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生們正在收拾東西,突然“咣咚”一聲巨響,仿佛霹靂在身邊炸開了。人們全被嚇到了,伸著脖子四下尋看。原來,一扇窗戶被卷開了,再重重地撞在窗沿上。班長順子的臉上帶著輕蔑的微笑,挖苦說你還能給它開大些個呢。坐在窗口的男學生攤了攤手,表示不是自己的錯。不過,在睽睽眾目下,他還是將窗戶關扣牢實。李素嫣從門外進來,將文具一股腦扔在桌上,癱坐下來唉聲嘆氣。
“有那么夸張嘛!”張振安裝著很輕松的樣子,其實腦袋里也是一團漿糊。
李素嫣抬起身子,斜眼瞥看同桌,“請你給我閉嘴!”
葉華強手撐課桌,跳入走道,襲拍女生的胳膊,“安哥就想笑貶你的!”
李素嫣奮身站起,揚眉作色,“你是是想死了?”
這時,花子側身進門,踢了撞上來的同桌一腳,一邊咂嘴一邊搖頭,“大題一個不會,小題全靠瞎蒙,它認不得我,我認不得它,不死也要涼半截子,這不活坑人么?”
李素嫣抓住花子的手,“我還以為就我一個人呢!”
葉華強笑著說:“你們肯定沒用我絕招,葉氏筆仙大法!”
張振安笑應說:“我說你鉛筆怎老朝地上掉的,老師還以為你作弊呢?!?p> 順子靠上前來,提醒說:“沒看見變天了?還瞎吹什么牛?!?p> 李素嫣瞪眼說:“關你什么事?”
順子假惺惺地笑了起來,“你要是不著急,那我先走啦?”
李素嫣夸張地哼了一聲,“你還好意思講?你自己說一人一周,哪個都不啰嗦的!”
張振安鉆入教舍旁甬道,勁風撲在身上,腳步為之一滯。他突然想到,似是落下了一本參考書。于是,他又折返回來。剛奔至墻角,不意對面轉出幾個女生。他倉促閃避不及,撞到其中一個,下巴抵到對方腦袋,硌得生疼。這女生跌坐在地,哭出聲來,正是隔壁班小個子莉莉。許梅也在這群女生當中。女生們紛紛抱怨男生魯莽無禮。張振安倉促不知作何解釋,埋頭逃離而去。他奔入教室,將課桌里外查個遍,并未發(fā)現(xiàn)有遺漏。順子一雙幽怨的眼睛直看著他。他也不敢再拖延,只得退身出來。女生們猶在墻角處,那架勢仿佛將要他生吞似的。一個女生大聲說,這人給人家撞到了,話也不會說啊。他越發(fā)慌張,差點撞上圍墻,與女生們擦身而過,竟是一句話也沒說出口。等到推上了車,他心里漸漸有些不平起來。他自思或與那怪脾氣莉莉命里相克,亦或是隔世的仇家。他越想越是煩悶,便向朋友道說自己的苦處。
葉華強看起來并沒有體會朋友的苦處,滿臉的壞笑,“你不應該跟姓許的撞嘛?”
張振安聞言紅了臉,暗暗有些生氣,“我跟你說正經(jīng)的!”
葉華強哈哈直樂,一邊拍打車把,一邊說:“撞得好撞得妙,撞得鬼子哇哇叫哇!”
張振安擔心被追上來,弄得難堪,蹬車時便多使了幾分力氣。不想,剛翻上石子大路,自行車卻掉了鏈子。他急欲將車鏈裝回去,越是焦躁,越是難以如愿。他胸中暗火騰騰而起,再想自行車原是哥哥留下的舊物,終于忍無可忍,將自行車推倒道旁。葉華強上來幫忙,三下兩下便裝上了鏈條,還順帶找出了故障發(fā)生的原因:車鏈條有些松垮不力。他跨上朋友的舊車,令使喚自己的新車。
在前方路口,葉華強自作主張,在修車鋪停下修車。張振安躲在修車鋪外搭的車棚下,蹲隱在車架后,偷偷留意路上的動靜。沒過多久,許梅出現(xiàn)在視野中。她與兩個女生正愉快地交流什么,擦身而過時,卻是沒有瞥來一眼。她的身影快速消失在北去的路口。
葉華強拍打朋友的肩膀,示意去追,見朋友羞縮不進,又安慰說:“安哥哎,女的嘛,其實也就那么回事!”
修車老頭兒抬頭望過來,戲笑問:”小鬏,你談過幾個了?”
“我來算算??!”葉華強將兩眸上挑,翻弄起了手指。
張振安又好氣又好笑,“你是是數(shù)你家有多少只雞子的?”
葉華強嘿嘿發(fā)笑,“安哥你別不相信,跟你撂句實話,女的絕對都是害人精,你注意些個!”
修車師傅一邊敲打一邊說:“小鬏還能不討女人呢?”
