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挖苦菜
自從破壞奶奶的灶臺后,我暫時安穩(wěn)了幾日,每天除了幫奶奶在磨窯磨糧食外,我就玩玩我的小土車,童年的時光平靜如水,有時候感到太靜了,就像那夜晚的月亮,我不喜歡這種沉靜,這不符合我的性格。有時候,我會在推著小土車嘟嘟跑的時候,忽然停下來,抬頭望向那渺遠(yuǎn)的天空,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或者看什么,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我會在愣神之后,繼續(xù)推動我的小土車,但是我好像有了一些思想,至于是什么,我自己也說不清。我感到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么專注地去玩我的小土車了。
幾天之后,來望來找我,他手里提著一個柳條筐。
“我們?nèi)ネ诳嗖税?!”他說。
“好?。 蔽腋吲d地叫著,“我去找奶奶要筐?!?p> “奶奶,我和來望去挖苦菜了,給我一個筐吧!”
奶奶正坐在門檻上作針線活,邊起身邊說:
“好,能干活是好事,免得吃了飯沒處使勁當(dāng)土匪。”
奶奶給我找好了筐,遞到我手上,還不忘回頭叮囑來望:
“來望,你領(lǐng)好平子,別走太遠(yuǎn)。”
來望滿口應(yīng)允著,而我已迫不及待地拽起來望向院外跑去,下坡的時候,我把柳條筐套在頭上,用單腿跳躍的方式向前跑,我們管這種方式叫騎自行車,這幾乎是我童年時代主要的走路方式,在我的記憶里,我的起步方式有兩種,一種跑,另一種就是這種騎自行車的方式。
“別把筐子套在頭上,那樣容易摔?!眮硗嵝盐业馈?p> 我拿下了筐子,來望比我小半歲,比我也矮了半頭,但是由于沒有母親,哥哥又是智障,馬鐵匠腿腳不靈便,所以,來望從小就參與家庭的勞作,而我家里有奶奶照應(yīng),田里有母親和爺爺,所以,我就是個小閑人,閑著總要鬧出點亂子,這大概就是村里人為什么叫我黃毛的原因吧,我壞透了的名聲早已遠(yuǎn)播在外,而事實上,我干的壞事也確實不少,落在紙面上的,僅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還有多少事我根本就不記得了,有些還記得幾天,有些干過就忘了,就像做夢一樣,早晨起來就忘了。而來望在各方面都顯得比我懂事,我也承認(rèn),有時候,我也在想,他為什么就不想干那些事呢,那是很有趣的,盡管被大人認(rèn)為那是壞事,不明白他為什么就和我不一樣呢。
來望提著筐子走在我后面,告訴我山坡下的梯田苦菜多,那里土地肥沃,苦菜又大又嫩。他的手穩(wěn)穩(wěn)地挽著筐畔,像個小大人一樣,他常年為他的羊媽媽打草,或者為家里挖野菜,對野菜的生長情況十分清楚,而我還是第一次,所以我的筐子雖然從頭上拿下來了,但在我手里又變成了魔術(shù)筐,我不停地翻轉(zhuǎn),有時候還把它摔在了地上,有時候又像個皮球一樣順著小路滾下山坡,我則奔跑著追逐,追上了還不忘蹄幾腳,嘴里還不停地咒罵著:
“讓你跑,讓你跑。”仿佛筐子很不聽話似的。
“你別踢了,把筐子整壞,就沒辦法挖苦菜了?!眮硗俅翁嵝盐?。
我聽了來望的話,這次不變魔術(shù)了,不是把筐子挽在手上,而是以另一種令人看上去很難受的姿勢背在了背上,反正,這種不正常的操作方式,才是我的正常打開方式和我的常有狀態(tài),這就是我,不一樣的平子,不一樣的黃毛。
到了田里,我不停地上竄下跳,不時地踩倒了土豆苗,有一次還撞折了一顆玉米稈,來望聽到了咔嚓聲,走過來扶起了玉米桿,但是幾次它都耷拉了下來,來望心疼地對我說:
“你看,它抱了兩個玉米棒,多可惜,這是打柴爺家的玉米地?!闭f著回頭對我皺了皺眉,“平子,別在地里亂撞了,否則打柴爺就不讓我們再到這里挖苦菜了。”
來望說完就又低下頭挖苦菜,我沒有作聲,但是并不代表我能安靜下來,我向梯田邊上走去,雖然這些梯田就在山腳下,但是由于距離并不近,所以,沒有人帶我來過這里,讓我這個習(xí)慣了在山坡上玩過家家的孩子,依然感到十分新鮮。
可能是我不安分的性格,也可能是我動作的幅度過大,又一聲咔嚓,一棵玉米桿倒下了,這次是從根部倒下。來望聽到聲音后,一臉怒氣地跑了過來,大聲吼道:
“黃毛,你能不能不搞破壞,我真后悔帶你來!”
