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是冬至家宴,羨晚夜里不能深眠是常事,不等曲桃來喚,便已早早醒來,卻也只賴在塌上不愿起來。
“主子該起了,今日要去常寧殿請安的?!蓖餐乙煌M來,望安端著洗漱盆,曲桃便自顧開了軟塌上的明窗。
羨晚朦朧著雙眼瞧出去,烏云籠罩了許久的天日,今日居然放了晴,幾縷金光穿云而出,灑落在明窗上,隨著明窗的弧度斜斜的灌進來。
羨晚緩緩坐起身來,瞧著天氣這樣好,身子也暖了不少,嘴角沁出一絲笑意,乖乖坐在梳妝鏡前,任由望安為自己洗漱整理。
“今日是冬至,是大節(jié),望安給主子梳高髻?!蓖彩祜氖峤j(luò)著羨晚的三千青絲。
待高髻穩(wěn)穩(wěn)立在發(fā)頂時,望安盯著梳妝匣子許久,總挑不出用什么簪子,一副苦惱糾結(jié)的模樣。
羨晚自銅鏡處看著望安的模樣,低頭無奈一笑:“只是家宴,用絨花簪,既不搶了風(fēng)頭,亦不過于樸素,便是極好的。”
“那這支海棠簪子?”
羨晚瞧著梳妝匣子里靜靜躺著的木簪,終是抬手拎起,順勢簪進發(fā)髻之中。
待羨晚扶著小腹踏入這常寧殿時,眾妃嬪皆已然落座,只待里頭的悅妃梳妝完出來受安。
“許久不見這燦爛日頭,竟是在長街上貪戀了些時辰來晚了?!绷w晚這般說著,同意嬪行了平禮。
董貴人也領(lǐng)著幾位新人給羨晚行了禮數(shù),這才統(tǒng)統(tǒng)落座,手邊的茶幾是望檸早先已然備好的廬山云霧茶。
言語間不過半柱香的時辰,內(nèi)殿的門簾從里掀起,悅妃扶著望檸緩步出來,面上笑意恰到好處。
“嬪妾給悅妃娘娘請安?!?p> 悅妃落座時纖手輕輕一揮,眾人便也隨著起身落座。
“今日是冬至家宴,太后風(fēng)寒仍未痊愈,乃是本宮主理家宴,盼著各位妹妹皆能盡興,若有不足的,同望檸提便是。”
“悅妃娘娘主理六宮有道,心細周全,嬪妾等倚賴娘娘的福澤,不敢不盡興?!?p> 這廝羨晚聞著聲嗓十分陌生,便不由得回頭去看,原是新進的嵐貴人,生得俏麗嬌嫩,一身水藍色的宮裝,耳畔兩側(cè)的水漣步搖更是襯得羞嫩欲滴。
“嵐貴人嘴甜,”悅妃笑道,又拎起茶樽飲了一口:“日頭不早了,太后娘娘身子未愈,免了眾嬪妃的晨昏定省,便各自散了,為冬至早作打算吧?!?p> 待眾嬪妃行禮下去,羨晚同意嬪才復(fù)又坐下:“新進的嬪妃,羨晚今日才真真瞧了,果真是個個都標致的很?!?p> “可是吃昧了?”悅妃借機調(diào)笑羨晚,不忘吩咐望檸將備好的酸芒遞上來。
可這廝羨晚見了酸芒,卻無半分反應(yīng),只道:“羨晚不愛吃酸,”又對望檸道:“給我來一份辣豆腐罷?!?p> 悅妃同意嬪相識一眼,還是意嬪先道:“如今孩子月份也大了,段太醫(yī)可說了是男是女?”
