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槽。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凌志回身,望望那些追趕他們越發(fā)清晰的身影,一咬牙道:
“趴我背上,我背著你跑?!?p> 讓一個大男人背著滿世界亂轉(zhuǎn),要是讓熟悉的人看到,她這輩子不嫁給凌志還真的不行了。
“你扶著我吧,我能行?!?p> “你趴不趴,不趴,我可丟下你不管了?!?p> 瑛子在被抓和被背這兩件事上權(quán)衡了一下,仍是被抓的恐懼占據(jù)了上峰。
“我可以讓你背,但你的手腳要老實,否則……”
這是1978年的女孩子嗎,干脆學(xué)學(xué)他,穿越算了,宋元明清那些朝代更適合她。
身后的追逐聲越發(fā)清晰,凌志沒時間再跟瑛子廢話,抓住她雙臂背起來就跑。顯然后面的人看到了這一情景,為首的“民警藍(lán)”興奮大叫:
“女的受傷了,讓她丈夫背著,不會跑太快,勝利在望,同志們加把油??!”
瑛子聽得真真切切,恨不得一下從凌志的后背跳下,被抓被關(guān),隨便他們。但眼前馬上閃現(xiàn)出父親那張蒼老的臉,為了她能考上大學(xué),幾乎耗盡了心血,如果她真的被抓,將斷送他唯一的希望。
想到這里,瑛子干脆強(qiáng)行掐斷了自己的思路,把腦袋深深埋入凌志寬闊的脊背,任憑他背著往哪兒跑吧。
拉著一個人奔跑,和背著一個人奔跑,之間的差距可算是天壤之別。正像“民警藍(lán)”判斷的那樣,凌志背著瑛子,跑出不到三十米,雙腿灌鉛似的,實在跑不動了。
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這是凌志人生的信條。雖然他清楚,印刷小說被抓,并不是坐牢的罪,但由此帶來的后果卻不是他愿意承擔(dān)的。最主要的一條,他一直跟凌懷安撒的慌,必定被揭穿,凌懷安一怒之下,非把他關(guān)起來不可。
跑是沒法再跑了,唯一的途徑只能找個地方藏起來。但現(xiàn)在是好人追“壞人”,一般百姓,誰愿意收留他們?
凌志思前想后,非得找一家敢于阻攔警察的“大戶人家”,或許才能躲過這一劫。
背著瑛子,凌志鉆入左側(cè)一個巷口。巷子很深,咬牙奔到巷子中部,凌志望見了一處深宅大院。高大的門樓,高高的院墻,這里住的人肯定不一般。
騰出一只手,一推院門。凌志大喜過望,真是天隨人愿,院門竟是虛掩的。凌志邁開雙腳往院里跨,脊背上的瑛子提醒他:
“咱們躲進(jìn)這戶人家,要是他們向那些警察檢舉的了咋辦?”
“我實在跑不動了,只得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信天由命了?!?p> 凌志跨進(jìn)院門,反手將院門插上。喘著粗氣說:
“姑奶奶,你還不下來,真想讓我把你背入洞房呀!”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開這種玩笑。”瑛子用力砸了凌志一拳頭,縱身從他的脊背上跳下。由于用力過猛,一陣劇痛襲來,忍不住“哎呦”了一聲。
“好心沒好報,活該……”
凌志的譏笑剛出口,忽然聽到正房內(nèi)傳來一聲劇烈的咳嗽:
“誰呀,進(jìn)我的門也不通報一聲?”
這座院子真的很大,正房五間,左右偏房各三間。此時只有正屋內(nèi)亮著燈光。隨著問話,一個瘦高身影踟躕著走到門外,站在臺階之上。
凌志看出這人年紀(jì)至少在六十開外,雖是夜晚,一身中山裝筆挺筆挺。估計不是干部就是大知識分子。
吐了一下舌頭,凌志趕緊過去,陪著小心說:
“我跟老婆一起出來玩,不小心她的腳被崴了,我本想把她背回家,背到這兒實在背不動了,所以……”
老者望了望仍然扶著院門站立的瑛子,問:
“你們真是夫妻關(guān)系?”
要在往常,瑛子非得奔過去給凌志兩個大嘴巴,但也清楚,一對男女深更半夜在一起,不承認(rèn)是夫妻,弄不好會被請去派出所。反正沒有其他熟人在一旁,只得硬著頭皮,含糊其辭:
“我,我跟他,跟他是夫妻關(guān)系……”
“既然你們是兩口子,你去扶她進(jìn)屋吧?!?p> 老者說完,先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
凌志走到瑛子近前,笑吟吟道:
“老婆,老公伺候著了?!?p> “今晚的事,你要是敢告訴別人,我非撕碎你的嘴?!?p> 瑛子本不想讓凌志攙扶,忽聽到巷口一陣喧嘩。知道追他們的人也快到了,只好任由凌志架著她的胳肢窩,進(jìn)了正房。
當(dāng)凌志進(jìn)入房間,不由得眼前一亮。五間正房都是打通了的,緊靠四壁擺著四個大書架,上面卻一本書也沒有。
凌志扶著瑛子坐到一把椅子上,指著空空如也的書架,奇怪地問: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里過去應(yīng)該裝著許多書籍。那些書呢?”
