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劉備自至荊州，表盛情以待，無論大小宴席政事，備皆列座，位在蔡瑁、蒯越之右。然表每每遇事，便唏噓短嘆，備暗思自己客居此處，雖莫敢多問。后宛城張繡降曹，表聚眾人商議，未有定論。
表乃謂備道：“能得賢弟之助，吾甚喜也。然荊襄之地，一方太平久矣，兵甲未完，戰(zhàn)將疏陣，在此多事之秋，北有曹操，東有孫策，西有張魯，皆垂涎此處。吾年盛之時，尚可保全，今已年邁，又斷一臂，恐無寧日矣?！?p> 備道：“賢兄勿憂。備之結(jié)拜兄弟，皆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闪钜淼伦铦h中，云長駐夏口，若曹操來，備愿為先鋒，與荊襄之士共討之。”
表聞言欣喜。及表退入后堂，謀士蒯越緊隨其后。表乃問其故。
越道：“劉備善蠱惑人心，自到此處，文武百官多與之親善。似其所言，則不過年逾，荊州之兵多不復(fù)為主公所用也。且今張魯心屬巴蜀，孫策受阻江夏，只北面曹操有來犯之憂。不若令其就屯于要沖新野，一則阻曹南下，一則勿使其在此間籠絡(luò)人心也?！?p> 表然其說，遂又請劉備回，請其移屯新野，備謝而受之。翌日，備便令各軍整裝北行，陳宮見之，問其故，備乃以表請移屯新野之事相告。
陳宮道：“主公差矣！新野地狹，荒無人煙，進不足以攻取，退不足以養(yǎng)兵蓄銳者也。不若以兵少將寡辭之，求移駐零陵、長沙，則大事偕矣?！?p> 備道：“軍師所言甚是，然既已應(yīng)之，怎好推卻？且某素以仁義行天下，雀占鳩巢之事，某誓不為也。不若先行，從長計議?！?p> 陳宮聞言，面紅過耳，頓足而出。宮心中憤懣，因思劉備往日恩德，乃隱忍隨至新野，卻不見之，亦不多言。及備至新野，百姓聞之多扶老攜幼相從。備又使關(guān)平招周倉，倉率眾來投，匪首如劉辟、龔都、裴元紹等，俱封官職。不足十日，縣中諸事皆定，備乃厚禮往謝陳宮，使門人通報，宮避而不見。是夜，備巡鄉(xiāng)里晚歸，過陳宮門，見宅邸燈火微明，隱隱聽得歌聲，乃令從人先回，自上前叩門。門人見是主公，便要通報。
備制止道：“先生卻在何處？”
門人回稟：“自到新野，先生便閉門不出，每日只是飲酒，直至酩酊?！?p> 備乃令門人退下，循著微光徑自步入院中，只見陳宮獨于園中飲酒，忽揚袖而起，歌道：
“鳳兮鳳兮，添薪積火。烈火襲身，汝將奈何？徒振翅兮難復(fù)起，群鳥淚兮悲鳴歌?！?p> 酒過三盅，又歌道：“涅槃重生兮一輪回，人生幾曾兮過百歲。故舊成土兮新恨起，有酒今宵兮買一醉?！?p> 俄而，又轉(zhuǎn)言道：“邊文禮，汝之仇，何時報？呂奉先，汝之恩，何時了？劉玄德，汝之愚，何時盡？”
不知何時，宮酒醉不醒人事。翌日，宮宿醉方醒，但見劉備端坐于側(cè)，親侍其更衣。備往與宮取水，宮暗問侍者，方知備于昨日夜已入得府邸，至今一直侍候于側(cè)，宮隱約思及昨日言語，頓時一驚，及劉備轉(zhuǎn)來，宮從容伏地，但言認罪就戮。
備道：“先生從備于危難，備得有今日，全賴先生之力也，何以見責(zé)？且先生所言，字字珠璣，備受益匪淺。但有一事，備愚魯，先生所言故舊、新恨從何而起？”
宮不言，備又道：“先生既生死尚置之度外，何懼言之？”
宮乃將實情告之。陳宮本是兗州從事，因地方賊寇橫行，眾人莫能止，乃聯(lián)眾人舉時任陳留太守之曹操為兗州刺史，曹操文可興邦，武能定國，實當(dāng)時之一人也，然宮與操政見不合，凡宮所言，多有不用，且操用人，雖唯才是舉，卻不恤名士，宮心中不平。后操誣殺九江太守邊讓，邊讓，字文禮，乃兗州名士，與陳宮相厚，宮心生恨意。后操又起兵攻伐徐州，所過之處，盡皆屠戮，宮實不能忍，乃棄操而去。宮乃往結(jié)張邈叛襲兗州，于邈處遇呂布，布雖野性難馴，好殺伐，卻純而直，無惡念。宮乃相隨于左右，欲導(dǎo)其向善，卻力有不逮，不及成功，徐州兵敗，呂布授首。言及此，宮澿然淚下。
備道：“先生所為者，義也；備所為者，亦義也。雖不盡相同，亦多相似也。還望先生勿念舊惡，早晚教我。”
宮以備過于婦人之仁，困于禮數(shù)，難成大事，然其心胸之闊，是宮之所料不及，因思劉備所思與己雖道有不同，卻所為相似，乃泣拜謝恩。自此，二人盡釋前嫌，感情益篤，于人前為主仆，人后備以學(xué)生禮侍之，宮亦不辭。
