鄆城縣的北城門外有個魁星廟,魁星主宰文章氣運(yùn),左右文人考運(yùn),是讀書人除了文昌帝君之外崇信最甚的神。
早年間鄆城縣有個叫張濟(jì)宇的讀書人,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將睡未睡之際,忽然看到遍屋生光,一個鬼拿著筆站著,像是魁星的樣子。張濟(jì)宇急忙起來向魁星跪拜叩首,魁星隨后就消失了。張濟(jì)宇認(rèn)定這是科考及第的預(yù)兆,便把全部家財修了這座魁星廟??墒菑哪且院螅B試不中,最終孤獨(dú)死去。因了這個緣故,這座魁星廟破落下來,只有一些過路的窮苦人宿在那里。
宋江到了魁星廟前的空地,那空地上中間一個人,擺著幾條桿棒,地上攤著十?dāng)?shù)個膏藥,都用盤子盛著,插些紙標(biāo)兒在上面。旁邊立著一桿綠旗,旗上寫著“祖?zhèn)髅胤交⒐歉唷保皇墙鲜箻尠糍u藥的。再看賣藥那人,頭尖骨臉?biāo)粕咝?,身高架大賽柳樹?p> 那人正在演練拳腳,只見他拳勁凝而不散,每打出一拳,都是無聲無息,然而招式狠辣,非同一般。
宋江自己偶也練武,只是沒有長性,想起來或者喝多了耍兩招,只有招式,沒有功力,屬于典型的練武不練功。雖然對外也敢說從小打熬身體,一二十人近身不得,但不過是吹牛罷了。然而畢竟還是練過,宋江眼光還是有的,這李忠拳腳比起自己還是強(qiáng)了許多,值得結(jié)交。
那人賣力打了半天拳,算上宋江在內(nèi),聚攏了零零散散七八個人。他停下拳腳,收個架勢道:“我再給各位父老練一套棒?!?p> 說罷他拿起一根黑漆齊眉棍練了起來,這套棍法上剃下滾,中平正直,非同一般。
一通棒法演練罷,李忠收住架勢,面不紅,氣不喘。周圍的人稀稀拉拉叫好。
那人練罷,拿起一貼膏藥吆喝道:“小可姓李,名忠,來到貴地,打拳賣些膏藥。如用膏藥,我這是上好的。如果不用膏藥,看在李忠賣力打拳份上,賞些銅錢?!?p> 周圍的看客聞言紛紛都走散了,沒人買他膏藥,更沒人賞錢。
李忠垂頭喪氣,一邊收拾膏藥,一邊嘆道:“可惜沒有識貨的人。”
只聽一人接口道:“非也,非也。你這拳腳棍棒是上陣的打法,主顧就不是這些看熱鬧的人,如何能怪他們不識貨?”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宋江。
李忠起身抱拳道:“這位仁兄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談。我愛惜你這身本領(lǐng),你晚上有無去處,我那里有空屋,到我那里住如何?”
李忠道:“小可……小可付不起房錢?!?p> “不用你付房錢,白給你住,我請你吃酒。除此之外,我有三個主意,你按我說的做,保你生意紅火?!?p> “如此多謝仁兄?!碑?dāng)下李忠背了膏藥,提了桿棒、旗子,隨宋江來到烏龍?jiān)?。途中路過一處酒樓,宋江叫茶酒博士整治了筵席送來。
到了烏龍?jiān)簺]多時,筵席送來,二人分賓主落坐,邊飲酒邊說話。
李忠按捺不住,不等酒過三巡,就開口道:“仁兄說有三個主意,能保我生意紅火,還請教我。”
宋江笑道:“也罷,我不說估計(jì)你也無心吃酒。第一,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你那旗上寫的是‘祖?zhèn)髅胤交⒐歉唷???p> “是?!?p> “令祖上有什么名氣么?”
“沒什么名氣。”
“所以這祖?zhèn)鞯木筒辉趺纯尚?。我這第一個主意便是要找個祖上有名氣的人,他傳下來的秘方才好。”
“我是軍漢出身,祖上沒什么大人物?!?p> “編造一個便是。”
“這……”李忠有些遲疑。
宋江看穿了李忠的顧慮,道:“你就當(dāng)是瓦子里唱戲,真的又能如何,假的又能如何?”
“罷了,編就編吧。若不然按我現(xiàn)有的樣子下去,說不定哪天就餓死了。祖上在天之靈應(yīng)該能明白我的難處?!崩钪艺f完,仰著脖子,灌下一大口酒。不料卻喝嗆了,劇烈咳嗽起來,眼淚混著酒水流下來。
宋江點(diǎn)點(diǎn)頭,道:“形勢所迫,一時變通難免?!?p> 李忠用袖子擦了擦臉,道:“小可姓李,不如攀附大唐那些皇帝?”
“太大了,別人不能信?!?p> “李存孝?”
