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做了一個很短卻又十分漫長的夢。
在夢里,年幼的自己正跪在氐家祠堂外,天寒地凍,大雪紛飛,沒多久,小寒露就被雪塑了個“雪雕”。
冰天雪地,寒風(fēng)刺骨,剛挨了一頓揍的小寒露被凍得嘴唇發(fā)青,卻硬是跪得端端正正,好像她穿得不是單衣。
小寒露不知跪了多久,本來面無血色的臉變得越發(fā)紅了,眩暈和困意一同將她撂倒在雪地。
一身素衣的寒露倒在白茫茫的雪地中,一頭烏發(fā)被片片白雪所染,整個人與這冰天雪地渾然一體。
寒露本以為小寒露怕是要被凍上幾個時辰才會被送飯的老管家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卻突然出現(xiàn)在她眼前。
氐潤澤一改往日的步履安詳,快步?jīng)_向雪地間的小寒露,一把抱起,一溜兒小跑。
寒露跟著氐潤澤跑了一路,見他把小寒露抱回了格外溫暖的房間,有些笨拙地為女兒蓋好被子,又是擦臉又是摸額頭,忙活了一通,后來估摸著小寒露大概快緩過來了,想走又有點兒舍不得,最后帶著他苦大仇深的表情吻了一下小寒露的額頭,結(jié)果剛出門又拐了回來,塞了個熱熱的湯婆子在小寒露的被窩,心滿意足,拉著個臉走了。
一點來過的痕跡都沒有。
寒露感覺周遭的環(huán)境突然變了,從寒冬臘月變成了盛夏酷暑。
那是三歲的小寒露,她生了場大病,氐府上上下下跑出跑進,老管家差兒子翻遍了整個東安城也沒找到大夫說的那味核心藥材。
氐潤澤為小寒露輸了三天三夜的靈力吊著命,氐夫人三天沒回府,親自尋藥。
忽然,老管家激動地沖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夫人……夫……夫人回來了!”
氐潤澤只是點點頭,緊皺著的眉松了些許,依舊為小寒露輸送靈力。
老管家含著淚笑著跑了出去,催著自己老太婆趕緊把藥熬好。
小寒露喝了藥,終于撿回來一條命。
氐夫人卻一直沒來看她,無論她怎么吵、怎么鬧,氐夫人這一個月都未曾來看她。
寒露正看得出神,周遭環(huán)境又變了,這次是氐潤澤夫婦的臥房。
氐夫人躺在床上,想撐著下床,卻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寒露看著氐夫人,心疼了一下:“娘怎么了?她這是……是想去看我嗎?”
正想著,身邊的環(huán)境又變成了寒冷的雪山。
氐夫人一白衣已被染成紅色,她嘴角帶血,和一只渾身雪白的老虎纏斗著,周圍雪地已然是血色,十多只老虎喉嚨被割破,染紅了雪色大地。
巨大的老虎張著血盆大口,一下咬住氐夫人的右臂,把她往天上一甩,連人帶劍被甩出去十丈。
劍甩得不知去向,氐夫人的胳膊被咬得見了骨,她艱難地站起來,從懷中抽出匕首,朝著老虎沖了過去,不要命似的騎上老虎的背,傾盡全身靈力注入匕首當(dāng)中,朝著它的脖子插了下去,鮮紅的血濺了氐夫人一臉,老虎吼了一聲將她甩了下去,氐夫人用左臂撐著身子站了好幾次才站起來,用匕首刨開了最后一只老虎的胃,拿出了一株還閃著白光的還魂草。
若不是還魂草被這雪山白虎誤食,她的小寒露不會等娘親這么久。
她的小寒露不會醒后卻見不到娘親。
娘親也不會因為強行驅(qū)動那把已經(jīng)不對她認主的“歸元”而靈力散盡,不得不靠氐潤澤分她一半靈力渡命……
夢境至此結(jié)束。
寒露從夢中驚醒,一下子彈坐起來。
眼淚滴在傷口上,一點都不覺得疼。
“把藥喝了?!?p> 寒露木然地抬起頭,見奎九竟端著一碗藥站在床前。
“剛熱好的藥,一會兒涼了。”奎九少見說了這么幾句人話。
奎九頭一次感覺到了緊張,他不是沒想過寒露醒了會怎樣——不吃藥、不吃飯、怨他救了自己、恨他讓自己活下來面對未知的仇人、尋死覓活、大吵大鬧……
無數(shù)種可能的反應(yīng)他都想過,卻一個解決辦法也想不出。
奎九正緊張地看著寒露,做好了迎接“打翻藥碗撒自己一身”的準(zhǔn)備。
誰知,寒露卻只是看了他兩眼,便接過藥碗,一飲而盡,連眉都不皺一下。好像她的肩膀沒被燙傷似的……
喝完將藥碗遞給他,道了聲“多謝”。
沒哭,沒鬧,也沒問奎九為何在此,平靜得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奎九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沒再說話,收拾好藥碗,便出了門。
奎九幫寒露輕輕帶上了門,沒走。