“我不是故意的!”我爭辯道,我更討厭他叫我黃毛。
“從來到地里你就沒有安生過,看你的筐里,一棵苦菜都沒挖。”
“我挖不挖管你屁事!”
“你就是來搞破壞的,黃毛。”
他又叫我黃毛,我忍無可忍,丟下筐子,一個右勾拳打在他的下巴上,來望也不甘示弱,一把抓住了我的朝天辮,我抓了他的臉,然后也抓住了他的頭發(fā),我們扭打在一起,這并不是我們第一次打架,記不清以前有多少次了,有時候玩著玩著,一言不合就干一番,差不多每次都是我先動手,而且也差不多每次都是我贏他輸,只是這次將戰(zhàn)場搬到了梯田,我多少有些意外。
我們從站著打到躺下,又從躺下打到跪著,最后我們都有些累了,就坐著,但依然像兩頭頂架的小牛一樣,頭觸在一起,彼此抓著頭發(fā)。
“你松手!”來望說。
“你先松手我再松。”我說。
來望松開了手,我也隨之松開了手,這幾乎是我們干到難解難分時候的最后收場方式,這次也不例外。
來望的牙齦有些出血,估計是我那一記右勾拳的結(jié)果,臉上也帶了彩,是我抓破的,而我大概除了朝天辮歪了,估計再沒什么,因為,我渾身沒有哪里不舒坦的。我撿起筐子向梯田外走去,剩下來望在打掃剛才的戰(zhàn)場,幾棵玉米苗倒了,還有幾棵土豆苗經(jīng)過剛才的蹂躪也無精打采的,來望在用心地扶持它們,在它們根部堆起土,以保證它們能站立,正常的吸取陽光、雨露和接受微風(fēng)地?fù)嵛?,估計他心疼壞了,弄倒一棵都可惜,這次一大片。
我來到梯田邊上,看著山下的荒坡,狗尾草在微風(fēng)中搖曳著它們輕盈的身軀,星星點點的野花開滿山坡,一只野兔驚起,飛快的跑向荒坡的另一頭。我跳下田埂,向野地走去,這兒的苦菜非常少,而且由于野草的爭搶,長得也非常的小,我不想在這里挖野菜,我只想先玩一會兒,我并不確切我要去哪里,或者玩什么,只是隨時隨地隨性而已。
不遠(yuǎn)處的一棵大榆樹上,兩只喜鵲喳喳地叫著,我忽然非常討厭它們,討厭它們肆無忌憚的叫喚,可能是剛干完架心情不爽,反正這會兒我就想把它們趕走,于是我大喊道:
“滾開,討厭的家伙!”
榆樹很高,喜鵲感覺不到危險,依然站在高枝上肆無忌憚的你呼我應(yīng)。我高舉器筐子,大步跑向榆樹,口中還在大叫著:
“滾開!滾開!”
