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的聲音讓他心臟跳動得無比緩慢,就像烏黑的礁石無比平靜地立在眼前,咸腥的氣息一絲絲竄進(jìn)鼻腔。
可能不太愿意參加這場宴會,還是害怕參加這場宴會,或是害怕再碰到某個人,似乎只想在海灘坐著,把腳埋進(jìn)沙子,就那么看著海。寬廣的蔚藍(lán)對面茫茫一片,隱約能看出島的輪廓,
“是臺灣吧,過去要坐兩三小時的船,已經(jīng)是離它最近的地方了……”
落日的金色余暉在海面上隨著浪花閃爍,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語晴也在平潭吧,或許馬上會見到,該怎么開口呢,似乎打個招呼也成奢望,如果還沒原諒的話………”
海水從淡金變成深藍(lán),不一會兒會在黑夜地襲來中融入黑夜,海天一色的藍(lán)慢慢黯淡,羅子敬不情愿地挪動身子向電瓶車走去,米白色的頭盔泛了淡黃,像把青春印上去,至少不是苦澀的。
明天……他該期待明天,離開時跟她說明天會見,這句話說了兩年,可明天終究會見。多害怕聽到她名字,心顫顫巍巍的,她眼眸里的失望能預(yù)料。
石頭堆砌的房屋組成了這個小漁村,巷子的幽寂他是無比熟悉,陽光下的影子成雙,現(xiàn)在孤單一支,在東海畔守望。
“你喜歡海?”
“我一直喜歡海。”
“我也喜歡。”
“等我死了,要火化,就把骨灰撒到長江里,會順著水流,過武漢,蕪湖,然后是南京,揚(yáng)州,最后在上海進(jìn)入東海?!彼裏o比平靜地說著,仿佛在她看來終點(diǎn)的前面只有歲月那么簡單……
或許回憶起來的羅子敬耳根還是會變得通紅,那首詩在夏至后的第三天完成,兩年后的今天也會去懷念。
在風(fēng)姿各異的少女中羅子敬一眼認(rèn)出了她,薄紗的白裙是熱烈盛夏中唯一的淡雅,不過曾經(jīng)的長發(fā)有了微微的弧度,眉眼更具風(fēng)情,但氣質(zhì)的清冷依然如初。他低下了頭,自顧自地端起一杯咖啡,想讓苦澀的味道讓心跳平復(fù),可厚厚的奶沫把咖啡的本味掩蓋得蕩然無存。
方東宇還是過來了,她跟在他旁邊,
“來福州這兩天可還習(xí)慣?”
“除了吃不習(xí)慣些,其他挺好的?!绷_子敬頓了頓,“這邊海鮮居多,口味有些偏甜,這咖啡都是甜的?!?p> 語晴在旁邊沒有一句話說出口,羅子敬只是尷尬地微笑著打了聲招呼。
方東宇隨后牽住語晴的手,笑著對羅子敬說:“子敬,多虧了你,給我介紹了個這么好的女孩,大學(xué)時也沒見你有啥女性朋友啊,還想著給兄弟我介紹一個!論講義氣,我只認(rèn)你!”說罷便拍了拍他的背。
“高中同學(xué),認(rèn)識的早,你們處的來就好?!绷_子敬無比刻意地去躲避語晴的目光,他能想象到她聽到這番話后眼神中的幽怨。
“好的嘞!反正還得是感謝你,語晴,你說是吧!”
語晴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嗯”,而后找了個借口走開了。
留在原地的只剩尷尬的方宇東,苦笑著坐在了羅子敬旁邊,“你不知道,她昨天就跟我鬧為啥要選平潭去聚會?!?p> “其實(shí)我也好奇,想看泳裝是吧?”羅子敬憋笑著打趣道。
方宇東笑著給了他一肘擊,“好家伙,你別跟我賤兮兮的!”
“海邊啊,多舒坦的地方,你看他們那兒玩得多瘋,沒事去游游泳,開開船啥的,躺沙灘上曬太陽也不錯??!哪知道語晴她好像不喜歡?!?p> 聽到最后一句話,羅子敬愣了幾秒,仿佛想到了些什么,但又不愿開口,只好岔開話題,“還記得大學(xué)有個叫楊戈的嗎?”