寒露盯著門盯了好一會兒,突然感覺眼睛模糊得看不清東西,淚滴不受控制地流下來,滴在被燒傷的傷口上……很疼。
爹爹和娘親都不在了……
氐家二十多口葬身火海,尸骨無存……
非云非星生死未卜……
鬼面究竟是何人?身在何處?為何要……
鬼面,是沖著她來的。
……
寒露閉上眼定了定神——血海深仇,不報非人。
院門沒關(guān),一個干瘦的老頭兒背著破草筐走了進來,老頭兒剛要張嘴,就看見奎九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他“別吱聲”。
老頭兒嫌棄地瞪了他一眼,卻還是聽他的沒出聲,示意奎九跟他去一趟廚房。
奎九盯著門縫兒好一會兒,無聲地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去了廚房——門縫兒太小,他根本看不著人。
氐家這小丫頭挺厲害的。
“白大哥,她……”奎九進了廚房。
這老頭兒正是白揚。
白揚不等奎九說完,給他一頓數(shù)落:“你小子在人家姑娘房門口蹲著干嘛呢?不放心就去看看,別娘們唧唧的?!?p> 奎九:“……”
“你歲數(shù)大,我讓著你?!笨旁谛睦镟洁熘?,擠出個“賤”到好處的笑,趕緊上前接過白揚的小破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幫他打下手。
白揚不是瘋癲的糟老頭兒,自來熟,并非愿與人交心,喝了一輩子酒,從未在外人面前醉過。
少年郎豁達,懂分寸,投他脾氣。
奎九身上有種恰到好處的肆意。
那是白揚最喜歡,也是最羨慕的。
白揚不客氣地差遣奎家少爺劈柴、燒火、煎藥,自己往一旁的小藤椅上一躺,翹著二郎腿看著奎九進進出出,嘴角動了動,感覺鼻子忽地有些發(fā)酸,忙干咳了兩下,若無其事地站起來,背著手在廚房溜達了兩圈,最后轉(zhuǎn)悠到了寒露所在的房間。
白揚走到門口,抬起腿又放下,一組動作重復(fù)了不知多少次,最后閉上眼,抬手竟給了自己一巴掌……
“唉……真是欠她的……”白揚推開門,見寒露竟已坐了起來。
白揚作為一名醫(yī)術(shù)出神入化的不怎么靠譜的山野大夫,看見重傷的病人居然不乖乖休息,很是想罵街。
剛要開罵的白揚,掃到寒露微紅的眼角,心疼得翻了個跟頭,怒火瞬間被澆滅,剩下的都是心疼。
“丫頭,大哥給你把把脈,”白揚少見地溫聲道。
寒露聽話地把手伸了出來,干瘦的手腕晃得白揚一陣眼暈,凸出的骨頭嗝得心疼……
“疼嗎?”白揚沒忍住,問道。
寒露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愣了一下,又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
疼……指的是哪里?
“躺下歇歇吧,什么都……別想,”白揚的眉毛少見的擰在了一起,“傷口若是化了膿,我可不負責(zé)幫你包扎?!?p> 此話乍一聽很是符合白揚的脾氣,稍微細想便驚得寒露后脊一涼……
寒露猛地抬頭對上白揚的目光,突然覺得眼前人竟有些熟悉……眼神太像了。
白揚周到地扶寒露躺下,又嘮叨了幾遍才不怎么放心地離開了。
寒露看著白揚的背影,喃喃道:“外婆……”
不知為何,剛剛白揚的眼神簡直和外婆的眼神一摸一樣。
寒露閉上眼,心道:“我真是個瘋子?!?p> 寒露恢復(fù)的很快,三天便被白揚批準(zhǔn)可以下床了。
傍晚,寒露喝過藥,便語出驚死人地提出“想要出去走走”。
白揚更是意外地同意了,不過,要奎九同行。
當(dāng)然,他沒提前和奎九商量,就在晚飯后把奎九和寒露一同扔了出去。
奎九:“……”
堂堂奎家少爺,就算爹不疼,娘不愛,照理說也不能淪落到這份田地……
二人走了一路也沒說一句話,夕陽映紅了天際,寒露停下了腳步,看得出神。
奎九以為寒露累了,說道:“去旁邊歇歇吧?!?p> 寒露這才回過神,看奎九指著旁邊那棵大柳樹,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奎九扶寒露坐下,接著又是一陣沉默。
……
最終還是奎九先開了口:“我這次來東安是我爹的安排,”奎九還是決定向寒露解釋一下自己為何會出現(xiàn)在東安。
“我爹讓我把這封信親自交給氐伯伯?!笨艔膽牙锾统隽艘环庑?,理了理,遞給了寒露。
寒露接過信,盯著奎九看了好一會兒,看得大大咧咧的紅衣少年竟紅了耳朵。
“這幾天,多謝?!焙稊D出了一個溫柔的笑。
此刻,奎九卻怎么也看不見她眼角曾今那道可愛的弧度……
奎九手不知怎么了,此時竟不知該往哪兒放,最后做了個自己平日最看不起的動作——傻了吧唧地撓了撓頭!