葉華強咂舌說:“找肯定要找,不找家里能讓???”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男的都是受人管賤命啊!”
正說著話,東邊轟隆隆地駛來一輛紅色摩托車,駕駛員正是張二。這男青年的頭發(fā)依舊油亮亮的,不過換了新發(fā)型,直挺挺地像一撮稻草戳在頭上。這人還戴著墨鏡,將花衣衫半敞開來,隨風激烈鼓蕩,姿態(tài)頗為灑脫。摩托車從修車鋪前疾馳而過,揚起一陣細末的灰塵。葉華強吹弄一聲響亮的口哨。張二掉頭望了兩眼,以笑相應,還招了招手。不過,他到底沒有停下來,竟是絕塵而去。
“我遲早也要弄一輛!”葉華強毫不掩飾自己的羨慕之情。
朋友問:“你現(xiàn)在真跟他登一起玩?“
“也不算,”葉華強隨意地擺了擺手,“算認得啵!”稍作停頓,又補充說:“張二咋咋呼呼的,人其實不孬,蠻仗義的。”
“我覺得,你不要跟他混登一起!”
葉華強笑了一笑,未置可否,突將話題一轉,“你曉曉得張二想剋你的?”
張振安頓時紅了臉兒,“不...不曉得?!?p> 葉華強安慰說:“安哥你別怕,我跟他說過了。”
“這種人我才不怕呢!”
葉華強干笑一聲,“我最近老看見鄭佳萍在溜冰場玩耍,她跟海霞好像也弄孬得了!”
張振安攤手表示并不知情。
“你能叫她家里管管她,”葉華強說。
張振安說:“她媽一天到晚罵她,她爸爸沒事就打她,現(xiàn)在人都油得了,哪個說能有用?”
兩人剛剛離開路口,背后便響起車鈴聲。兩人都看過去,來人原是孫培健。這男生拿冷眼打量過來,嘴里沒來由地冒出一句:“黑白兩人組?!?p> 葉華強伸手掏過去,“再吠給你狗牙拔得了!”
孫培健挨了一下,只是撣了撣衣服。葉華強調侃說:“最近怎沒看見洋詩人上我們這塊玩的,是是又談新對象了?”
孫培健冷笑一聲,“老葉本事不小?!?p> “坦白從寬,是是又干什么壞事去了?”
“伐柯何必執(zhí)斧,庸人自擾之。”
葉華強被這話給難住了,尋看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聳肩表示不覺明厲。于是,他又踹了孫培健的自行車一腳,“洋詩人,你好大膽??!”
勁風從身后鼓吹及身,騎行可以省下不少力氣。不一會兒功夫,天色快速陰沉下來,呈奇異的灰白色,完全不類尋常陰天的光景。這是將要大變天的前奏。男生們加快了騎行的速度。
“你朋友處得怎樣啊,給我們說說呢!”葉華強猶不忘調侃孫培健。
孫培健說:“老葉,請你別發(fā)神經(jīng)!”
葉華強哈哈直笑,“你兩個都是神經(jīng)??!”
孫培健冷哼一聲,“我看你兩人才都是神經(jīng)??!”
翻過大石橋,葉華強伸手指向河溝南側。張振安明白朋友的意思。那顆屢遭小偷光顧的桃樹正在風中凌亂,一只黑白相間的大土狗伏臥在屋后樹下。
“我們給它害慘了!”張振安嘆息說。
葉華強直搖頭,“應該是,哥給它害得慘了!”拍了孫培健一下,“洋詩人不來虛的,上我家吃飯去?。俊北痪芙^后,又欲踹自行車,卻踢空了,帶著笑聲拐下進村的石板道。
孫培健望了望離去的瘦小背影,冷笑道:“渣渣!”
張振安不大高興,“有什么話當人家面講,背后有什么說頭的?”
孫培健將兩眼瞇得更細,“奉勸少跟他綁一起,聽說這東西現(xiàn)在不干不凈的?!?p> 張振安剛欲反駁,忽然臉頰發(fā)涼,“壞了!”他伸手摸了一把,抬頭看向天空,“真要下大了!”
離開村莊范圍不遠,東南風一下子撞在背上,像是有人在背后推搡一般。這時,天色越發(fā)冥晦,整片大地失去了原來的模樣。南側河溝下的蘆葦稀疏低矮,最先感受到了空氣的力量,明顯地向一側傾斜。再向頭頂上方看去,無數(shù)枝葉隨風亂顫,不少葉片摧折零落,裊裊騰騰而上,有的越過北側小溝,宛轉著快速遠去,然后消失不見。在廣袤的田野間,一波波金黃色麥浪由近及遠,急速激蕩滾動。斜前方的天空更加熱鬧。烏云鋪天蓋地,連亙不斷,帶著蕩心搖魄的氣勢,向西北方有節(jié)奏地翻涌移動,仿佛正有一位法力強大的神仙牽引并控制一切,展現(xiàn)出的姿態(tài)浩烈而不可抗拒。
孫培健說了一句什么話,看起來似在生誰的氣。張振安沒有聽清。不過,他認為應與同桌有關,便大聲詢問她的近況。孫培健似乎更加不滿,“那個神經(jīng)病有什么好說的?腦袋瓜子缺根筋,這輩子就跟書登一起,什么狗屁邏輯?人不要吃飯,不要長大,不要工作,不是笑話么?還說什么朋友不朋友都無所謂,你說是是神經(jīng)病?”