方宇東皺了皺眉頭思索了一會兒,“有印象,是不是那個有啥事都喜歡裝一下的那個?”
“對啊,之前參加過游泳比賽的,成績還蠻好的那個……”
“記得,他怎么了?”
“死了……”
“死了?咋死的?”
“說是掉江里淹死的……好像就在我家那邊?!?p> “不是會游泳嗎?”
“誰知道呢,上學(xué)的時候就喜歡搞這搞那的,又是學(xué)生會又是志愿者啥的,啥都好,就是不討人喜歡……”
“聽說了,人家團(tuán)委的書記,畢業(yè)了可是一份工作都沒有……”
仲夏的月色誘人心弦,暖暖的微風(fēng)醉了海島,像是朦朧的愛情,像是寫滿誓言的詩篇?;椟S的路燈讓羅子敬能隱約看到海面泛泛的波光,隱秘而深邃的海水埋藏著故事,故事在他心頭發(fā)酵,酒水順著喉腔流入,把憂愁灼燒。那段最為清澈的愛戀填滿時光的匆匆,三載夏與冬把初識的海誓山盟打磨成生活的步履維艱,他遇見了一個說愛他的女孩,他卻轉(zhuǎn)去一個他愛的女孩,可他愛的不愛他,愛他的讓他感到厭倦。
他說:“我是普通的,給不了你物質(zhì)的幸福?!?p> 女孩哭著說:“幸福不是物質(zhì)給的,是你給予,這是我的愛情!”
“而愛情掙不脫生活的鎖鏈,我們只會困在其中,無比掙扎與煎熬,而浪漫的詩篇也會變?yōu)榉菜椎牟衩子望}……”
男孩轉(zhuǎn)身離開,奔向了那個他愛的女孩,用一句謊言把愛他的那個女孩丟在原地。
羅子敬在酒精的麻痹中被海浪拍打著一段段記憶的畫面,遺憾在時間的磨礪中沒有消散,就像那個被他欺騙的女孩至今沒有知曉真相。
模糊的視線里好像有一襲白色絲裙在飄搖中向他靠近,他頓時清醒,面前正是他思念又畏懼的那副面龐,
“語晴……”
“喝這么多?又失戀了?”
“喝點(diǎn)酒,海浪的聲音就會在腦子里回蕩,夜就像場夢?!?p> 語晴整了整衣裙就著沙灘在他旁邊坐下,“你還是那樣……”
“哪樣?”
“把人生當(dāng)詩活著?!?p> 語晴頓了頓,用余光偷偷撇了羅子敬一眼,而后默默地低下頭,
“和從前一模一樣……”
羅子敬聽到這番話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們都沉默著,抬頭能看到點(diǎn)點(diǎn)繁星,在盛夏暖暖又潮濕的空氣中,星也沉默著。
他們再也讀不懂彼此的思緒,也不知時光是否抹去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坐在沉寂中的男女被回憶纏繞,纏繞在山的那邊,海的前面……
人們無法忘記十七八歲時的晚霞,就像無法忘記十七八歲時的愛情一樣。
“風(fēng)把夕陽吹來了嗎?”
“是陪你吹風(fēng)的人把夕陽帶來了!”羅子敬挽著語晴的手,他看見黝黑的發(fā)絲在余暉中飄動,就這么癡癡地看入了迷,想著用相機(jī)把這刻固定在相紙的圖像中,
“畢業(yè)了我去買個DVD,然后陪你去海邊!”
“那是多久?”
“不久,這個夏天怎樣?”
穿著校服的兩人相視而笑,那笑容是他們自此之后再未見聞的純真,約定被身旁的江水見證。
“你知道,我喜歡著你什么嗎?”
“不知道,是什么?”
“先不告訴你,等我們到了海邊我再說!”語晴那個約定讓羅子敬至今都還不知道答案,因?yàn)榧s定至今也未能兌現(xiàn)……
幾只螃蟹從沙子里面鉆了出來,把二人從曾經(jīng)青蔥的幻想帶回漆黑的現(xiàn)實(shí)。
“你總是很忙……上大學(xué)后我連接到你一個電話都會開心很久……”
“是很忙吧,那時候,可能更多的我是在想我究竟能否給你未來……”
“所以分手,把你朋友介紹給我,這是你考慮后給我的未來?”