“太近了,容易被人查出來,露了餡?!彼谓萑肓顺了迹种篙p輕敲打著桌面,過了一會才停下,道:“依我之間,最好還要是個悲情一點(diǎn)的人物。漢時飛將軍李廣如何?他一代名將,偏偏沒能封侯,最后郁郁而終?!?p> 李忠一拍桌子:“我聽兄長的,就用他?!?p> “再起一個響亮外號,你賣虎骨膏藥,就叫打虎將。明日做一桿紅旗,上面寫‘李廣嫡派傳人打虎將李忠’?!?p> “兄長真是好主意?!崩钪腋屑さ?。
“第二個主意,你的拳腳槍棒都是能上陣的真功夫,但那些凡夫走卒沒見過世面,最喜歡熱鬧的花架子,你都換了吧。”
“這個容易,打那些花拳繡腿還能省些力氣。第三個呢?”
“第三個要麻煩些,你的說辭都得換了。”當(dāng)下宋江編了一套說辭,李忠聽了連連叫好。等一句句練的熟了,已是半夜,二人睡下不提。
第二日一早,宋江喚了唐牛來,讓他去做了一桿紅旗。吃罷早飯,紅旗已經(jīng)做得了。李忠背了幾遍說辭給宋江聽,宋江又改了些細(xì)處。
萬事已備,李忠出門,前往十字街口。
宋江等了一會,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才出門往十字街來。
十字街口已經(jīng)圍了一圈人,擠的滿滿的,見宋江來,都給他讓了位置。宋江進(jìn)到圈里,只見李忠在圈中間打拳,旁邊立著一紅一綠兩桿旗,紅旗是新做的,寫著‘李廣嫡派傳人打虎將李忠’,綠旗是老的,上寫著“祖?zhèn)髅胤交⒐歉唷薄?p> 再看李忠拳法,只見他拳似流星眼似電,腰如蛇形腳如鉆,那套拳腳打得虎虎生風(fēng),氣勢煊赫。周圍人紛紛叫好。
李忠打完一套圈,拿起根棍來,那棍使得如自家指掌一般靈巧,忽而靈活如毒蛇吐信,忽而雄渾如鐵騎沖撞,劈、掃、抹、點(diǎn)、挑,如狂風(fēng)驟雨般。周圍人都看呆了。
見人聚的差不多了,宋江暗中沖李忠點(diǎn)點(diǎn)頭。李忠收住招式,拿起一貼膏藥,吆喝道:“膏藥,大伙都見過,藥店里大街上能買到,但我這膏藥跟別人不一樣,是叫虎骨膏。我這個膏藥為什么叫虎骨膏?因?yàn)槭腔⒐亲龅摹;⒐牵美匣⒌墓穷^。我外號打虎將,拳腳功夫有限,光靠拳腳打不死老虎,只是膽子大,靠的是挖坑、下夾子、下套子、下網(wǎng)子。捉了老虎后都做了膏藥?那不成,還不能都用,用哪兒呢?脊椎骨咱不用,腿骨不用,尾巴骨也不用,牙不用,用的是三橫一豎王字后面那個骨頭,那叫天靈骨,又叫虎王骨。我這膏藥,只治腰腿痛……”
宋江插話道:“教頭,別人賣膏藥、賣大力丸,都是包治百病,你這膏藥只治腰腿痛,如何賣的出去?”有幾個人也跟著出言附和。
聽了宋江的問話,李忠不急不惱,哈哈一笑道:“非是小可自夸,今日便教大伙買得明白,用得放心。世上一物生自有一物用處,這藥也是一樣。但凡是藥,敢說包治百病的,肯定全都是假藥。別的不說,只說做飯,諸位試想,你做飯能只用鍋嗎?能只用碗嗎?都不行,鍋碗瓢盆燒火棍吹火筒,少了哪個都不方便;下地干活,鏟鋤鍬鐮;響器吹響,镲鈸鑼鼓;提筆寫字,筆墨紙硯;書生們想當(dāng)君子要演練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這藥也是一樣,從根上就不可能包治百病,否則上古時的圣人神農(nóng)何必嘗百草,圖的什么?藥鋪里那么多藥材,那么多丸散劑湯,又是為什么?我這藥,只治一種??!就是腰腿痛,別的都不治?!?p> “你這藥怎么治腰腿痛?”不待宋江問,旁邊一個人先問了出來。
“這位仁兄問的好,諸位父老且聽我細(xì)細(xì)講來。俗話說,病人腰腿痛,郎中就頭疼,為什么?治病講究對癥下藥,腰腿痛最難對癥。不過大伙不用擔(dān)心,我手里拿著的這帖膏藥,祖?zhèn)鞯膶?shí)誠秘方,專治風(fēng)濕引起的腰腿痛,別的也治不了,治的就是風(fēng)濕,所以叫虎骨追風(fēng)膏。”
李忠放下手里的追風(fēng)膏,拿起另外一種膏藥,道:“你要是跌打損傷引起的腰腿痛,虎骨追風(fēng)膏治不了了,得用這種虎骨損傷膏;要治火毒入侵引起的腰腿痛,得用這種虎骨拔毒膏;要治勞損過度引起的腰腿痛,得用這種虎骨養(yǎng)元膏。這就叫對癥下藥!”李忠一邊說一邊從盤子里拿出幾種膏藥,轉(zhuǎn)圈給眾人看。
眾人聽了,紛紛點(diǎn)頭稱是,只道這人靠譜,便有人掏出銀錢詢價要買。
李忠道:“諸位不著急買,我這膏藥分四等,且聽我說明白了。我的膏藥為求療效,用的不是腰腿那種骨,而是頭上虎王骨。王字有三橫一豎,這第一等膏藥用的是王字最上面那一橫,療效最好;其次是中間那一橫,二等;底下那一橫,三等;中間那一豎,四等?!?p> 周圍的人聽了更加心動,要買那人不耐煩道:“二等的養(yǎng)元膏多少錢?”
