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爾耕冒著秋雨淋淋回到了家中時,雨終于停了下來,樹上還殘留著雨水。
他收拾了幾件衣物,看著柳氏陪著孩子們在庭院里跑來跑去,柳氏害怕幼子摔倒,像只老母雞一樣護(hù)在幼子的身側(cè),次子忽然搖動了小樹,一陣嘩啦啦的落雨之聲,引起了陣陣的驚呼、歡笑和打鬧。
長子端坐在閣樓里研磨,眼神無神,思緒不知已經(jīng)飄到了何方。
田爾耕看著這一幕,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他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將衣服背在身上,對著柳氏大聲的喊道:“夫人,我這幾天不回家吃飯了。”
柳氏身形為之一頓,匆匆踩著庭院里的青石磚,跑到了田爾耕的身邊,聲音有些顫抖的問道:“官人,真的要做到這種程度嗎?”
“是?!碧餇柛麧M臉笑意的擦了擦柳氏額頭的汗珠和落雨,笑著說道:“有人動手了,用更凌厲的手段予以回?fù)?,否則有些人只會越來越猖狂,今天是戶部,明天,就是我們家了?!?p> “那你小心些?!绷嫌行┎话驳恼砹颂餇柛囊陆?,叮囑了一句。
田爾耕滿臉笑意的走到了大門處,回頭說道:“在家的時候,關(guān)好大門,我已經(jīng)吩咐了緹騎,這段時間,各部的官員的家宅,都會加派人手?!?p> 在走出家門,慢慢將大門關(guān)上的時候,田爾耕的滿臉笑意終于消失不見,轉(zhuǎn)而變成了一種死灰色的冰冷,十?dāng)?shù)名緹騎,已經(jīng)等在了家門之外。
田爾耕攀附魏忠賢,做到了錦衣衛(wèi)左都督的職位,不僅僅是魏忠賢需要五虎,而是五虎有其本身的價值。
混到京圈五虎,大明王朝的頂層的田爾耕也不是個軟柿子。
在魏忠賢眼里,比如田爾耕,就比歷任的錦衣衛(wèi)左都督更加心狠手辣幾分。
而且在魏忠賢還活著的時候,就很多次提及,田爾耕身上有當(dāng)年紀(jì)綱的狠厲。
紀(jì)綱,是明成祖朱棣手下的錦衣衛(wèi)都指揮使,桀驁不馴,曾經(jīng)督辦過無數(shù)大案,比如建文舊臣都御史陳瑛案,就是當(dāng)年紀(jì)綱飛黃騰達(dá)的案子,牽連了數(shù)萬人,尸體封土的時候,都堆成了一個小山丘。
紀(jì)綱也曾矯旨下鹽場取鹽數(shù)百萬斤,奪官船運輸,盡入私囊。
他也曾構(gòu)陷富商上百家,奪其資為己有。
還曾閹割良家幼童數(shù)百人,送入宮內(nèi),這些幼童多數(shù)都是他辦的案子中的案犯的孩子,嫡出、庶出、主家、側(cè)家絕不放過。
但凡是被紀(jì)綱盯上的人,其家門多逃不過斷子絕孫、香火熄滅的結(jié)果。
當(dāng)初田爾耕督辦夏之令貪贓案,烹殺之。
但凡是遇到大事難事,他田爾耕都會帶著幾件衣服,不愿在家中,而是在錦衣衛(wèi)的衙門留宿,因為那會讓柳氏和孩子們擔(dān)心,因為那段時間的田爾耕,會非常的暴戾。
而此時此刻,萬歲需要他的暴戾,來發(fā)泄萬歲心中的怒火,來維護(hù)皇權(quán)的威懾。
八千緹騎云集校場的動靜,可不是小事,朝臣們皆聞風(fēng)而動,探聽到些許虛實之時,無不惶惶不安,那個讓大明都為之顫抖的大兒田爾耕似乎又回來了。
“今日晨朝之后,某去了乾清宮,與萬歲商定,三日之內(nèi),將滅門兇手羈押歸案。辦不到,提頭去見萬歲?!?p> 田爾耕站在校場的點將臺上,聲音不是很大,但是迅速傳遍了整個點將臺,傳令兵將田爾耕的話,迅速的傳到了各營,整個校場在小聲喧囂后,變得平靜。
“白浮泉爆炸,我們的手足,同為錦衣衛(wèi)緹騎,死于非命,死的不明不白。時至今日,所有尸首的腦袋依舊找不到,想來是被人拿走做了酒杯?!?p> “十二家滅門,一百七十二條人命,連襁褓里的孩子,六個月不到的孩子,死了兩個。”
“某,意不平。”
田爾耕突然青筋爆抖一拳打向了天空,憤怒的喊道:“君辱臣死!”
“君辱臣死!”
“君辱臣死!”