羨晚輕撫著高高隆起的小腹,眸中愛意濃重:“我沒問,但我想著,該是個公主?!?p> 悅妃苦笑著搖頭:“宮中個個盼著能生下皇子穩(wěn)了腳跟,也偏只有你,仗著皇上寵你,只要公主。”
三人一言而語說著,直至殘陽西落,三人才各自散去,回宮換了工裝華服備宴。
待三人再見時,亦是明燈高掛的宴廳之上,羨晚扶著曲桃,稍許遲緩的坐落塌上,端起手邊的琉璃酒樽正欲小啜一口,才進口,羨晚便怏了神色。
不是往年的桃花釀,是水。
羨晚瞥了嘴,習(xí)慣性的望向上首,只見上座那人正與內(nèi)臣言語幾許,如此細細一看,倒是真真憔悴消瘦了不少。
上座那人許是感知到了羨晚的目光,也朝這處看來。目光交接之時,兩人皆是一愣,那一陣的相觸,說不清含著多少濃情與思念,止于唇邊,溢于眸中。
羨晚終是垂下頭去,下意識的撫上隆起的小腹,目光流轉(zhuǎn)間,愁容不去。上首的人目光尤在,凝著羨晚已然高聳的小腹,那里是他們的骨血,一日日漸長,有了雛形。
傅云洲端起手邊的酒樽,置于唇邊,一飲而盡。再置下時,唇邊吟著幾分無奈的笑意,是妥協(xié)亦是認輸。
過了這么久,終究是他拗不過羨晚,拗不過自己對她泉涌般的思念與牽掛。
晚宴笙簫,觥籌交錯,好不熱鬧。只是庭外有小廝闖進,連忙打了圈兒跪在皇帝身前,來不及喘氣,便道:“皇、皇上……”
羨晚看著上來的小廝,在這樣的寒冬里跑得沁出了汗,再一瞧面容,像是云安殿伺候的公公。心下一揪,羨晚撐腰要起身追問。
“好好說話?!备翟浦迶Q眉,目光凜冽。
“太、太后娘娘不好了?!毙P把頭埋進胸里,嚷聲道。
頃刻間,笙簫皆止,滿室沉靜。羨晚撐腰起身,慌忙得忘了請辭,扶著望安疾步往外走去?;实勖间h蹙起,隨之起身,接過李淙手上的氅衣,提步走去。留下一廳的宮妃大臣,跪守在原處。
趕到云安殿時,恰逢愿禾嬤嬤出來阻攔,那廝掀起門簾來,一手將趕來的兩人攔在門外。
“太醫(yī)在里醫(yī)治,人擁則亂,還望皇上和儷嬪在外候著?!痹负虌邒哒暤溃杏行┭?。
冬夜寒涼,雖無雨雪,卻也是寒風(fēng)正盛之時,蕭瑟涼風(fēng)吹拂在宮中角落,枝葉咿呀搖曳,愈顯蕭瑟。羨晚闔上眸子,恍然發(fā)覺面上冰涼,原是早已淌了一臉的淚。
周身寒意侵襲,忽而身上一重,一陣寧神熟悉的龍涎香沁來,不禁回頭一看,傅云洲正立于身后,沉眸凝著羨晚,他伸手攏實羨晚的氅衣扣子,淡淡的、柔柔的。
羨晚看他片刻,眸眶忽而一熱,多想伸手抱抱他,埋在他懷里躲避風(fēng)雨??闪w晚終究沒有動作,只靜靜的斂眉,回身屈膝跪地,靜待于門前,雙手攥在一處,萬般祈求。
“羨晚?!备翟浦尴乱庾R伸手要將羨晚提起,卻聽羨晚執(zhí)意道:“我要跪的。”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悅妃在宴廳安置一應(yīng)周全,才又領(lǐng)著諸位嬪妃至云安殿宮門前跪著。云安殿外,夜色下跪倒一片花色,悄然無聲息。
不知這般過了多久,羨晚動了動身子,雙腿麻木不堪,小腹沉重,竟連雙眸也有些許發(fā)黑,單薄的身子在風(fēng)中搖晃幾分。