“額……那個……接下來有什么計劃嗎?”奎九知道,寒露看著同那些世家小姐一樣乖巧,雖然,在他面前也不怎么乖……
實則是頭倔勁十足的“驢”。
“需要我做什么,盡管說……如果我哥他們知道氐伯伯的事,一定不會坐視不管的?!笨趴粗麝栆稽c點下移,裝作“不經(jīng)意”地提起。
寒露有些吃驚,奎九的意思是他并沒有把氐家的事告訴奎桑。
這,算是在征求她的意見嗎?
寒露盯著信,像是要把信看出個窟窿。
究竟是何等重要的信要奎九親自來送?
還是說……這只是借口?
寒露狠狠地閉了下眼,又很快睜開,將信收好。
“有……非星姐姐他們的下落嗎?”寒露轉(zhuǎn)頭問道。
“沒有消息?!笨湃鐚嵒氐?。
寒露點點頭,冷靜地道了句:“知道了……多謝?!?p> 奎九雖沒見過寒露那副“鬼見愁”的樣子,但也見過她眼中的星星。
“走吧,”奎九突然起身,撣了撣衣服上的灰,扭過頭朝寒露說道,“我就勉為其難地屈身做你一個月的保鏢?!?p> 寒露一時有些懵,“你……”
奎九將不要臉的“特長”發(fā)揮到了極致,“行俠仗義,英雄救……雖然你也算不上美女吧,但是……”
奎九頓了一下,笑道“你既叫過一聲我‘哥哥’,我便當(dāng)如兄長般護你周全?!?p> 小姑娘不過是客套地喚了幾聲,從未走過心。
夕陽已落,人歸否,歸何處?……安否?
奎九和寒露剛進院子,就被蹲在廚房門前四處張望的白揚下了一跳——白衣老頭頂著皺紋堆成的臉,死死地盯著他倆的方向。
這簡直比奎九家半夜出來瞎蹦跶的傀儡還嚇人!
寒露被嚇得腳步短暫的停了一下,認出是白揚后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奎九注意到寒露在被嚇到的神情竟多了些“人”味。
心道:“這丫頭還沒死透,還算有救?!?p> 奎九跑到白揚身邊,一把將他薅起,“白大哥,您不冷嗎?太陽都落山了您怎么不回屋歇著?在這蹲著也不怕染了風(fēng)寒?!?p> 白揚被奎九這么一拎,心臟差點兒彈出來,氣兒還沒喘勻,就開始數(shù)落道:“你小子是怎么和我保證的!回來這么晚,你是怕我這老頭子一個人寂寞,故意給我找點兒憂心事煩我!她體質(zhì)是特殊,那也不能這么兒戲!”
奎九被白揚罵的臉不紅心不跳,笑臉相迎,順從聽罵,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把白揚往臥房引,還不忘回頭給寒露使了個眼色。
寒露雖然沒整明白這眼色是個什么意思,也大致知道自己最好躲遠點兒——白揚發(fā)起脾氣來,吐沫星子能淹死人。
寒露想著回臥房歇著,畢竟身體尚未恢復(fù),有些乏了。
寒露不經(jīng)意間朝廚房內(nèi)瞥了一眼,便愣在了原地——“鬼面”正握著一把染滿鮮血的匕首,朝著她笑。
寒露跑進廚房,拼盡全力朝“鬼面”施了一掌,那個快和房梁同高的柜子頃刻間變成了木屑堆,可“鬼面”卻毫發(fā)未傷。
“鬼面”大聲地笑著,笑聲一股腦兒鉆進寒露耳內(nèi),攪得她只覺天暈地旋,耳邊魔音愈來愈大聲……
“鬼面”的匕首閃著血光,又突然間變成了火光——
寒露看得見大火之下的氐府,毀了她的家。
“寒露!怎么了?”奎九聽見巨響趕了過來,見寒露此刻倒在地上,雙手捂住耳朵,眼淚不斷地涌出,卻不肯發(fā)出一點兒聲音。
“鬼面”忽地在寒露眼前消失了,火光也隨之消失,可那笑聲卻揮之不去。
寒露只要聽見鬼面的笑聲,眼前立馬浮現(xiàn)氐潤澤和氐夫人死時的模樣。
她氐家的女兒怎會懼陰溝里見不得光的東西?可她卻害得爹娘慘死……
“??!”寒露爆發(fā)地喊出聲。
奎九第一次見寒露的眼神里寫滿了“絕望”二字,心忽地一沉。
這個太陽花般的姑娘也會因絕望而泣不成聲,此刻,怎么也找不到那個給他“希望”的眼神。
雷聲驟起,大雨降臨。
雨水澆不滅大火,雷聲驚得無家可歸之人無處可躲。
雷聲響起,驚得寒露死死捂住耳朵——各種聲音纏著她,已經(jīng)快把將逼瘋了。
奎九跪在一邊,看著寒露的樣子不知所措,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從腰間抽出樂均。
簫聲混雜在雷聲之中,如清泉澆滅了大火,似仙樂蓋過了雷聲。
簫聲凄凄,悲亦不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