“我覺得這可能是給你最好的未來,東宇人很好,家境也好,你不是跟他現(xiàn)在也很好嗎?”
“對……對,我跟他現(xiàn)在很好……”語晴緩緩起身,冷冷看了羅子敬一眼,“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我明天要過?;馗V菀惶?,東宇明天要招待客人,我自己趕大巴過去?!?p> “我明天去送送你……”
“嗯。”語晴只是平淡地應(yīng)答到,隨后走向遠(yuǎn)方,在羅子敬的視界里慢慢消失,消失在不見一絲光亮的黑色里。
漁民早早起來準(zhǔn)備出海的工具,將它們擺放在路邊,浸透海水的漁網(wǎng)和泡沫板,腐蝕生銹的鐵錨,把空氣染成腥臭味。羅子敬強(qiáng)忍著惡心穿過這片區(qū)域,他看見碼頭已經(jīng)開始人來人往,長期在海水捕撈的漁民被紫外線曬的皮膚黝黑,說著讓人聽不懂的方言。
那是個破舊的車站,準(zhǔn)確說更像一個大棚,里面只有幾個工作人員,連落腳休息的座椅都是少之又少。刺眼的陽光透過木板的縫隙灑進(jìn)屋內(nèi),四壁都是金燦燦的,稀稀疏疏的旅客在其中靜坐等待,有的扛不住疲憊歪著頭打起盹來。
羅子敬到達(dá)的時候已經(jīng)九點(diǎn)出頭,語晴跟他說的是十點(diǎn)的車,他也不確定語晴是否會來這么早。他提著一袋子早餐急匆匆進(jìn)入候車室,目光掃描這四周,在三四秒后看見語晴的身影,在平靜呼吸后向她走去。
“我買了點(diǎn)海蠣煎,還有碗沙茶面,花生湯什么的,來這么早你應(yīng)該沒吃早點(diǎn)吧,看要不要吃點(diǎn)?”
“不用了,等我到福州了會去吃飯的,現(xiàn)在吃太飽車上暈車?!?p> “……嗯,好像是,那我等會自己吃了……”
羅子敬尷尬地咬著嘴唇,無比刻意地躲避她的眼睛,
“那個……你回福州了還來嗎?我們在這邊還要待兩天才回去……”
“回來的,三天后回來……”
“哦哦……”
“師傅說車子出了點(diǎn)故障,修起來還要會兒……”
“???那不會耽誤你時間嗎?”
“沒事,我不著急回,你……沒什么要說的?”
“啊……有啊……就是,到時候你和東宇回家里了,我請你們吃飯,東宇還沒去過吧……”
“哦……行,到時候我叫他,車來了,我走了……”語晴穿著一件淡黑色的運(yùn)動短袖,那黑色像是沉寂的夜晚,羅子敬也從她冷漠的神情看到如這黑色般的沉寂。
他目送著這個背影離開,心中莫名涌上一股酸楚。他曾經(jīng)的同學(xué),朋友,戀人……在差點(diǎn)成為自己妻子的時候他掙開女孩緊握的手,而此刻他又一次撇開女孩伸來的手。
羅子敬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他數(shù)著語晴是第十八位上車的,也是最后一位上車的,也是上車后最后看了他一眼的……
他沉悶地坐在那兒,周圍還是一群說著他聽不懂的話的行人,這樣的安靜持續(xù)了十分鐘左右。然后一個胖胖的大叔慌忙跑到站臺,這次他說的普通話,也是羅子敬聽懂的第一句話:
“車……車子翻下去了!死人了!死人了!”