山呼海喝,是他們這種時常面圣的緹騎們的必備的技能,號子聲由凌亂慢慢的整齊,最后變成了一股沖天的殺意,如同暴雷一樣的呼喝聲,帶著這股殺意,傳向了京師五城的角角落落。
五城兵馬司在早上的時候,就接到了萬歲爺?shù)氖ブ?,三日閉城,徹查昨夜滅門慘案,五城兵馬司也沒有造反的勇氣,將大門一關(guān),不管誰來活動,都裝作是那埋在沙子里的鴕鳥,就四個字,不聞不問。
錦衣衛(wèi)的力士手持巨斧短銃和東廠的番子手持腰劍和手銃,就頂著五城兵馬司的駙馬都督的腦門上,但凡是有開城門的命令,力士和番子保證手中的短、手銃讓他們的腦袋開花。
震天的呼喝聲之后,緹騎如同瘋了一樣沖出了西江米巷時,而張維賢也騎著高頭大馬在巡鋪之間巡邏著。
城中的巡鋪都?xì)w了大明的金吾衛(wèi),張維賢對這件事無比上心,這巡鋪的火夫,沒有額外的軍餉,但是只要是公權(quán)力,都有營生的機(jī)會。
比如這對金吾衛(wèi)負(fù)責(zé)的密諭之事,就是一件美差,時常在萬歲面前刷臉,維持簡在帝心。
從龍之功不能吃一輩子,需要時不時的在萬歲爺面前露露臉,溝通下感情的同時,立一些不大不小的功勞,就能保證他們國公府的日子平平靜靜的過下去。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是五軍都督府再次越過兵部做事的一個契機(jī)!
自從于謙擔(dān)任大明兵部尚書,并且在也先攻打京師,力挽狂瀾之后,五軍都督府唯一越過兵部尚書辦的一件差事,張維賢當(dāng)然極為上心。
“父親,叔叔伯伯都在傳,萬歲對外戚不公,我們此時為萬歲辦差,是不是有投獻(xiàn)的嫌疑?”張維賢的長子張之極小心的問道。
張維賢撓了撓頭,自己怎么就生了這么個混球兒子?
他用力一腳把張之極踹翻在了地上,看了一眼剛剛?cè)豕谥甑膶O子張世澤說道:“世澤給你父親解釋下,什么是世澤?!?p> 張維賢非常頭疼他的兒子,他們張家歷經(jīng)二百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巍然不動。
當(dāng)年移宮案的時候,魏忠賢客氏李選侍的姘頭,可是張維賢從李選侍手中,奪過了天啟皇帝朱由校,并且親自抬著轎攆,將天啟皇帝抬上了皇位。這就和魏忠賢結(jié)下了梁子,而且是不死不休的地步,可是魏忠賢還是不能把張維賢如何。
在朱由檢登基的時候,打開午門的是張嫣的懿旨,張維賢更是首當(dāng)其沖。
之所以國公府兩百年不倒的秘訣,其實就是張維賢給孫子起的這個名字上,世澤,世世代代受到皇帝的恩德。
張世澤看著被踹下馬的父親,趕緊翻身下馬,小心的把父親扶起來,小心檢查了一番之后,才松了口氣,畢竟虎毒不食子,這一腳只是踹下了馬,張之極倒是沒有受傷。
要是張維賢用了全力,大概他張世澤要提前成為世襲這英國公的公爵的第一順位繼承人了。
“爺爺,你這身子骨,小點力別抻著了,到時候,又是三五天下不得床,又該急眼了。爹爹,孩兒扶你上馬,爺爺、爹爹,我們這是在巡視,讓外人看了不好。”張世澤可不喜歡在他父親和祖父之間煽風(fēng)點火。
張維賢一臉嫌棄的看著兒子翻身上馬,就氣不打一處來的說道:“咱們家世世代代都是軍戶,從遠(yuǎn)祖跟著洪武大帝混開始,再到烈祖的時候跟著永樂大帝征戰(zhàn)南北,咱老張家根兒上,就是粗坯,壓根就不是讀書的料,你天天抱著經(jīng)史子集,考了七次科舉了,可曾考上?”
“你這四十歲的身子骨,連十七歲的萬歲爺都打不過,真是給家門蒙羞,等到我死了,這國公的位子給了你,你能守五年就是祖宗庇佑。呸!”
