從未說過讓你別辭官這樣的話?!?p> “可是小翠明明說你給的那張紙條寫著讓我先別辭官……”
“那張字條,是沈某親手寫下,上面只有八個字:‘自毀前程,可保全身’,難不成沈某自己還會忘記?”
“姜典司,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姜晚晚愣住,那錦囊是小翠拆的,紙條也是小翠念的。
是小翠騙了她嗎?還是沈如煥在詐她?
可小翠為何要騙她呢?這根本沒有半點好處。
于是晚晚半信半疑:“我沒說謊,那字條我沒有親眼見過,當時是小翠給我念的?!?p> 她轉(zhuǎn)頭高喊一聲:“小翠!”
小翠迅速噔噔噔沖過來。
“小姐,沈公子,奴婢在?!?p> “小翠,昨日沈公子給的那個錦囊……”
晚晚話還沒問完,小翠就撲通一下跪落在地:“小姐,對不起!”
“小翠有罪,是小翠弄錯了沈公子的意思!”
“?。俊蓖硗硗耆簧闲〈涞墓?jié)奏。
小翠低下頭:“小翠昨日看那字條上寫著‘自毀前程’,便自作聰明,以為沈公子是讓小姐求認罪降職,將功贖罪,好待日后東山再起,重步官場。但后來小翠想想,沈公子好像不是這個意思,是小翠弄錯了,都怪小翠……”
姜晚晚啞口無言。
佛了佛了,反正小翠砸鍋壞事也不是一回半回了……
沈如煥卻若有所思,他沉沉審視了小翠片刻后,忽而虛無縹緲地哼了一聲。
“姜典司,你這貼身丫鬟,倒是比一般奴婢聰明得多,不知是何出身?”
“回沈公子,小翠家中三代務農(nóng),年逢大旱顆粒無收,無以為繼,才把小翠賣到姜府?!?p> “哦?從你的談吐看,竟不像是這種出身,倒頗有些聰明?!?p> 沈如煥眼色凝重盯著小翠,仿佛帶著嚴刑拷打的意味。
小翠不由自主想去避過他的目光。
只此一個動作,沈如煥似乎心中已有了然,不再追問,只是淡淡補了一句:“不過既是丫鬟,太聰明,容易適得其反?!?p> 小翠聽這一句,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臉色煞白,不動聲色地把整個人埋低了下去。
姜晚晚莫名有著身為大女主的責任感,不愿讓自家丫鬟背鍋,于是將沈如煥拉了一把,拉到墻角處,小聲賠笑:
“沈如煥,這次食言,是我不對,不怪小翠。但,我也是身不由己,被逼無奈啊?!?p> 沈如煥似笑非笑:“哦?是有人逼著你當官,不當就要賜你毒酒,讓你死嗎?”
姜晚晚眼前一亮,一拍大腿:“是??!你怎么知道的?可不就是逼著我當官,不當就要毒死我嘛!”
沈如煥用看傻子般的眼神瞧緊她:“若你換個好一些的理由,沈某也許會信?!?p> 什么信不信的,事實就是這樣?。?p> 姜晚晚真覺得有苦不能言,脫口而出:“我說的是真的!嬴雙殿下讓我到臨玉城去任官,好借故找出你協(xié)助太子謀反的證據(jù),還,還讓我給你使美人計,騙你倒戈……”
沈如煥挑眉:“哦?如此計謀,晚晚居然全盤托出告知沈某,不怕沈某借此反咬一口?”
姜晚晚自知失言,但想著反正該說不該說的都已經(jīng)說了,那干脆就坦白到底吧:“是這樣的,沈如煥,一直以來,你救過我多次,我心里是知道的,所以我姜晚晚絕不會恩將仇報?!?p> “我告訴你,這次去臨玉城上任,我雖是被迫的,但我確實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辦,這件事是什么我也不怕一并告訴你:我知道太子殿下在臨玉城有個私庫,我要找到這個私庫,因為那兒關(guān)押著一個我要救的人?!?p> 姜晚晚臉上認真得不能再認真:“這個人極其重要,她關(guān)系著日后的一個重大轉(zhuǎn)折,如果救了她,說不定可以避免未來一個悲劇的發(fā)生,我這么說……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嗎?”
沈如煥當然沒有理解:“晚晚一張嘴果真舌綻蓮花,連這種不著調(diào)的謊話都能不眨眼地說出來了,姜典司啊姜典司,你以為我沈如煥,是三歲孩童,隨口就能騙的嗎?”
懂了,姜晚晚知道自己說半天其實就是白說,對方一點不信。
她也感到很無力:“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只想救人,別無他想,我承諾過的事情就一定會想辦法做到,不管是答應你辭官,還是說答應衛(wèi)長風救他妹妹的事?!?p> “總之,我這趟去臨玉城,是去救人,也只會去救人,與你的事絕不相干,你和太子沒有謀反,我日后也不會在嬴雙殿下面前冤枉你一個字。”
姜晚晚說得誓死不二,但沈如煥仍未有所動容。
他似乎已失望至極,只淡淡轉(zhuǎn)過身,話音也冰冷飄忽:“不必向我解釋,姜典司自有平步青云之路要走,沈某不會攔著?!?p> “平步青云,什么平步青云?!我就沒想要什么平步青云!”
姜晚晚徹底被這四個字激得崩潰。
“我承認我寫這個小說的時候想著自己有多厲害多能運籌帷幄獨步天下,可是那只是寫小說?。 ?p> 幾個月以來所受的提心吊膽、以及冤枉委屈,通通涌上心頭,她的眼中一下子冒出淚花,連聲音都變得哽咽。
“我只是個普通人??!”
“公主賜我毒酒要殺我,我難道就不能怕死嗎?”
“我難道就不能拼命地逃嗎?”
“我不過是個普通人,我只想好好地活著啊!我生在普通的家庭,普通地長大,我做每個普通人都會做的反應難道這有錯嗎?!我莫名其妙穿來這里,我也不想的啊!”
“你以為我不想回家嗎?我在這里的每一天都擔驚受怕,怕哪一天就這樣在書里真的死去,怕再也回不了家……”
姜晚晚捂住臉,慢慢地、無力地蹲下身去。
眼淚從她手指的縫隙中流出,然后,一顆顆滴落下來,止也止不住。
沈如煥回過身來,看見她的模樣,怔住了片刻,似乎從未預料到她會有這般情緒。
又似乎是驚訝于她所說的那番話。
“晚晚……”
沈如煥的眼中露出少有的柔軟。
他嘆息了一聲,彎下身,溫柔地圈住她,又輕輕拉開她捂在面頰的手,替她擦去眼淚,然后將她整個人一下子納入懷中。
“晚晚……”
他的聲音有著千倍萬倍的嘆息:
“我終歸……”
“還是敗給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