張振安勸解道:“你是文化人,人家是女的,讓著些個!”
“女的又怎安?她是人你不是人?就是你這種思想、你這樣人,才給那些女的幸奉的!畸形社會,畸形產(chǎn)物,道德淪喪,徹徹底底!”
“怎跟道德扯上關系了?”
“在蒙荒時代,人和人之間,沒得烏七八糟東西。每個人自主選擇,歡喜做什么就什么,自由,粗獷,平等,人類學意義上的平等!所謂社會發(fā)展進化,最后都是人折騰人的東西!什么倫理道德,什么人間百態(tài),都是不純粹的!”
“要我說,煩那么多神就什么?”張振安沒弄懂對方想要表達的意思,“人怎說都是人,你不要老用動物標準衡量啊。”
“我就想拉她一把,她勒著屁頭往后縮,”孫培健說,“她家就她一個女孩子,他爸他媽以后都指望她。她要是毀得了,他爸他媽以后怎弄?”
張振安看向狂暴肆掠下的田野。多處麥田倒伏下來,一攤攤十分顯眼,仿佛田野不堪摧折后的傷疤。他心里越發(fā)著急,遙指道:“我們快些個!這天邪門,恐怕馬上就要倒水!”
兩人快速穿過墳地集中的區(qū)域,相距前面村莊已是不遠。大顆雨點穿透濃密枝葉間的空隙,像離弦的箭一樣,打在行人的臉上,沉甸甸的,冰涼涼的。在道路南側,一條稍窄的河溝豎插進大溝渠,交匯成丁字型的河道。透過此處疏落的蘆葦叢,可以看到一些田壟間的麥子已經(jīng)刈割完畢,露出如補丁般的方正空地。忽然間,整片天空仿佛蒙上了一層厚重的幕布,大地籠罩在一片怪異的幽暗當中。一切景物都變得虛幻起來,仿佛都是不真實的,不可捉摸的。張振安恍惚覺得,這應是一場游離而惡亂的夢境。這讓他感到非常新奇。在這個幻境中,天為幕地為臺,中間已經(jīng)架好一方偌大的舞臺,上演著一幕幕玄妙的狂歡晚會。亂急的風好像從地下某處呼嘯而來,大河溝里的蘆葦化作謝場的靈魂舞者,精彩的開場演出已經(jīng)結束,畢恭畢敬地向觀眾們鞠躬謝禮;樹木加入了歡樂的行列,如癡如癲一般,像極一群享受著饕餮盛宴的小丑,它們狂舞、叫喊,即便扭斷身軀,扯破喉嚨,也不會感到痛苦與惋惜;樹葉是自矜而無忌的舞者,在這個黑暗舞臺的頂端,無聲而不厭其煩地凌亂、旋轉、折躍,它們無心顧及舞姿是否華美、是否令人欣賞,早已因忘情而摒棄一切。當狂奇的景象?;箅p目,急促、雜亂而宏大的聲響充斥耳鼓,人們不得不由衷得滿懷敬畏與貪婪之心,這已不是尋??梢灶I略的風景了。
令人稍稍感到心安的是,眼前這條暗灰色的道路大體還指引著前進的方向。當小村莊灰蒙蒙的影子出現(xiàn)在不遠的前方,張振安感到胸膛似乎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一團火焰在那里燃燒了起來??謶衷絹碓竭h,幸福越來越近。這時,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傳來陣陣尖銳而刺耳的怪聲,就像有人拿塑料泡沫用力摩擦玻璃一般。他驚怕顧望,頭頂上突然“噼啪”一聲脆響,一根碩大的枯枝傾斜著飛墜下來,跌落在身后剛剛經(jīng)過的路面中間,又快速翻滾進了北側的河溝。他并未覺得這是躲過的一劫,快樂的情緒正包圍著他。他打算與朋友扯上兩句調節(jié)情緒的玩笑話,大粒的雨點兒毫無征兆地猛砸下來,劈頭蓋臉地打在身上。轉眼間,暴雨如注,巨聲轟鳴,掩蓋了一切。
回到家里,張振安已如落湯雞一般。爸爸媽媽都不在家。他招呼朋友擦洗手臉,靠在房檐下,一邊觀看雨景,一邊道說閑話。大概半個小時后,暴雨傾注的勢頭稍減,天色也稍微清明了一些。孫培健拒絕留下來,借用朋友的破舊雨衣,頂冒風雨,往東南村莊的親戚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