張維賢的判斷十分精準(zhǔn),因為張之極世襲國公位,僅僅維持了五年,就被不明的原因罷黜,之后長達(dá)六年的時間,英國公的爵位都沒有世襲恩封。
完全就是因為張之極和朝臣們交好。
“爺爺?!睆埵罎珊傲艘宦?,環(huán)視四周,這在外面,張維賢訓(xùn)斥,總是掛落了國公府的面子。
“唉?!睆埦S賢長嘆一聲,忽然歪著身子,小聲的對著張之極問道:“構(gòu)陷田都督的事,你參與了沒?緹騎都已經(jīng)瘋了,你要是參與了,我在萬歲那里還有點薄面,還能給你說個情?!?p> “孩兒沒有參與其中。”張之極恭敬的回答著,抓著韁繩的手,不斷的用力攥著。
但是張維賢的臉色卻變得古怪起來,知子莫若父,兒子在老爹那里,壓根就藏不住事兒。
“艸!孽障!你去北鎮(zhèn)撫司!我去進(jìn)宮面圣!”張維賢一直擔(dān)心的事,終究是發(fā)生了。
張維賢說完又是大力一腳,這一腳可比慈寧宮殿前,踹翻魏忠賢的時候還要用力。
這一次可不是簡單踹下馬那么簡單,張之極跌落馬背之后,還滾了幾個圈才算是停了下來。
“我老張家怎么出了你這么個東西!”張維賢氣急攻心,險些撅了去,不過很快就平復(fù)了心境,此時最應(yīng)該做的事,就是進(jìn)宮。
張維賢驅(qū)馬走到了張之極的面前,冷漠的問道:“最近巡鋪負(fù)責(zé)密諭,而且金吾衛(wèi)擔(dān)任巡鋪火夫,小旗們有些人傳來了官賊勾結(jié)的傳聞,你有沒有……”
“沒有,孩兒沒有,此等大事,乃是父親親自督辦,孩兒萬萬不敢?!边@次張之極沒有撒謊,他真的沒有參與其中。
張之極用力的喘勻了氣息,才緩過神,有些驚慌的說道:“構(gòu)陷田都督的事,孩兒僅僅是知道,但是萬萬不敢參與其中,跟著干要花錢,孩兒沒那個錢,咱國公府也出不起那個錢。是幾個勛戚做的?!?p> “父親救我!”
“沒有撒謊?”張維賢看著張之極惶恐的模樣,才終于安定了幾分心神。
不摻和不該摻和的事,是國公府能榮耀兩百載的不二法門。不參與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因為窮,一個是因為門第,沒有參與過深,那就還有救。
張維賢囑咐著孫兒張世澤說道:“世澤,送你父親去北鎮(zhèn)撫司,緹騎們放人后,禁足面壁三個月思過?!?p> 張維賢說完,就策馬奔馳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三日關(guān)閉城門,巡鋪也要配合五城兵馬司的封城令,對各坊執(zhí)行封鎖,三日內(nèi),緹騎們會將整個大明京師翻個底朝天。
“萬歲,英國公殿外求見?!蓖踝鎵哿⑹逃谇鍖m,他是乾清宮、坤寧宮太監(jiān),但周婉言把他扔到了乾清宮當(dāng)差,多少有點盯著妖婦張嫣的意思,張嫣當(dāng)然清楚,但是她的態(tài)度就是不聞不問。
“快快有請?!敝煊蓹z聞言,臉上掛著點笑意,英國公一脈,兩百年榮光,又在他登基的時候,出了力氣,可是因為一些原因,張維賢除了辦差從不入宮。
朱由檢在未做信王之間,對張維賢的稱呼都是叔父。
他的騎射步戰(zhàn)的功夫,都是張維賢一手教出來的,而琴棋書畫,則有張之極負(fù)責(zé)教授。
別看張之極七次不中第,但是琴棋書畫,可都一點不弱,不能中進(jìn)士,主要是政治原因,不是實力問題。
國公府要是出個進(jìn)士,那才是讓明公們蒙羞的事。
朱由檢站起身來,走下了三階月臺,迎面走到了張維賢的面前,扶住了要下跪的張維賢,笑著說道:“叔…英國公是為了緹騎出營之事而來?張國公安心,完全是因為此事建奴參與其中,又涉及到了內(nèi)外勾結(jié),所以才會如此興師動眾?!?p> “見過萬歲,見過懿安皇后?!睆埦S賢雖然被扶著,還是行了禮。
張嫣示意王承恩看座看茶,倒是沒怎么避諱,也坐在了案幾旁,身正不怕影子斜,她當(dāng)初從龍立信王為太子,張維賢可是她最主要的助力。
“張國公上次進(jìn)宮還是督辦魏忠賢一案吧,朕記得登基時候,皇極殿恩賞,也是給了張國公入宮信牌,可在辰時到申時隨時入宮,倒是國公許久未來,朕這心里老是掛念著。”朱由檢笑著接過了王承恩端過來的茶,放在了張維賢面前。
朱由檢十歲的時候,他那個一月皇帝的父親朱常洛,就在紅丸案中一命嗚呼,這七年來,張維賢這個國公,承擔(dān)的就是叔叔的職責(zé),而且當(dāng)時誰也不知道會出現(xiàn)兄終弟及的戲碼,所以張維賢在教導(dǎo)朱由檢的時候,也是盡了本分,打罵十分隨意。
叔侄之情,在他朱由檢登基的那一刻,就變成了純粹的君臣關(guān)系,這一點朱由檢非常清楚,但是在心里親近,那是免不了的。
皇帝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
“犬子參與到了構(gòu)陷田爾耕一事,老臣今天是進(jìn)宮賣著老臉求情的?!睆埦S賢是個粗人,也不會那么多的拐彎抹角,犬子倆字,就是他最高的儒雅了。
“這…”朱由檢面露難色,徹查三案是他的詔命,這邊又是,不是家人卻勝似家人的國公府。
張嫣看出了少年天子的猶豫,笑著說道:“張國公莫要焦躁,細(xì)細(xì)說來?!?p> 說著話,張嫣還不著痕跡的咳嗽了一聲,提醒天子不要失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