羅子敬只感覺腦子的神經(jīng)一繃,隨后飛速起身向前方的堤壩跑去,起身太快導(dǎo)致座位旁的早餐都被碰得灑落一地……
這是座濱海的堤壩,兩邊是傾斜的坡,上面張滿綠油油的草,路很平整,坡度卻很高。羅子敬只是無頭緒地奔跑,臨近正午的太陽已然開始火辣,汗水打濕了他的襯衫,好在這種大巴速度并不快,跑了沒一會就看到前方坡下冒著黑煙的巴士。
大巴在滾落的途中已經(jīng)被撞變形,上面坑坑洼洼的全是傷痕,車窗大多被震得粉碎,七零八落還散著零件,他回想起語晴出發(fā)前師傅說車出了點(diǎn)故障,恐怕是沒修好就上了路。
羅子敬幾乎是滑下那坡的,下來后他看到這輩子他見過最慘烈的場景。許多游客被落下的沖擊力甩出車外,尸體橫七豎八地躺在不同的地方,肢體呈現(xiàn)扭曲的形狀,鮮血把草坪染得片片殷紅,像是綻放的玫瑰;有些游客半截身子卡在車內(nèi)沒有立馬死去,嘴里發(fā)出陣陣呻吟,因?yàn)楸豢ㄗ〉牟课徽谕庵共蛔〉貪B血。
他神情恍惚地打量一具具尸體,猛然一抬頭,竟看到語晴相安無事地坐在不遠(yuǎn)處的一塊石頭上,兩人目光對視的那一刻,眼中都溢出淚水。羅子敬狂奔過去緊緊擁抱著語晴,這一刻他再也無法欺騙自己的心境,他緊緊地貼著語晴,生怕他一放手語晴就會離開。
“我騙不了自己,語晴……”
“你愛我嗎?”
“我曾經(jīng)是有多愛你!”
“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還愛!我騙不了我自己……”
語晴含著淚水微笑著,癡癡地望著眼前深愛的人,
“我也騙過自己忘記,但我也騙不了自己……”
她拍了拍羅子敬肩膀:
“還記得我說過去到海邊就告訴你我喜歡著你什么嗎?”
“記得,我一直很好奇……”
“你曾經(jīng)給我寫過一首詩,還記得嗎?我喜歡上你就是因?yàn)槟鞘自?!?p> “只是因?yàn)橐皇自???p> “當(dāng)然不,還有充滿詩意的你!”
羅子敬再也止不住地流淚,“我曾經(jīng)只想著我們會被現(xiàn)實(shí)擊垮……”
語晴像是安慰似地?fù)崦?,她抬頭看了看天空:
“該走了……”
“對,先帶你去醫(yī)院看看有沒有傷到哪!走吧……我背你!”
語晴的神情卻慢慢凝重起來,“我是說我該走了……”
“走哪去?”
羅子敬困惑地看著語晴的臉,慢慢地感覺到她的身體在像云霧般消散,先是一點(diǎn)點(diǎn)變得不可觸摸,然后變得透明起來,一眨眼的功夫自己懷里只剩下空空蕩蕩,只隱約聽見語晴呼喊著“羅子敬”……
他愣在了原地,不敢相信剛才所經(jīng)歷的一切,低下頭還是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一具蒼白的女尸躺在石頭的旁邊,頭上被撞破的窟窿已經(jīng)凝成了血塊,吸引了一批批蒼蠅在上面盤旋,女尸的面容卻是羅子敬無比熟悉。
語晴很不幸地從滾落下的大巴中摔了出去,而頭部正好撞上了不遠(yuǎn)處的一塊大石頭上,她的生命就此終結(jié)……
羅子敬從她沾滿血的帆布包里發(fā)現(xiàn)了一臺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 DVD,還能順利打開,里面只有一組照片和一段視頻,時間應(yīng)該是當(dāng)年剛分手之后不久。
視頻中語晴在海邊散著步吹著風(fēng),凌亂的發(fā)絲下是紅腫的眼睛,好像剛哭過一樣,里面?zhèn)鱽硭笥训穆曇簦骸岸紒砗_吜?,就忘了他吧,和過去計(jì)較只會永遠(yuǎn)走不出去,但我看你似乎還是忘不掉?!?p> 在前面走的語晴停下來腳步,“他曾經(jīng)給我寫過一首詩?!?p> “我知道,你愛著他的浪漫。”
風(fēng)把顏色吹開暈染成藍(lán)
七月把余暉一抹
青泛著瀾瀾
她說晴空不再而星不落青山
誓約是顫心的響指
用眼波匯編成詩
我牽你天上云
你寫我語中晴
她念出這首詩,這首讓她第一次遇見愛情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