老者痛苦地閉了一下眼,又把眼睜開說:
“丟了,那些年都丟了……”
凌志的靈魂雖然不屬于這個時代,卻比老者了解得更清楚詳細(xì)。隨著嘆息一聲道:
“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要將目光向前看?!?p> 一個青年能說出這樣富有哲理的話,老者大感新奇,指著書桌前的椅子:
“看你滿頭大汗,肯定是背媳婦累壞了,坐下歇歇吧?!?p> 瑛子羞得滿面通紅,想辯駁又沒敢,惡狠狠瞪了凌志兩眼。凌志得意地向她擠了擠眼,拿起桌上的一本筆記掃了兩眼,扭頭問老者:
“小說手稿。您是作家?”
老者點點頭,又搖搖頭:
“二十多年前我確實是可以稱呼為作家的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了?!?p> 作家有什么了不起,在凌志的前世,被人稱作作家的人,多如牛毛。
當(dāng)然凌志不能跟他談?wù)撨@些,用手指點著手稿說:
“這篇小說名叫《血海深仇》,一看便知,內(nèi)容不外乎佃戶如何跟地主結(jié)怨,解放后如何報仇之類?,F(xiàn)在你還在寫這樣的東西,跟您離開文壇太久不無關(guān)系,據(jù)我判斷,過去的二十多年你肯定受盡了磨難,為何不把這些經(jīng)歷作為你創(chuàng)作的源泉?”
還是第一次聽人跟他談?wù)撨@些。老者耳目一新,眼睛都直了,緊盯著凌志問:
“連我蹲過大獄這種事也可以寫?”
“當(dāng)然可以?!绷柚靖嬖V老者,如果他再不動筆,將有人搶他的先手了。例如從維熙,例如張賢亮,他們不久的將來都將在文壇上重新煥發(fā)光彩。
從維熙、張賢亮二人都銷聲匿跡二十多年了,據(jù)說已不在人世。原來他們都還活著?
一個青年的話可信程度有多高?老者在內(nèi)心盤算著。
凌志看出了老者的疑惑,微笑著說:
“尚未發(fā)生的事,我說得再多也沒用。盧新華的一篇短篇小說《傷痕》,你有沒有讀過?”
凌志時間記得有些模糊了,盧新華的小說《傷痕》要在一個月以后才能發(fā)表。此時老者只能懵懂學(xué)童似的,茫然地?fù)u著腦袋。
凌志從椅子上站起來,激動地說:
“現(xiàn)如今的文壇,將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一個傷痕文學(xué)的時代將迅速崛起,她的開山之作就是盧新華的短篇小說《傷痕》。你曾經(jīng)所受的苦難將成為你的一大筆財富,像《血海深仇》這種小說就不要寫了,趕緊追趕新的潮流吧?!?p> 老者如醍醐灌頂,緊緊拉住凌志的手,連連搖晃:
“小伙子,雖然你比我小了三十多歲,卻可以完全當(dāng)我的老師?!敝钢T大的房間說:
“我老伴過世的早,一個女兒還在北大荒,這里只有我一個人住,請你以后能多多光臨寒舍,不吝賜教?!?p> 凌志不只是成績倍棒,連文學(xué)也懂得這么多。瑛子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了。忽的一個念頭不可抑止地從內(nèi)心冒了出來,如果真的跟凌志是戀愛關(guān)系,自己值不值得?
兩人還在侃侃而談,像是多年的朋友。外面?zhèn)鱽砹饲瞄T聲,凌志方才想起他干什么來了。如果外面是那幫追趕他們的人,老先生一但打開房門,讓這些人進(jìn)來,將是甕中捉鱉之勢,也必將失去老先生的信任。
凌志不顧瑛子的眼色,把他們的真實情況向老者和盤托出。
“老人家,請您放心,我們絕不是壞人,追趕我們的那幫人肯定是搞錯了?!?p> “既然他們搞錯了,你出去跟他們解釋一下,不就沒事了?”
出去,還不如剛才自首呢!凌志苦笑著說:
“他們從復(fù)丹大學(xué)就開始追我們,現(xiàn)在是抓不到兔子剝狗吃,即使現(xiàn)在認(rèn)識到追錯了,他們愿意認(rèn)這個錯嗎?”
二十多年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痛楚,老者也不知受了多少。從眼前凌志的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當(dāng)年的影子。與生俱來的倨傲充斥著胸膛。亢聲道:
“我出去看看。以我剛剛擔(dān)任的濱海區(qū)革委會副主任的身份,看誰敢硬闖進(jìn)來抓人?!?p> 老者闊步走了出去。凌志和瑛子都放心不下,不約而同一起趴到窗口盯著。
隨著老者將院門打開,外面?zhèn)鱽硪粋€聲音:
“舅舅,剛才是不是有兩個人跑進(jìn)了你的院子?”
凌志二人聽得真而且真,果然是“民警藍(lán)”他們追來了。兩個人互相看了看。這下真的要甕中捉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