“莫急莫急,話還沒說完。除了用料,我這膏藥分四等還有講究,腰腿痛多是上了歲數(shù)的家中父母,在座諸位有給父母獻(xiàn)一等孝心的,便買那一等膏藥。若是有一等孝心,但錢不湊手,便給四等價,我也絕不含糊?!?p> 李忠這話不說還好,如此說出來,世上就算是有不孝的,人前也得攀比,要的就是這個臉面。那一等膏藥一搶而空,手慢的只好買了次等去,許多沒買上的不甘心,只追著問李忠下次什么時候還來。
今昔對比,可謂云泥之別。以往李忠賣膏藥,費(fèi)半天力氣打拳,也賣不出去多少,常常餓肚子。如今依著宋江的是三個主意,只需打打花拳,舞舞花棒,動動嘴皮子,便全賣光了。不由李忠不感慨。
就在這時,宋江上前唱個諾,只裝著不認(rèn)識李忠,道:“這位尊兄真是好槍棒,好口才?!?p> 李忠道:“外鄉(xiāng)人來此胡亂混口飯吃,不敢動問尊兄高姓大名?”
“小可姓宋,名江,鄆城縣里第一名押司,江湖人稱‘呼保義’?!?p> 李忠做出一副大驚失色的模樣,拜倒在地道:“莫不是修橋鋪路、扶危濟(jì)困、舍棺助藥的孝義宋三郎,又叫及時雨的宋江宋押司?”這卻不是二人事先商議好,而是李忠特意要給宋江揚(yáng)名。
宋江似笑非笑,扶起他道:“賤名不足掛齒。”
李忠拿出幾塊散碎銀子,給宋江道:“小弟初來咋到,不曾拜過碼頭,還請押司多多照應(yīng)。這點(diǎn)子意思押司不要嫌棄,喝杯茶?!?p> 宋江不收,道:“你這小本生意,不用如此。你吃飯也沒?你我二人少敘三杯,如何?”
李忠便收拾了槍棒彩旗,隨宋江往烏龍?jiān)豪飦怼Q赝居纸辛艘蛔荔巯?,不在話下?p> 烏龍?jiān)豪铮诉叧跃七呎f話。
李忠數(shù)了數(shù)賣膏藥的錢,道:“這次一會功夫就賣了十兩銀子還多,趕上我往常數(shù)月的辛苦?!?p> 宋江對李忠笑道:“昨晚光顧著說主意,沒細(xì)聊。你口音里帶些江淮腔,是哪里人?”
李忠道:“我是濠州定遠(yuǎn)人氏,自小膽就大,敢獨(dú)自進(jìn)山獵虎。我在濠州時做過弓手,曾看過城門,因多有權(quán)貴夜間進(jìn)城我不肯給方便,當(dāng)?shù)厝硕冀形野粤晡?。說起來也是巧,和李廣也算有些淵源?!?p> 這段淵源說的是李廣有一日晚上回霸陵,因時辰太晚,城門已關(guān),霸陵尉便不讓李廣這位當(dāng)世名將進(jìn)城。這李忠也有幾分不畏強(qiáng)權(quán)的勁,然則“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霸陵尉后來被李廣所殺,李忠也因?yàn)榈米锪藱?quán)貴,便弓手也做不成,只得靠祖?zhèn)鞯母嗨幟胤叫凶呓?p> 宋江聽了,離席拜倒舉杯敬李忠道:“朝廷便是李兄這樣的人太少,宋江欽佩,敬你一杯?!?p> 李忠急忙扶了宋江,道:“命里只有七斗米,走遍天下不滿升,便那弓手不做也無妨。有了兄長的三個主意,日后行走江湖,十分好了?!?p> 二人左一杯右一杯飲個酩酊大醉。隨后幾日,宋江便連縣衙也不去,只每日與李忠在一處相陪,并無半分不耐煩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