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前夕的重慶城,時不時就能聽到一兩聲鞭炮。
年味漸濃。
若有若無的鞭炮聲,并沒有帶來任何喜慶的氣氛,空地上,劉金鎖手里舉著一把鐵鍬,謝春生握著一把四股鋼叉,各自氣喘吁吁,怒目而視。
戰(zhàn)爭源于兩家中間的那塊空地,沒有歸屬權,劉家想要,謝家也想要,互不相讓,摩擦在所難免。
婆娘遞來了水,二人回歸本隊,邊喝水邊對著對方狠狠吐唾沫。
看來下一輪的戰(zhàn)斗會更激烈。
突然,劉金鎖靈光一閃,他略一思索,笑了一下。老伴趙小菊出來給他續(xù)水,看到這笑,覺得有點詭異,就問他怎么還笑得出來。
劉金鎖眼皮微微上抬,吐出倆字:“多嘴!”說完將水煙塞到老伴手中,離開現(xiàn)場。
走過一段機耕道,劉金鎖來到了田虎的家中。
劉金鎖進來時,田虎正在劈木柴,斧頭落下,木樁隨之裂為兩半。
看到劉叔,田虎住了手,說叔你咋來了,并趕忙把叔讓進了屋內。
劉金鎖幾句話說明來意:又到過年了,他謝春生欠大家的錢該給個說法了,你是民兵連長,該出頭時得出頭,我沒幾年就退了,你得為自己考慮。
田虎的熱血很快就被點燃,劉金鎖剛走,他就風風火火地走東家串西家,太陽還沒西斜,就已經(jīng)糾集了二十多號人,一起趕到了謝春生家。
謝春生畢竟理虧,拿出一包煙,屋里屋外不停給大家分發(fā)著,有的還會給一個微笑作為回應,有的則直接橫眉冷對。
田虎坐在客廳居中的位置,翹著二郎腿:“老謝呀,你先別忙活了,大家伙來,不是為了抽你那棵煙。來來來,坐這,咱們說事?!?p> 謝春生陪著笑:“你們說,我聽著?!?p> 田虎:“不是我們逼你,這都多少年了,你欠大家伙的錢,總得有個說法吧,畢竟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撕破臉可就不好看了?!?p> 謝春生陪著笑臉不住點頭。
一個瘦瘦小小的半老太太——謝春生的老婆美珍,從角落里擠了出來:“這件事也不能全怪我們家,當初你們大家伙兒都同意了才做的,田虎兄弟,李大爺,你們幾個人還一起去深圳考察過,村支兩委包括會計,都覺得可以,簽了字畫了押,才干的。當初說的好好的,怎么出了事就全算是我們老謝的呢?”
婆娘一摻乎,立馬就炸了窩,幾個年輕人當時就跳了起來,問謝春生到底怎么個意思?
謝春生沖到老伴面前,橫眉立目地:“滾回屋里去!”
老伴委屈地朝里屋方向滾,謝春生臉上瞬間換成笑容:“女人家不會說話,大家別介意,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多少年了,我老謝什么人你們不清楚?可我這眼下實在是……”
田虎擰著眉毛,為難地:“那就再寫個欠條吧?!?p> 謝春生:“欠條不是寫了嘛,你們手上都有,我自己也有帳,不會錯?!?p> 一個年輕后生:“不行,又是一年了,得把利息也算上?!?p> 老伴在里屋聽到了,當時就哭了起來:“這不是利滾利嘛!我們這輩子都還不清了?!?p> 謝家老三謝小偉,手里抱著一摞書正往家走,隔老遠就看到自己家院壩里站著不少人,再走近一點就聽到了媽媽的哭聲。謝小偉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怎么容得別人欺負自己的媽,書一扔,罵罵咧咧地,還不忘摘下掛在墻上的一根鋤頭,緊攥著進了屋,一副拼命的樣子:“要錢就要錢,干嘛欺負我媽?”
田虎一看這愣小子,手里還拿個武器,氣就不打一處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負你媽了?”
謝小偉:“沒欺負她為什么哭?滾出去!”
田虎:“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怎么,想行兇?來呀!”