可是,等我第一個滾開剛喊完,我的腳下忽然踩空,掉入一個洞中,雖然我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我還是依然固執(zhí)的喊完已到嘴邊的第二個滾開。這時我才打量我來到了什么地方,洞并不深,是暴雨的時候流水鉆入地表淺層沖刷而成,這在山里非常常見,俗稱水洞,尤其在兩山間的谷溝,有些還非常的深,達(dá)幾十米。羊在覓食的時候極易掉下去,因為,洞邊的野草經(jīng)常是比較茂盛的,一旦掉下去,就需要牧羊人腰間纏著皮繩下到洞底把羊救上來。
我掉入的這個水洞,由于地處緩坡所以洞很淺,也很窄小,幾乎無法轉(zhuǎn)身,如果是一個成年人可能就掉不下去。我的小柳筐被卡在了洞口,像一頂帽子一樣覆蓋住了整個洞口,洞里很暗,陽光透過柳條筐的間隙,斑斑駁駁的灑在洞口。
開始的時候我并沒有害怕,幾分鐘或者幾十分鐘后,我就感到十分的焦躁,因為無法動彈,我感到十分的難受,憋屈的發(fā)慌。我恨那兩只喜鵲,如果不是它們騷擾,我根本就不會掉進(jìn)洞里,但這會兒說什么都晚了。
“來望,救我!”我喊了起來,但是聲音根本就傳不出去,好像在我耳邊縈繞的絲帶,然后又落了下來。
“來望,救我!”我還是一聲聲地喚著,早已忘了打架的事,而剛才干架時的威風(fēng)早已跑到九霄云外。
我試圖抓住什么向上爬,但是洞壁被水沖刷的十分光滑,我什么也抓不到。
“來望,救我,我再也不和你打架了。”我嘴里念叨著,希望來望能找到我。我不知道他會不會來找我,如果他已經(jīng)回去了,那就遭了,沒有人知道我在這里,我的小命就要丟到這里了,想到這里,我不禁哇哇大哭起來,但是哭聲仿佛又灌回我的耳里,而且由于胸腔的起伏,洞壁感覺更加的擠壓我,使我感到更加的難受,只好不哭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了來望的呼喚,我高興的眼淚都要流了出來,心想,來望找我了,我死不了。
“哎——我在這兒?!蔽蚁鄳?yīng)著呼聲,但是沒用,聲音根本傳不出去。
來望的呼聲越來越近,過了一會兒,他來到洞口,拿掉了蓋在洞口的柳條筐,俯身向洞里探望。
“平子,你怎么掉進(jìn)洞里了?我找你半天了,喊你怎么就不回聲呢,還在生氣嗎?”來望那張小臉就映在洞口。
“不生氣了,我一直在回應(yīng)你,可是聲音根本就傳不出去?!蔽艺f著,又哇哇的大哭道,“你怎么才來啊,我都快憋死了?!?p> “別哭了,我拉你出來?!眮硗f著爬下,伸給我一只手,可那只小手太短,我根本夠不著。
“來望說,別急,我去找根木棍?!闭f著來望消失在洞口,我仰臉等待著他的再次出現(xiàn)。
過了一會兒。來望來了,拖著一根樹枝,他把樹枝伸進(jìn)洞來,可是樹枝太粗太扎手,我根本無法抓牢。
“太扎手,我抓不住。”我說。
“別急,要不我拔些草,搓根繩子?!眮硗拥魳渲Γ┥韺ξ艺f。
一聽他拔草再搓繩,我就著急了。
“等你搓好繩,那我等到明年去了,你趕快把我弄出來?!蔽矣滞宋疫€在洞中,變得像以往一樣強(qiáng)勢。
“那你說怎么辦?”
“把你的衣服脫下來,我拽著衣服上去。”我說。
“就是,這主意不錯?!闭f著來望就開始脫上衣。
“等等?!蔽艺f,“你那衣服那么小,太短,把你的褲子脫下來,兩條褲腿展開,差不多就夠著了?!?p> “那不行,光屁股那會讓人笑話的?!?p> “都啥時候了,還笑話,這兒有沒別人,再說就你那光屁股,我早幾年都見得不想見了?!闭f這話的時候,感覺我很大一樣。
“平子,你說你這么聰明怎么會掉下去。”來望說著,猶豫了一下,還是脫下了褲子,然后他照我說的一樣,兩條褲腿展開把我拉了上去。
我忽然覺得天大地大,心情豁然開朗,剛才的滿天陰云一哄而散,我繞著榆樹周圍又跑了一圈,并且大聲叫喊著。
來望穿上了褲子,但還是累的在地上喘氣,這時我才意識到,來望剛才是拼盡全力拉我上來,而我還在沒心沒肺地只顧自己的感受。
“累嗎,來望。”我走過去坐到了他身邊問。
“沒事,歇歇就好。”來望坐在地上,又指了指榆樹的另一邊說,“你別再跑了,那兒還有一個水洞,比這個還深,小心掉進(jìn)去?!?p> “還有一個?”我嘀咕道,“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我一直放牧羊媽媽,當(dāng)然知道了。”
起身往回走的時候,來望看著我空空的筐子說:
“要不給你分一半苦菜。”
“不用?!蔽揖芙^道,“拔一些灰菜一樣。”
灰菜遍地都是,而且都長得很大,但是家鄉(xiāng)人都是用灰菜來喂豬的,很少有人食用。我?guī)紫戮桶瘟艘豢稹?p> 回到家后,奶奶接過筐子說道:
“我還等著你的苦菜下鍋呢,你倒拔了些灰菜?!鳖D了頓又說,“灰菜也能喂豬,總之干活就好,不會干壞事。”
那掉進(jìn)水洞算不算干壞事,我在想。