“小主?!鼻易钕惹埔?,連忙跪行上前攙住羨晚的身子。
誰也不及傅云洲動作之快,迅雷只見跨步上前,一把橫抱起羨晚,雙臂牢牢將羨晚撈在胸前,大步往偏殿走去。李淙眼尖,在外面支出一個不相干的太醫(yī)去瞧羨晚,又放心不下,遣人去請段謹畢。
李淙一身的熱汗,風(fēng)干又汗?jié)?,這冬至之宴,宮中最貴重的人皆抱恙,上下慌忙得便連呼吸也提氣幾分,萬不敢出什么錯來。
里殿羨晚混沌之中還要執(zhí)意,要起身去殿外候著,生怕太后有恙。掙扎的力氣在傅云洲這里不過縛雞之力。
傅云洲既心疼又惱火,大手攥住羨晚的,將她摁在床榻之上,咬牙沉聲道:“你若不想要這個孩子了,你便繼續(xù)胡鬧。”
此話一出,羨晚手中的動作一愣,眸眶一紅,喉中哽咽,委屈又無辜。傅云洲胸口壓抑,起身喚來候在外頭的太醫(yī)。
太醫(yī)聞聲,連忙抱著箱子疾步進來,跪在床榻邊,在羨晚伸出的手腕鋪上一層紗巾,診起脈來。傅云洲立于一側(cè),眸色深沉漆黑,盯著這處一動不動,太醫(yī)難免有些躊躇,幾下上次動彈,也沒道出一二。
“怎么樣了?”傅云洲蹙眉問道,聲色又沉又冷。
“回、回皇上,儷嬪娘娘只是受了驚嚇,心緒擾動,并無觸及胎兒。但娘娘身子虛弱,氣血不足,此時不宜再多操勞分神?!碧t(yī)恭敬道。
傅云洲沉眸看向床榻上面色蒼白的女子,揮揮手讓太醫(yī)下去,自己上前一步坐到床邊。他靜靜睨著羨晚的臉,沉默無聲。
“皇上替我去看看太后罷,嬪妾放心不下?!绷w晚側(cè)開臉,悶聲道。
傅云洲沒動,仍是固執(zhí)的盯著羨晚。羨晚也沒再勸,兩人便這般沉默靜謐的等著,候著,耗著。不知時幾更天的時候,偏殿外李淙的聲音響起,回稟太后無恙。
羨晚提起了一整夜的心,這時才落下,舒了一口氣。正要開口將曲桃喚進來,卻在甫一開口時,至于唇邊。
一只溫?zé)釋挻蟮氖治兆∽约罕鶝龅模昧Φ倪 Aw晚緩緩看向他,他的眸子直直望向自己,漆黑深沉,諱莫如深,里頭有訴不盡的怨懟、心疼、無奈……以及妥協(xié)。
“誰都不及你毒辣。”傅云洲眸眶有些紅,沉聲道:“多久了?如何都不愿見我?”
這樣的控訴來得突然而直接,羨晚看著他通紅的眸子,憔悴的模樣,頓時潸然落淚,淚珠子順著眼角落下,淚濕了發(fā)鬢。
“我拗不過你的?!备翟浦拚f:“我輸了。”
他說著,松開羨晚的手,輕輕將手掌落在羨晚高聳的小腹上,那里溫?zé)崛彳?,圓圓的,像是個女兒,他們的女兒,融進他們骨血的孩子。
“這是我和你骨血相連的孩子,我豈能不痛?!备翟浦薮瓜骂^去,一顆淚急速下墜。
羨晚心頭一突,從未見過傅云洲在自己面前落淚的模樣,他是九五之尊,天下最尊貴的人,如今在自己面前落下淚來,萬般無措。
“既然如此,那我便賭一把。堵你能安然生下孩子,我拼了命也會護你和孩子寧樂一生。但若……”
“沒有但是。”羨晚伸手攥住他的,覆著他們的孩子,止住傅云洲要說的但是?!拔掖饝?yīng)你,我一定會順遂生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