一日，聞許都使者禰衡將過新野，宮乃入見劉備，極贊其才。備乃令人設(shè)下酒宴，自引文武出城相迎，卻獨不見了張飛，詢問左右，方知張飛于清晨率數(shù)十騎出城狩獵，至今未歸。備乃一面令人去尋張飛，一面往迎禰衡。出城數(shù)里，小校來報張飛正是往此處打獵，應(yīng)于前方不遠處。備聞之，不以為意，又行不數(shù)里，只見前方亂作一團，正要問個究竟，只聽得一聲大喝：
“豎子，好生無禮！”
卻是張飛！劉備頓覺不妙，大聲喝止。張飛見是劉備，乃飛馬轉(zhuǎn)來。備問其故，飛尚自憤憤不平。原來張飛于此狩獵，單見前方馬車一輛，隨行數(shù)人，卻大樹曹軍旗號，飛乃率人團團圍住，盤問究竟，方知是許都遣使者禰衡，往襄陽劉表處。張飛以衡為名士，頓起敬意，乃下馬與之言，而禰衡不僅不與禮，且談及劉關(guān)張，所言甚是輕蔑，飛氣不過，正要動怒，恰逢劉備趕至。備聞聽至此，乃斥退張飛。
備翻身下馬，欠身道：“大漢皇叔左將軍領(lǐng)豫州牧劉備恭迎先生大駕。三弟性情魯莽，沖撞之處，切望海涵?！?p> 禰衡傲坐車中，道：“流竄于天地之間，寄身于屋檐之下，自保尚且不足，卻倚重虛名立于人前，劉皇叔果乃豁達之士也。”
眾人懷怒，宮乃解道：“我主雖一時受困于此，卻擁四海之志，仁義之名天下莫不聞之。似曹孟德當(dāng)今丞相，時據(jù)三州之地，挾天子以令諸侯，與我主論天下英雄，尚不敢居前，豈是徒有虛名之人哉？”
禰衡鼓掌笑道：“徐州敗降，卻百姓依賴之心為不仁，負陶恭祖托付之重為不義；江淮撤軍，棄王庭于不顧為不忠，失家族之望為不孝。如此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徒，卻享天下仁義賢德之名，卻非欺世盜名之輩哉？”
眾將登時大怒，皆欲殺之，劉備喝住眾人。
備上前揖道：“先生所言，猶如當(dāng)頭棒喝。備觍顏立于人世，為百姓而營營，所為者少，所失者多。幸諸君不棄，隨行至今，故強振作，不負眾望而。幸先生為天使，道經(jīng)此處，備已設(shè)下薄酒，為先生略去疲勞也?！?p> 禰衡聞言，亦不辭，道：“馬夫為此屠夫所驚，四散而去。即如是，皇叔可愿為某執(zhí)鞭耶？”
張飛大罵：“豎子何太無理？”
諸將皆拔劍在手。不料劉備依舊執(zhí)禮深恭，亦不多言，引馬而行，諸人無奈，只得相隨。于路多有百姓爭相觀望。
簡雍密言陳宮道：“主公英雄，今為此豎子所辱，恐失一世英名矣。公為軍師，何不言之？”
宮道：“非也。此乃禰正平效法戰(zhàn)國侯嬴，欲成主公愛賢之名也。”
簡雍方豁然。禰衡盤桓新野數(shù)日，禮多傲慢，諸人皆埋怨，而備恭敬如初，終不多言。衡因公事為由，辭劉備往襄陽。
陳宮暗謂備道：“主公以彌正平何如人耶？”
備實言道：“博通古今，非尋常人也。然其傲而少禮，屈直分明，難容睚眥之事?！?p> 宮道：“其少而有名，必有其長，然性孤且傲，非常人所能御，所以操見之而不用者也。主公現(xiàn)正用人之際，何不因勢利導(dǎo)，量材而用。其今方往襄陽，表必不能容，主公可遣一人同行，一則顯主公敬重之意，一則可保其性命也?！?p> 備從其言，乃留關(guān)羽、陳宮守新野，親引張飛護送禰衡至襄陽，往見劉表。表與之言，果不喜，欲令其轉(zhuǎn)去江夏黃祖處，借其手殺之。
備道：“禰正平過新野，備與之言，頗受教誨，故觍顏向賢兄請之，望得先生枉駕?！?p> 表本以禰衡為孤傲無才之輩，今聞備為之言，心中甚疑。
謀士蒯越道：“天使至此，當(dāng)留之多款待數(shù)日，以盡地主之誼也?！?p> 表以為然，留禰衡于館舍住下，備恐禰衡有失，亦請留襄陽，表從之。表設(shè)宴款待，禰衡、劉備等皆在列。酒過三巡，表因問及許昌人物。
衡回道：“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除此以外，皆碌碌輩而?！?p> 表又問及荊襄人物，荊襄文武，盡為所侮。
水軍都督蔡瑁大怒，喝道：“何太無理！”
衡道：“某代天子至此，劉荊州皇室宗親，一方諸侯，不詢天子急難，卻首問曹賊之命，曹賊之威，乃無君無父，是無禮者也，某直言言天下事，何無禮哉？”
備見諸人皆怒，乃揖道：“此人居新野數(shù)日，備便知其不勝酒力，本應(yīng)先言，但恐沮賢兄雅興，不料卻有此失。此皆備之過也?！?p> 表默然，及席散，乃以衡付備。
禰衡隨劉備至新野，乃拜道：“某性乖張，世所難容，幸遇使君，一禮待之，數(shù)相救之。使君如若不棄，某愿效死命也。”
劉備大喜，乃分軍師為左、右，以陳宮為左軍師，禰衡為右軍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