田虎真就伸著脖子往謝小偉懷里拱:“打呀,不打你就是畜牲養(yǎng)的?!?p> 田虎說這話的時候,還挑釁地看了一眼謝春生兩口,那意思,這倆就是那畜牲。
謝小偉帶著哭音喊了一聲,掄鋤頭就往下砸,田虎瞬間變色,忙往旁邊閃身。謝春生離得近,忙上前檔,鋤頭砸在他肩膀上。
謝小偉還想抽回鋤頭繼續(xù),謝春生已經(jīng)一巴掌打在他臉上:“大人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
謝小偉愣住了,在場的眾人都覺得有點尷尬,紛紛找理由退了出去,謝春生氣呼呼的,也沒去搭理那些離去的人。
婆娘從里屋出來,跟謝春生撒潑:“你有本事了,會打孩子了?!?p> 屋里只剩下田虎,他屁股離開椅子,酸溜溜地:“哎呀,轅門斬子啊,不錯,好角兒?!?p> 田虎也離開了,走出謝家的門還擦了一把臉上的冷汗,這半大小子真是愣啊,他就不考慮后果?幸虧自己不管好歹練過幾天,要不跟真給干上了。媽的,這小子,以后得找機會好好修理修理他。
田虎心里暗自嘟囔著回到了自己的家。
謝春生看了看謝小偉,他正眼含淚水,不斷地抽噎著,臉頰上五個手指印,很是明顯。
謝春生打了半盆熱水,搓了一根熱毛巾給兒子擦臉,剛開始小偉還躲,謝春生就使勁按住他,給他擦臉。
謝小偉本來含著的淚水瞬間決堤而下,他將臉扭向一邊,盡量不讓父親看到。
擦完之后,謝春生到院里晾毛巾,順便偷偷揉一下被兒子砸到的胳膊。一抬頭,看到劉金鎖正坐在自家房頂上,居高臨下看著自己這邊,嘴角還帶著微笑。那笑容,此刻在謝春生看來尤為鉆心,那是勝利者的笑,自己老婆的哭鬧,孩子臉上那五根手指印,自己胳膊上的淤青,都是拜他所賜,。
一瞬間,謝春生的怒火就沖到了頂門,將毛巾往地上一摔,抄起糞叉就出了門。
對面房頂上的劉金鎖見勢不妙,忙急速起身,朝樓梯奔過去。
謝春生趕到劉金鎖家的時候,劉金鎖手里拿著一把柴刀,正從臺階往下沖。
隨著趙小菊的驚呼,謝春生掄叉對準劉金鎖就砸了下去。
謝春生此時也是人急無智,忘了鋼叉本是扎刺類武器,不利劈砸。而劉金鎖身在樓梯上,左右不過一米的活動范圍,無法躲閃,面對謝春生的來襲,本能伸出左臂,格擋一下,同時,舉起柴刀就朝謝春生劈了下去。
謝春生雖然是長兵器,但畢竟人在下風,比不上劉金鎖的地利優(yōu)勢。他一叉還沒來得及抽回,上面劉金鎖的柴刀貼著腦袋就已劈了下來。
謝春生將頭一歪,躲過致命一擊,卻被劉金鎖一腳踹在胸口上,后退兩步滾落到地上。在他準備重整旗鼓再沖鋒的時候,趙小菊已經(jīng)撲上來,死命抱住他,把他往門外推。此時謝小偉娘兒倆也跑了過來,看到爸爸肩膀上的血,怕有什么意外,合力把謝春生拉出了劉家。
另一邊,劉金鎖追出院壩,手握柴刀罵罵咧咧,見謝春生被勸走,也跟著趙小菊回了院壩,眼睛一掃,看到地上點點血跡,再一掃,就看到了半個耳朵。
劉金鎖愣了一下,趕緊伸手摸了一下,確認自己的耳朵完好。他疾步?jīng)_進屋,扯出一疊衛(wèi)生紙,將半個耳朵撿起,放在衛(wèi)生紙上,轉身交給趙小菊。
趙小菊還沒明白什么意思,劉金鎖陰沉地吼一聲:“趕緊送過去!”
在謝小偉的提醒下,謝春生才知道自己掉了半個耳朵,也開始覺得有點疼了。謝小偉說必須馬上去醫(yī)院,美珍轉頭就往劉家方向跑,說得去把掉下來的耳朵拿上,說不定醫(yī)生能給接回去。
趙小菊已經(jīng)托著染紅的衛(wèi)生紙跑出來,交到美珍手上,說趕緊去醫(yī)院,老人們都說,耳朵呀鼻子呀,剛掉的話趁著熱乎勁還能安回去。還從兜里掏出一把錢,也不知道有多少,硬塞給美珍。
耳朵謝春生接下了,但是錢他不要,硬逼著美珍把錢又送了回去,趙小菊死活不收,兩個女人推讓著,劉金鎖從屋里走出來,很利索地接過錢,揣進兜里,轉身往家走。
謝春生在醫(yī)院的時間里,趙小菊坐臥不寧,又是出來看天色,又是雙手合十祈禱佛祖。而劉金鎖則一直將自己關在畫室里,沒出來過。
劉金鎖是一個農(nóng)民版畫家,平常正當工作是當村支書,業(yè)余時間兼顧種田,兩樣都不忙的時候就畫畫。所以,劉金鎖鉆進畫室,趙小菊自然也覺得再正常不過。
可是,傍晚的時候,趙小菊叫劉金鎖吃飯。她推開畫室的門,劉金鎖正背對著她,坐在畫架前,低著頭不知在干什么。聽到門響,他似乎很是驚慌,身子不動,手卻再身前做了一個藏東西的動作:“干什么?”
趙小菊:“吃飯了?!?p> 劉金鎖將要藏的東西揣進自己的口袋:“你先去,我馬上就來?!?p> 趙小菊覺得好奇,往前上了一步,探頭去看:“什么?”
劉金鎖站起身子,率先往外走:“不是要吃飯嗎?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